慕月笙脸色倏忽一白,月色下如同沁了霜雪一般。
“而现在,你还是这样,你不想放手,所以可以枉顾我的心意来插手我的生活,我不想接纳你的好,你却总有手段逼我承受,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我没了你不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没有本事,奈何不了你,只能仰仗你,对不对?”
慕月笙眉心染了痛色,愣神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沁说到最后,眼底已渗出星点泪光,又被她逼退回去,迎着冷月冲他一笑,
“我也想堂堂正正与人比肩,而不是事事依靠他....”
慕月笙彻底怔住,那如山峰般矗立的身影头一次有了动摇。
崔沁丢下这话绕过慕月笙,折身入了院内。
隔壁的声响已歇,屋子里的烛火也燃尽,崔沁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屋内,望着窗口洒下的清辉出神。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抱负,她也不想去与谁比肩,她只想靠自己安身立命。她现在做的还不够,但她可以努力。此去金陵,少不得做一番打算,再彻底挣脱他的牢笼。
次日,陈七告诉崔沁,慕月笙有急事骑马先行去襄阳,崔沁并没放在心上。
两日后她抵达襄阳,住入了一栋三进的宅子里,一中年管家笑呵呵在门口迎接了她。
“崔娘子,这栋宅子是慕家的别苑,里头都收拾妥当,您可以安心休息。”
崔沁淡声道了谢,回了后院修整。
夜里慕月笙回来,见她已睡下,默默在廊下站了许久方回房。
因着旅途劳累,车马颠簸,便在襄阳歇了一日,午后慕月笙回来,又递给她两本册子,崔沁道了谢,并不多言。
五月初十,一行人由马车改乘船,顺流而下直奔金陵。
刘二与陈七帮着崔沁将两箱子行李抬上船,慕月笙立在甲板上瞧了一眼,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两个红色缠枝漆木箱子他很眼熟,记得崔沁告诉过他,里面装得是她父亲遗留的书画。
论理她只是去金陵参与编纂大典,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可回京。
她父亲的遗物,她随身携带作甚?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慕月笙几乎是眼尾泛红,阴沉着脸,大步朝崔沁走去。
崔沁正在船舱门口,指挥着刘二和陈七将东西小心翼翼抬入舱内,见慕月笙一袭黑衫戴着面具立在门口,随口问道,
“可以出发了吗?”
慕月笙没回她,而是指了指那箱子道,
“你将你爹爹的遗物带上作甚?也不担心丢了?”
崔沁笑着摇了摇头,“我爹爹的遗物,是我唯一宝贵的东西,我去哪里都得戴着,画在人在,画亡人亡。”
江风拂过她的芙蓉面,她笑容温煦清浅,这话听进慕月笙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疼。
将唯一珍贵的东西搁在身上,随时能转身,随时能话别。
她也曾携带这两箱书画朝他怀里投来。
是他亲手,毁了她渴望的家。
他唇线抿直,终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这条快船极快,十几个水手轮番上阵,一日半便抵达了汉口。行船比马车舒适得多,崔沁一路便在船上作画,慕月笙白日都在船上作陪,只夜里不见踪影。
船至汉口补给了一番,修整了一夜,天亮便启程。船发动时,咂咂的声响轰隆隆的,吵醒了崔沁,窗外似有雨滴拍打的声音,崔沁支着身子越过窗口往外眺望,汉水与大江汇聚一处,宽阔浩瀚,无边无际,潮湿的水汽烟雾迷蒙,随风扑面而来,恍若置身汪洋大海,渺小又无望。
船上江风肆意,比岸上凉爽许多,昨夜崔沁闷出一身粘稠的汗,晨起洗漱一番,又恹恹地窝在账内酣睡。慕月笙至船开动方乘小船追了上来,缓步至窗口瞄了一眼崔沁,见她睡得沉,遂放心回到自己的船舱。
里头侍立着一蒙面黑衣人,见慕月笙踏步而入便跪下行礼。
慕月笙神情疲惫靠在圈椅里,闭目支额问他道,“查出来了吗?”
“回爷的话,是一名客商背着朝廷私下运茶铁,与朵甘汗王交易,如今朝廷大使正在与汗王交涉,此人却兴风作浪,其罪可诛。”
慕月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一个客商没这个胆子与朝廷作对,他背后定有人。”
“那客商不仅上达益州与青海高原,还下达江淮盐运,属下已找到了他们贩卖私盐的证据,顺手捉了他们标船的一名水手,如今换了人潜伏在内,只等您吩咐,人到底拿不拿?”
慕月笙摆手道,“不急,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人牵出来。”
“明白!”
慕月笙不再多言,只是闭目养神,指腹摩挲着额尖,来回剐蹭了几下,脑海里渐有思量。
幕后之人是谁,他一清二楚,否则这一次也不会悄悄南下,只是需要证据罢了。
江南漕运,国之重地,一牵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总算停了下来,崔沁推窗便见晚霞满天,霞光浩浩荡荡铺在水面,漫天的彩云与江水汇聚一处,恍若浑然天成的彩画,波澜壮阔。
她一时兴起,将小案铺在窗下,着云碧伺候笔墨纸砚,便打算即兴作画。
慕月笙透过门缝静静注视着她,她眉眼弯弯,清透澄净,脸颊笑靥浅浅,时不时牵扯出两个小梨涡,分外惹眼。
她一气呵成,画出一幅山水泼墨,待完就,竟是倚着窗捧着那画与江面的彩霞进行比对,笑容生动又娇憨。
慕月笙瞧入了神,不由失笑,罢了,她想做什么由着她,且给她时日。
晚边船停靠江州补给,江州乃南昌府的门户,渡口人来人往,昼夜不绝。
慕月笙择了一酒楼带着崔沁用晚膳,二人已许久不曾面对面坐着吃饭,正中摆着一盘清蒸鳜鱼,姜丝并着葱花点缀其上,阵阵清香萦绕鼻尖。
崔沁早知鳜鱼是江州一道必吃的名菜,先用银箸夹了几口肉尝了尝,
“味道不错。”
慕月笙试了一口便停了下来,喝上两口小酒,用上一碗饭便静静看着崔沁吃。
崔沁吃到一半见慕月笙放下碗筷,不由疑惑,“怎么,不合你胃口?”
慕月笙注视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用膳,崔沁极爱吃鱼,当初也爱给他做鱼,红烧的,清蒸的,她样样拿得出手,这客栈里的鱼虽好吃,却抵不过她做的菜,没有家的味道。
他一路来身家性命,身后荣辱皆不当回事,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想要一个家。
想跟眼前的小女人生个孩子,冷了与她窝在被褥里给她取暖,凉快了带着她吃冰镇酸梅汤。
初见时,他告诉她,他心地宽大,婚姻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如今他沉溺于她的温暖,却轮到她想闯出一片天地。
膳罢,二人出了客栈迎着江风纳凉,慕月笙开口道,
“沁儿,我有事需要在江州待两日,你能不能留下来等等我?”
崔沁回眸迎上他清湛的眼,想了想,回道,“我去金陵拜访施老爷子,多少得备些礼,前两日下雨,耽搁了行程,眼下趁着天晴,想尽快抵达金陵安置。”
慕月笙想说给施老爷子的礼,他已备好,只是想起客栈她那夜的话,又生生吞回去,心中再不舍,也不敢再强求与她,只是闷闷不乐说了一个“好”。
片刻后,帆船启航,崔沁立在甲板回眸,目光掠过岸上一隅,只见他一袭黑衫独自立在渡口,千帆过尽,他自岿然不动,远远的,瞧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孤寂。
暮色渐浓,将他的身影淡淡隐去,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三日,崔沁都在船上画画写字打发时间,不声不响,这一路居然作了五幅画,有长卷,也有小扇面,崔沁小心翼翼卷好,心中有了成算。
经过三天三夜的行驶,船只终于抵达金陵城外宽阔的江边,
“到了,到了!”
云碧连着坐了这么久的船,只觉得头昏脑胀,快些要撑不住,这会儿便倚靠在栏杆,指着远处雄伟的石头城欢呼雀跃。
崔沁听到拍浪声,掀帘而出,只见岸边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峭壁,似金陵城的天然门柱,一波波巨浪席卷而上,激起滔天的浪花,即便它的主人已携国北上,它却依旧在此地固执地彰显它无与伦比的威严。
这般庄严肃穆又雄浑壮阔,必为金陵城西著名的军事要塞——石头城,石头城环山筑造,周长七里,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势威,城上旌旗飘飘,卫士森然不动,城下古木幽幽,绿色成荫,又有一派宁静深沉之气韵。
整个石头城如猛虎般地雄踞在大江之滨,再加上金陵城东有以钟山为主的如苍龙般蜿蜒蟠伏的群山,也难怪诸葛孔明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的赞叹。
崔沁饱读诗书,不由生出几分怀古之臆,“巨浪乘风,佳气葱葱,形胜甲天下,真不愧是天赐宝地!”
大晋立国之初定都金陵,此处曾是皇都最伟岸之所在,后来明帝迁都北上,石头城自然也渐渐荒废,经年过去,惊涛拍浪,吹不来旧时风波。
刘二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娘子,您是第一次来金陵吗?”
崔沁目色恍惚摇了摇头,“我少时来过,只是记忆斑驳模糊,已无印象。”
陈七踱步至云碧身旁,跟着她一路远眺,指着那入关口道,“云碧姑娘,我几年前曾随三爷南下,在金陵待了整整两年,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
云碧不屑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我想去哪里玩,随便找个脚夫送我不好?让你这碍眼的跟着岂不讨嫌?”
陈七猛咳,复又努力挣扎道,“云碧姑娘,我们家爷虽然常年不在金陵,可这金陵水路有三成生意都是爷管着的,你跟夫人来了金陵,那是可以横着走啊!”
云碧凉飕飕递了个冷眼给他,“我不偷不抢,照样可以横着走啊...”
陈七语塞。
须臾,船只打石头津关口而过,排在水面上等着入关的船只甚多,崔沁这艘快船不大,船夫想了法子在十几艘大船中七拐八拐驶入巷中,前头有一侍卫抬手制止了船只靠近,些许是见不惯这艘小船穿梭的行径,冷眼喝了一句,
“一边排着队去!”
刘二笑眯眯立在船头朝那校尉施了一礼,风姿凛然道,
“水关校尉,在下是官船,不是商船。”
那校尉一听官船,又见刘二操着一口京城口音,微觉一愣,旋即回了一礼,
“可有过所文书?”
刘二飞身而上,只施施然掏出一个令牌在那校尉跟前晃了晃,那校尉登时惊得眼珠子睁出来,连忙恭敬施了一礼,摆手示意放船。
船只从石头津过关,驶入外秦淮,此时暮色微垂,天际呈现一片青白,两岸华灯初上,已露出些许金陵的繁荣来。
外秦淮的河水略有些浑浊,飘着些枯枝烂叶,船头迎风破浪,划出一道深长的涟漪,绵延数丈之远。崔沁倚在船头,披着一件薄薄的水云衫,露出一张明艳的容颜来,好奇打量两侧垂柳依依,行人喧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下来,船只抵达朱雀航,在水门关验过过所文书后,船只撤帆从朱雀航下探出一个头,迎着碧波荡漾,缓缓驶入内秦淮。
这一瞬间,欢声笑语,璀璨灯光扑面而来。
楼宇相接,鳞次栉比,商肆层层叠叠倚在两岸,旌旗蔽空,灯火辉煌。时不时有烟花在半空绽放,孩童嬉戏,少女掩面低笑,喧嚣盈盈。
崔沁原以为京城东西两市,曲江园两侧已然够繁华热闹,如今瞧了这秦淮河,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纸醉金迷,天上人间,那半撑着垂在水面的幡帷,那时不时倚在楼里朝水上船只扔来半片香纱的舞女,说不出的缱绻风流,糜丽奢华。
便是面前的秦淮河,流水迢迢,浮萍满地,圈圈涟漪绵延不绝。
船只终在长干里一小渡口停了下来,一老仆提着一盏风灯,身后跟着数位婆子丫头,恭恭敬敬迎着崔沁上岸。
绕过青石小巷,曲径通幽,便是一片锦绣高粱地。
崔沁踏入一三进的院落,小桥流水,雕栏画栋,算不得特别奢华,却已然十分雅致,婆子们准备了丰富的膳食,崔沁终是乏了,累的四肢绵软,挨着桌案用了小半碗粥,吃了几块玫瑰杏仁糕,末尾嚼了几颗雪白的菱角便停了筷子,再三道了谢,又唤来刘二询问。
“这是何处?”
刘二躬身答道,“娘子,三爷在金陵有数处别苑,此处宅子虽不起眼,却挨着施家,前面半里路可达金陵书院,您去书院参与编纂大典,来回方便。”
崔沁缓缓点头,只是微有诧异,“他不是要掩人耳目吗,住在这里,不怕被人晓得是慕家的宅子?”
刘二笑着答,“您放心,这宅子手续隐蔽,没人知道它真正的底细,您只管放心住着,而且小的来之前,从葛爷那里打听到,爷此番南下,确实有要务在身,怕是在这里待不了几日,您到底孤身在外,还是安全紧要。”
崔沁点了点头,正色觑着刘二,
“刘二,虽然你与陈七的卖身契在我手里,可你们心里一直奉他为主,我是清楚的,这回来金陵,人生地不熟,安虞为上,我不敢大意,且借用你们一阵子,待他日我回京,你们二人还是回去他身边伺候,我也会给你们一些安置银两,以表谢意。”
这话来之前,崔沁便与刘二和陈七说过,她带着他们二人南下,宋婆子那边已经买了新的小厮。
刘二便知前阵子他与陈七给慕月笙行方便,终是惹怒了崔沁,只得苦着脸点头。
崔沁又拿出两百银票递给他,“你与云碧去街上瞧一瞧,买上些许礼品,明日我去施家拜访。”
离着编纂大典的日子还有十日,原先崔沁想休整几日再去施家,既是住的这般近,还是早去早了。
次日晨起,崔沁梳洗一番,带着云碧给施家递了拜帖。
施家乃江南名门,又主持编纂一事,自是门庭若市,车马如云,崔沁的帖子递进去许久才得管事回禀,说是稍侯一阵子,崔沁自知人微言轻,也不急躁,便在马车内翻阅书籍耐心等候。
只是不消片刻,她却见一男子朗声在外行礼,
“马车里,可是燕山书院的山长崔娘子?”
崔沁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闻,忙得掀帘一探,瞧见一身形朗俊,眉目飞扬的男子朝她一揖,正是那日在大报恩寺见过的一位士子,崔沁记得此人文章练达,胸有丘壑,才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