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李太白烈酒入肚, 诗才斗出,好像也说得通。
范玉清资历最深, 慕月笙再气也得打落牙齿往嘴吞,将女儿放了下来,团团无视他阴沉的神色,冲他咧嘴直笑, 得意洋洋的,带着莫名的挑衅,竟是比哪一日都要开怀。
再回想这是团团第 一回喊他“爹爹”,慕月笙心中苦乐参半,到最后...竟也唇角清扬。
众人这才散去上宴,其乐融融。
慕月笙虽是宴席上放过了团团,事后却是将伺候团团的人悉数叫了来,严厉训斥了一遭,哪知云碧宋嬷嬷等人皆是叫苦不迭。
崔沁将团团哄睡后,笑着出来外间,当了说客,
“你也别恼,实则是团团太灵活,嬷嬷和丫头们招架不住。”
女儿的力气,慕月笙也是见识过的,抚着下颚寻思片刻,寻来一名女暗卫贴身照顾团团。
团团被限制的死死的,小脸垮起,窝在崔沁怀里,不哭不闹也不笑,任谁瞧了都知道她不开心。
不过,团团却不是个容易屈服的,她冲亲娘愤愤抗议一番,翻身而下,试图挣脱女暗卫的钳制。
你不许我爬桌子,我便钻床底下去,你将我捉出来,我便骑你头上。
起先她若兔子,到后来竟是成了个豹子,女侍卫哪里是来看着她的,倒成了帮她练身手的。
慕月笙只觉这辈子的挫败,悉数交待给了团团。
到了最后,他干脆使出力气,将团团箍在怀里,团团被禁锢得一动不动,她不哭不闹,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眼,冲着慕月笙露出个得意的笑。
团团极少笑,可每次笑起来,如花团锦簇般惊艳,慕月笙根本招架不住。
他被女儿吃得死死的。
若论带孩儿,当朝首辅比不得崔沁,她在燕山书院什么孩子没见识过,也晓得越是压抑孩子的天性,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她嘱咐暗卫顺着团团的意,带着她玩,只不叫她越过底线去。
这一招极管用,到两岁多的时候,团团鲜少闹出大动静。
彼时崔沁又怀上了孩子,阖家陷入一团喜悦,这一回虽不如上次吐得那般厉害,心里却恹恹地不舒服,每日靠在引枕上提不起劲,自然也就懈怠了团团的管教。
一日慕月笙晨起去习武,便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迎着冷风清霜,利落跟着他迈下了台阶,学着他的模样儿在院子里蹲马步。
只见她小脸憨憨的,梳着双丫髻,桃红的飘带丝儿随风飘扬,是清晨最绚丽的颜色,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层细汗,双腿抖抖索索,瞄了一眼身旁的爹爹,见他不动,她也咬着牙坚持,细看,那双黑幽纯澈的眸子,显出几分不属于幼儿的沉静。
再联想团团的骨架及资质...
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呀!
慕月笙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朝阳在天际悄悄探出个头,一抹红光穿透云层射在院墙,清霜如簇簇的雪,洒落枝头,迎着晨曦漾出一层薄薄的亮光。
慕月笙到底非寻常男子,见识过崔沁这般娇柔的姑娘,一步步筹办书院,自力更生,再到如今名声波及四海,他又如何去克制女儿的喜好与成长呢?
做过一番挣扎和思量后,慕月笙主动纠正团团的姿势,团团似打开了新天地般,入夜便呼呼大睡,东边天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便睁开了眼,旋即跟兔子似的钻出被窝,奔去浴室洗漱一番,便去院子里蹲马步。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偶一日,慕月笙赖在温柔乡里不欲起,好不容易熬到崔沁怀了五个月,他能偷个腥,正食髓知味着呢,被团团掀开红帐,奋力揪住一只胳膊,给扯了起来,
“爹,您晚了一刻钟!”
瞧见女儿身姿笔直,神态端正,一双剑眉凌冽如鞘,与他模样如出一辙,慕月笙苦笑不语。
见着这般有天赋的女儿,明明该欣慰,偏偏不知为何,心中总多了几分苦涩。
后又思量,倘若团团是个儿子,他还会这般作想吗?
不会,他只会觉得格外欣慰,他的儿子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想,慕月笙登时将脑海里的念头拂去,既然团团有这等天赋,他身为父亲便该引导,更要以此为荣。
谁说女儿不如男,瞧瞧,这便是我慕月笙的女儿。
遂正色道,
“爹爹今日晚了一刻,待会多蹲半个时辰。”
这是父女俩商议的规则。
团团二话不说,吩咐人送来热水,等着慕月笙收拾停当,带着她去蹲马步。
将思绪摆正后,慕月笙反倒对团团越发尽心,上午领着她习武,下午教导她习书,原以为团团耐不住性子,不乐意读书,哪知这小丫头跪坐在小案后,腰身挺直,双手搭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听他读书,眼神一眨不眨。
一日下来,她不曾吭声半句。
慕月笙惊喜之余,越发心疼。
才两岁半不到,旁人家的闺女还陷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他的女儿却这般沉稳大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半年前,皇帝薨逝,着慕月笙,陈瑜,范玉清,冯坤四人为辅政大臣,拥趸十岁不到的太子继位。
虽是少帝,朝中有几位老臣操持,倒是风平浪静。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皆是稳妥之人,尤其是太皇太后瞿氏,出身将门,秀外慧中,努力调停朝中大臣关系,使得几位大臣皆一心侍奉少帝。
近三年,慕月笙提拔了不少年轻的有志之士,他的侄儿慕青,陆云湛与李涵江等人,皆在朝中展露头角,他将朝政交予其他三位大臣,非军国大政不露面,反倒是全心全意教导女儿,照顾妻子。
初夏,清辉堂四处,触手可及的是温软的花香。
崔沁临产之际,外头忽然来了一位嬷嬷,跪在慕府门前恳求见崔沁一面。
彼时慕月笙不在府中,那嬷嬷来自荣王府,葛俊哪里肯放进去,现在崔沁生产在即,府内上下皆绷着一根经,倘若将人放进去,惊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荣王前不久病逝,王爵由希玉灵的儿子所袭,王府已是一空架子,希玉灵打算带着儿子回原先的封地,这辈子不再进京,临行前听说崔沁要生产,她身为亲母整日以泪洗面,只求离去前见她一面,将她给孩子做的衣物送给崔沁。
上一回团团出生时,她也送了不少贺礼,皆被慕月笙退回。
这一次她要离开,些许是此生最后一面,只求崔沁能收下她一点心意。
葛俊不敢做主,求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细细听了那婆子所言,又接过那包袱瞧了,皆是孩子小衣虎头鞋之类,针脚极是缜密,看得出来希玉灵是费了心思的。
犹豫半晌,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清辉堂。
崔沁正在院子里走动,原是二胎,心中该有数,偏偏这个孩儿与团团迥异,性子耐得紧,这都过了预产期,偏偏纹丝不动,倒是叫崔沁心急。
贺太医教了她一套动作,她时不时扶着腰来回走动,偶尔做做下蹲的动作,只求快些发作,顺利产下孩儿。
远远地瞧见老夫人沿着游廊过来,她含笑迎了过去。
廊芜里有风,下人端来锦杌,婆媳二人便在廊下坐着。
这几年崔沁都被慕月笙养的极好,瞧着气色便知是娇惯宠着的女人,浑身透着一股慵懒明媚的劲儿。
老夫人见她满脸的细汗,双颊粉润润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亲自帮着她擦干汗水,拉着她的手,到了最后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崔沁见状蹙起了眉尖,“娘,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身为人母,虽是没法认同希玉灵过去的所作所为,可眼下她要离开,就在王府对面等着,或许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一面。
试问她如何能硬着心肠将这事给瞒下?
“你....”老夫人怔怔望着崔沁精致的眸眼,见她眼底的欢喜一点点褪下,心不由揪了起来,终是颤声道,“荣王妃要离京,她人现就在府外,你见吗?”
崔沁脑子里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
满目的热浪渗入肌肤,在血管里奔腾窜流,最后蓄在眼眶,幼时快要忘却的画面一帧一帧浮现。
全是她温柔爱怜的模样。
常言道,生女当知父母恩。
她也是怀了孩子,养了孩子,才晓得一个母亲有多难。
孕中吐的厉害,夜夜被孩儿折磨得睡不好,生下后,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掉了,半夜醒来,皆要摸一摸孩子背心,担心渗出汗着了凉,日日悬着一颗心,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孩儿的健康平安。
可又想着自己对团团那片心,当初希玉灵是如何舍得抛下她?
原谅是不可能,只是也已无太多怨闷的情绪。
崔沁心里生生有刀在割裂似的,泪水漫过她的视线,她捧着老夫人的手,滚烫的泪珠一颗颗一行行砸在老夫人掌心。
礼物收下,却是没去见她。
肚子生生坠得疼。
孩子总算是感应了母亲的情绪,要迫不及待来见他的亲娘。
这一次产程尤其得快,正午时分,诞下慕月笙嫡子,小名圆圆。
阖府皆是喜极而泣。慕月笙三十而立,膝下一子一女,算是圆满。
崔沁心力交瘁,终是累了,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晌午,慕月笙合衣靠在她身旁浅眠,男人那张脸依旧是完美的无可挑剔,哪怕此刻睡着,那抹清隽之气从挺秀的五官中渗透出来。
永远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枕头边还被搁下一红色的香囊。
那香囊已褪了色,瞧着很有些年份,上头绣着一朵镶金边的玉兰花,打开,里头装着一人物小象,是崔颢亲自刻画的父女踏春图。
上头没有希玉灵。
希玉灵能将这香囊送还给她,说明她自个儿也将崔家的过往都给斩断。
崔沁将香囊抱入怀里,露出了释然的笑。
都过去了。
时光之轮,终会将一切坎坷曲折,碾压成粉,经风一吹,便消散不见。
曾以为的苦难,或许经年之后,都不再够掀起半丝涟漪。
只因,你会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时光,会变得强大,那些所谓的伤害再也伤害不了你。
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都不足以再撼动分毫。
第57章 大结局(下)
圆圆长到三岁时, 对小名极其反感。
大好男儿,取什么黏黏糊糊的小名。
团团坐在窗下一把酸枝红木圈椅里,春和日丽, 明媚的春光如驻在她眉梢,她随意执起怀里的葫芦,将壶嘴拧开, 小酌一口祖母那偷来的竹叶青,此酒入口如饮佳酿, 滋味回味无穷, 却后劲十足, 为了不叫慕月笙与崔沁看出端倪, 她只敢偶砸一口, 解解馋。
喝完便利索盖好,将那沁黄的小葫芦悄悄塞入腰间, 搁在褐色牛皮所制的刀囊里,十分隐秘。
她回味着唇齿间的滋味, 眉眼含笑觑着弟弟,
“圆圆名字不好听?那还有什么, 要不, 虎子?豹子?”
“粗鄙!”圆圆眉眼微泛冷意,活脱脱一个小慕月笙。
团团闻言唇角勾笑, 一个挺身,秀挺的身影从长椅上直起, 再一利落飞身,以十分俊俏的身法从那窗口一跃而出,
“我还偏爱叫你圆圆,圆圆, 圆圆,哈哈哈!”
清脆的嗓音尤在窗棂的尘埃里回旋,人已飘至了绿廊红墙外。
圆圆瞪眼,惊艳她一身好武艺,眼巴巴从案后追到窗口,痴痴望了许久,方想起她的话,
“长姐,你刚刚又偷喝酒!”
院墙外的团团闻言,生风的脚底顿时一凝,她伸手扒住月洞门,回身探出一个头,从跌落的紫藤叶外露出一张白皙的俏脸,眼神犀利警告弟弟,
“上回浸水缸的滋味如何?”
圆圆倒吸一口凉气,小身板立即绷得紧紧的,眉峰沉下,隐隐透出几分不服输的气势。
团团从国公府高墙掠出,身巧如燕落在墙外一匹高马上,长啸一声驾,黑马似离箭直往国子监而去。
黑马识途,如常停在了国子监后巷一处老槐树下,不等它停稳,圆圆已飞身而探,脚尖在槐树上借力一蹬,蓝色的俏影就这般飞掠过国子监后院上空,踩着琉璃金瓦,熟练地落在恒漱堂外的围栏处。
堂内,满屋国子监生,正摇头晃脑地朗诵诗书,春风拂过书案,吹起纸张飒飒作响。
团团随意瞥了一眼,也不进去,而是绕了几步来到正北的栏外,倚着栏杆坐了下来,随意执起一树枝戳了戳那夫子的后背。
只见那夫子穿着一身正三品的紫色儒服,头戴梁冠,明明只是挠痒的力度,他却惊得满目睁圆,身子当即往前一挺,被迫停下诵书,示意众徒温习,转背掀开围纱,恶狠狠瞪着团团,
“小妮子,你怎么又来了?”
团团抛下树枝,朝文玉作了一揖,身姿笔挺如同五陵原上风姿夺目的少儿郎,扬起唇角轻笑,
“文叔叔,上次是何人替叔叔给文伯母送花儿,该是您兑现承诺的时候啦!”
文夫人与文玉一如既往不太消停,每回都是团团替他去燕山书院递讯,哄得文夫人回心转意。
可这小丫头是个狠角色,绝不肯白跑腿,提出要他私藏多年的一坛西风烈。
他只当小丫头好哄骗,便应下,哪知她很当回事,事后隔三差五来国子监骚扰他,讨他要酒。
倒不是他不兑现,只因那西风烈,一旁男子尚且受不住,何况她一六岁半的女孩儿。
偏偏他又不敢将此事捅到慕月笙跟前,若叫慕月笙晓得他拿酒跟他女儿做交易,非剥了他皮不可,是以被团团缠的是五内俱焚,好不焦灼。
文玉咬碎了一口白牙,扶着腰欲哭无泪剜着她,
“团团哪,你是姑娘家,酒喝多了伤身。”
团团端着一双沉静清幽的眼盯着文玉,半声不吭,手不自禁扶在腰间一柄短刀上。
这是女魔头动怒的前兆。
文玉急得满头大汗,在帷纱后来来回回踱步许久,最后咬一口血牙,皮笑肉不笑道,
“得,我去给你取。”
团团笑眯眯垂下手,冲他拱手,“文叔带路。”
她跟着文玉来到他专属的一两层小阁楼,文玉从内室取出一坛西风烈,苍白着一张脸,视死如归地递给她,
“诺,这就是西风烈,不过小丫头,叔叔可告诉你.....啊等等,你叫她文伯母,却叫我叔叔,这是为何?”文玉眉头拧起,十分不快,他差点被团团带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