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清心中泛出痛楚,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握住她冰冷的手:“音音。”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他们只有彼此。
谢南清说:“皇兄会保护好你,再不会让你遭受这些。等一切安定下来,皇兄会给你寻个好夫婿,他待你一定若蛮王待你那般用心。”
谢南音半歪着头看他,珠翠流苏落在腮边,她轻轻地笑:“皇兄会登上皇位吗?”
谢南清深深看进她眸里,随后点头:“会的。”
晏朝皇位更迭向来残酷,铺就了鲜血和残肢。如同养蛊一般,只有经历过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才是胜者。
谢南清知道只有登上那唯一一个位子,才有资格说保护她。
而从他说出“会的”这两个字开始,那个温文怯懦的皇子就将彻底不见,培植党羽搜罗亲信,笼络重臣杀伐果断,他渐渐有了争夺帝王之位的资格。
……
这场戏拍完,《青年文摘》过来采访的记者到了。
余选安排人进休息室,程迟音匆匆忙忙换下戏服,进去的时候摄像机已经架好,专访记者坐在沙发上,起身朝她打了个招呼。
“迟音,先恭喜你进入国家队。”
程迟音道声谢,坐到记者对面。
专访的问题从这次竞赛谈起,因为是面向青少年的杂志,记者忽视掉程迟音的艺人身份,问的问题大多集中在学习方面,两人一问一答,更像是在聊天,氛围还算轻松。
专访时间过半后,记者抛出一个问题:“现在国际社会上有一个普遍印象是‘中国人数学好’,对这个观点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程迟音想了想,回答:“在高等教育之前的阶段,这句话我想是没有错的。”
她最近连带着翻国外的数学物理教材,对国内外教育制度上的差异有一定认识。
记者笑笑:“那么之后呢?”
程迟音没有立即回答。
这个问题绕不开高考制度和应试教育,回答起来相对比较敏感。
比如导数、极限思维这种需要抽象思维的数学,因为高考的存在,国内在教材中会过早接触到,但并非每个学生都能理解。不理解没关系,面对考试,知道用公式会做题就行。
但会用公式做题,和真正理解公式背后的数学思想还是有相当大不同的。
而国外基本要到高等教育阶段才会从极限推到微积分,追根溯源去探讨定理公式的根本,这会让他们对数学的认识更加深刻。
所以在高等教育前,中国学生数学普遍更好这是真的,在算数、做题方面基本难找敌手。而在高等教育这块,往往又是国外学者更能出成果。
学习已经存在的东西并不难,难的是开拓创新。在整个人类史,国内对数学所作的贡献与整个国家的规模是不相匹配的,这是事实,无需过于介怀,要做的是后来人接过担子改变现状。
程迟音思考一下,开口:“关于中国人数学好不好这个问题,我想是有历史渊源在的,不如从进制这个角度来引入。”
记者:“进制?”
程迟音笑:“有人说是亚里士多德发明的十进制,实际上从甲骨文中可以发现,在商朝咱们就有十进制了。选择十进制跟生理结构有关,因为人类有十个手指头。”
记者觉得这个角度挺有意思,点点头笑着示意她继续说。
“那为什么玛雅人用二十进制?因为除了手指,人还有十个脚趾。捕猎物的时候数数量,玛雅人数完手指再数脚趾,对他们来讲很方便无需改变,这就是思维上的惰性。但是商朝人不,他们数到十手指用完了,到十一的时候就想办法进位,这迫使他们向更复杂的进位运算前进,所以我想为什么中国人数学好,原因就在这。”
“少惰性,积极进取。如果能保持前人的智慧和精神,那么你提出的‘中国人数学好’,我想就不单单是一种印象,而是事实了。”
记者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这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他本以为程迟音会选择避开,但她从一个历史的角度给出回答,绕过应试教育,回答得相当巧妙。
结束这个问题,话题再次回归到轻松,包括给中学生学习数学的建议,竞赛中发生的一些有意思的事等等。
……
采访结束,记者祝她IMO和IPhO比赛加油后,心满意足离开了。
看看拍摄计划表,今天后面没她的戏了。
程迟音坐回沙发,开始翻看那堆新教材,看着看着,眉头深深皱起。
她之前还没有太大感觉,直到现在学习越发深入,开始接触这些更高深的知识,程迟音发现新的问题暴露出来了。
——她的英语太差了。
一些经典科学著作原著都是英文,程迟音看这些译本的时候多多少少觉得有些问题。
翻译学术论文、科学著作,对译者要求很高,不仅仅是在英语水平上,在相关学科上也要有一定了解,能够准确翻译出原著的专业性。
但这显然是相当难的。
程迟音坐在沙发上翻看格里菲斯的电动力学和另外几本教材,只见教材上语句单独看起来似乎还算通顺,可连起来就支离破碎的,也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看得人云里雾里。
遣词造句生硬也就算了,关键在专业名词等部分,翻译得不当和错误的地方有不少。
翻译工作要求“信达雅”,程迟音对学术教材和论文的要求只要能有一个“信”字就行,光这一点都很难实现。即便是非常出色的译者,在翻译原著时理解出来的意思和原作者的表达有偏差都是常有的事。
毕竟看小说还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呢,这些著作翻译理解不同也是正常的。
程迟音不得不又买了英文原版回来对照着看。
但她英语不怎么样,这个过程就显得格外吃力。
原版中为了表述的严谨,涉及到一些概念部分,句子里一堆从句,逻辑结构都有些理不清。
程迟音着重背的是单词,语法句型这些是她的弱项。
看得头晕眼花不得其意的时候,程迟音不得不将翻译有问题的地方标注,请教英语很地道的容舟。
容舟接过教材,看向她标注的部分,指出:“i.e.来自拉丁文id est,是‘即、也就是’的意思,这里翻译成比如是错误的。”
程迟音嗯嗯点头,用荧光笔圈出来。
容舟:“下面这个,expansion是展开,这里翻译成了扩展,‘流体力学是频率和动量的幂的扩展’。”
程迟音想了想:“原文应该是幂级数展开的意思。”
容舟点头,手指往下滑一行:“homogeneous有齐次也有均匀的意思,这里的语境你看看有没有错误。”
程迟音思索一下:“嗯,这里的意思是均匀。”
勉强过了几页,程迟音叹了口气。
老是问人家也不是个办法,她这才真正下定决心要把英语提上来。
毕竟英语是学术界最普及的语言,包括国内知名学者教授发表论文,也都是会翻译成英文去发表的,想要接触最前沿的理论知识,学会看英文文献是逃避不开的一环。
她记忆力好,高考考纲内的英语单词都背诵过一遍,但想光凭借这些词汇量就能无障碍阅读英文文献还差得远。
程迟音:“任重道远。”
第59章
《青年文摘》是半月刊,采访结束后,没过多久最新一期发行。
程迟音粉丝里初高中生占比不少,像《青年文摘》这种杂志,有设置读书角的班级大多会订阅,最先也是高中生粉丝在杂志上看到的,如获至宝拍照发到超话里。
看到目录上人物专访——程迟音时,不少粉丝都怀疑是不是重名,翻开一看,名字后缀是CMO、CPhO双料冠军,行,不是重名。还愣着干什么,买起来呀!
程迟音出道到现在物料少得可怜,代言广告就一个《仙语》,综艺和剧寥寥可数,不少物料还是粉丝为爱发电自己剪的视频。看到新出炉的杂志,不收集那还叫粉丝吗!
虽然这个杂志跟娱乐圈完全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超话里一时间被《青年文摘》四个字刷屏。
[救命姐妹们,这个杂志只能按年订阅吗?]
[搜了下某宝好像没有单期,都是合集打包的]
[我在报刊亭买到了!可以去报刊亭看一下]
[终于可以给我崽花钱了]
然后看看价格,五块钱。
钱花不出去的感觉真难受。
[5块钱一本,追音音着实是很省钱了,来来搞个抽奖,啾五十个音符包邮送青年文摘]
[买一本co□□o可以买六本青年文摘,行,这就搬一箱回来送亲戚家小孩]
[鹅鹅鹅姐妹们清醒一点,只是个专栏采访,照片都没有啊!]
[但是音音讲得好好55555十进制这个说法甚至可以用进作文素材]
[希望音音早日喜提五大刊封面,一定多买几本回来收藏]
程迟音待在剧组,等戏的时候收到纪澄消息。
纪澄拍张青年文摘的内页过来:“同桌,你上杂志了!”
背景是他书本堆成小山的课桌。
程迟音叹气:“你变了橙子同学,你以前都喊我师尊的。”
纪澄笑嘻嘻发条语音:“师尊,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在我天天跑办公室问问题,杜老师现在看到我就一脸生无可恋。”
程迟音:“杀青就回去,快了。姜一然不是也在班上吗,你不会的也可以问他啊。”
纪澄十分哀怨:“他最近不来‘旁听’了。”
程迟音笑:“行行行,没多久就杀青了,等着。”
不知不觉在剧组待了两个多月,原定的拍摄计划是三个月,这会儿拍摄进入尾声,基本等拍完一场大高潮就剩下些收尾工作。
这场戏,程迟音饰演的谢南音穿着中衣一个人坐在殿中,静默片刻后起身。
她染上鲜红蔻丹的指甲拂过公主朝冠和朝服。朝冠上用金丝线穿缀上百颗珍珠和宝石,朝服以红缎裁剪,金丝织出团花,配以云肩挂玉带。
谢南音套上朝服,宽大的裙幅在身后逶迤,她端着朝冠走到铜镜前,审视一下自己,而后将朝冠戴上。
铜镜里的公主华贵逼人,光彩夺目,和她出嫁前那个十四岁一身素净的不受宠公主,完全两个样子。
这一场从他们尚未出生时就已经开始进行着的皇位争夺,终于要分出一个胜负。但必须还要做完一件事,皇兄才可以毫无顾忌、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朝中民间有关谢南清德行有亏的议论甚嚣尘上,杀了那么多臣子,黑暗中做了那么多事,总要有个人抗下的。
她坐在桌案前,拿出一册先前写好的变革举措放在上头。随后在旁边铺开一张绢帛,执笔沾墨写下认罪书,将所有腌臜事揽在自己身上。
午后的日光携着树影游移到她的裙幅上,微风翻起一股翰墨书香。谢南音垂眸一笔一划,写出的字却像一支支锋利的箭刺进皮肉里。
“……深陈既往之悔,曰:……”
“南音认罪。”写下最后一个字时,谢南音有些出神,那个“罪”字最后一划偏了出去,锋利刺目。
殿中静默无声,摄像机位外,工作人员不由自主将视线集中在程迟音身上。
明明她表现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紧了点,有种沉重的压抑感。
盯着监视器的余选注意力集中在程迟音手下,眼中闪过诧异:“这字写的……”
本来演员写毛笔字的片段,镜头里表现出执笔、手腕在动表示在写字就行,毕竟真能写毛笔字的演员也没有几个。
但程迟音不但能写,写出来的字还很好。
绢帛上全篇罪己书,落笔俊挺锋锐极有风骨,笔墨间韵味十足,像是个浸□□法多年的人才能写出来的字。
说字如其人,光看这一手字,简直就是剧里那位明仪公主写出来的。
镜头里,写完罪己书后谢南音放下笔,用镇尺将绢帛压住,随后起身斟了一杯烈酒。
她缓缓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低声说:“王,不知晏朝酒是否合你胃口。”
倒完这杯酒后,她又斟了一杯,从袖中摸出瓷瓶撒了些粉末到酒中。
看着粉末在酒中化开,她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扔下酒杯,谢南音起身端坐到榻上,沉重繁复的朝冠压在她头上,她脊背挺直,脖颈线条优雅。
谢南清在这时进入殿中,朗声笑道:“音音,遣了侍女作甚?”
他撩开殿中的帐幔走近,看到谢南音端坐在榻上,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这身朝服是赶工出来的,日子紧,等过几日我安排下去给你——音音?”
谢南音感觉嘴角有些湿润,纤长的手指抹去,指腹上便印了些血迹。
她放下手,抬头看向皇兄,触及他眼中的慌乱笑:“皇兄,无碍。”
“太医!传太医!”谢南清胸膛起伏,上前扶住她,手伸进她腿弯就要将她抱出去。
谢南音靠在他怀中,低声说着:“皇兄,宗室骄恣,财用大匮……种种变革之法皆在案上,你自去查看,记得下令招贤,图强改革……”
谢南清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哄着:“音音,太医马上过来了,音音。”
谢南音置若罔闻,继续交代着君王之道,末了说道:“纵使以往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等你穿上那一袭龙袍,一切都会改变的。”
她嘴角带着微笑,缓缓合上眼睛:“我晏朝太平盛世,自你而始……”
谢南音以自戕揽下所有的“德行有亏”,希望皇兄以朗朗一身清风登上皇位,废陋习、变革新法,带领晏朝走向真正的盛世。
但她心中有皇兄有家国大义,谢南清却只有小情,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温雅怯懦的皇子,后续的所有手段不过是为了保护她。
在妹妹死后,谢南清的世界彻底崩塌,皇位、家国、天下在他眼中皆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