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的眼神愈发弥散。
是药发作了。
燕央措催动体内的妖族血脉,一抹猩红悄声无息地在虹膜上蔓延开来。
他曲起食指,用第二个指节敲了敲桌子,沉声问道:“什么不应该?”
老者正正对上燕央措的双眸,在幻术的作用下,他的神色由不解转为恭敬。
他长袖一甩,拱手作揖道:“燕竺元见过家主。”
“嗯。”少年颇为随意地应了一声。
在迷药与幻术的两相作用下,鲜少有人能保持清醒,哪怕老者周身修为已经濒近大乘期。
燕央措斜瞥了老者一眼,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你对我授予燕央措我燕家子弟的玉符有异议?”
“不敢。”燕竺元摇首,“只是家主……”
“只是什么?”燕央措最讨厌人说半句留半句,当即追问道。
燕竺元被他的语气震慑,重新摆正姿态道:“玉符能调令燕家人,我怕他若是追查起当年的事,会事半功倍。”
燕央措闻言,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拇指轻轻摩挲着杯面,陷入沉思。
当年的事……
也不知燕竺元所指的是文姨,还是他阿爹阿娘的事?
燕央措很想直接问出口,但他不能。
他的问题必须符合燕穆的逻辑,像这种燕竺元默认他知道的事情一但问出口,燕竺元很可能会因此走火入魔。
燕央措是不会允许他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就此断了的。
因此,他只能讪然作罢,转移话题道:“你此次去铜辽可有查出什么?”
他话音未落,燕竺元一改方才的镇定,掩面道:“家主,在下惭愧啊。自黎惜文那个贱人死了之后,我翻遍了整个于府也没找到您说的东西。”
说着,他凝神沉思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家主,那半颗妖丹真的存在吗?会不会是苏家的人故意放出假风声?”
燕央措忽然有些不明觉厉,薄唇无力地勾了勾。
半颗妖丹?
原来文姨的死竟是因为他。
燕央措一直都知道自己体内藏着半颗妖丹,这也是他修炼速度远超同龄人的主要原因。
可多年来,这半颗妖丹在他体内除了能助他吸收灵气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妙用。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半颗妖丹竟是害死文姨的元凶。
为什么?
燕央措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眸色深得让人看不清摸不明。
他很想问问他们:这半颗妖丹到底有何用?与旁的妖丹又有什么不同?
为何要因为半颗妖丹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终日疯疯癫癫,到最后投井自|尽?
难道与鲜活的人比起来,这残破的死物就这么重要吗?
半晌过去,燕央措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拳头,掌心赫然印着五个深深的指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竺元,冰冷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燕央措正要抽出腰间的佩剑,一道声音制止了他的行动。
“慢着,他还有用。”
一道纤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跨步进入烛光中。
来人正是娄苍。
他的视线落到燕央措身上,对于没在燕央措的脸上看到惊讶神情感到惋惜。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我记得,我动作很小心的。”娄苍摇着扇子,语气里满是不解。
经他这么一打岔,燕央措也从愤怒中抽了出来。
他冷笑道:“此人的信息是你提供的。这个地方也是你的地盘吧?”
娄苍一脸“怎么被你发现了”的错愕神情。
片刻后,他不见燕央措配合他,有些讪然地扇了扇扇子,缓缓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猜呢?”燕央措反问。
“啧。”娄苍急急扇了两下,又将扇子合了起来。
他反复地折腾了好几下,好似真的在苦恼燕央措的问题,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在想?
那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幽暗的房间内,烛火依旧跳动着。
燕央措皱了皱眉,问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往外走去。
娄苍见状,动作一顿,拦住他的去路,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留此人一命吗?”
“为什么要好奇?”燕央措仿佛听到了一个与半刻前他问的相似的问题,“你想留就留。”
娄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就不能让我表现一下吗?”
“不能。”燕央措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待会儿还得去抓兔子,没工夫与这只长相磕碜的半猴妖周旋。
娄苍看出燕央措的不耐,又是沉沉地一声叹息,道:“你可听过龙榆傀儡术?”
“你想利用他深入燕家?”燕央措反问。
娄苍见他终于提起了兴趣,面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是。我要用他的身体深入燕家。”
“别怪我没提醒你。玄天宗弟子出门在外,除非是执行任务,时隔三天就要到指定的地方向宗门报告行程。”
“不不不。”娄苍摇头,“你所想的傀儡术还不是真正的龙榆傀儡术。真正的龙榆傀儡术哪怕我在玄天宗,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南,我一样能操控他。”
燕央错愕一瞬。
这的确与他听闻的傀儡术不同。
当初孟绍祺操控娄苍用的便是傀儡术,但很显然的,这种傀儡术有空间距离上的限制。
而如今听娄苍的意思,这龙榆傀儡术似乎又是不同的,没有空间限制。
“可别是孟绍祺用的那种秘法。你本来就是半妖。”
娄苍摆了摆手中的纸扇,缓缓道:“非也非也。孟家那些秘法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罢了。”
“哦?”燕央措挑了挑眉,双手抱臂,“那请娄叔好好说一说,真正的龙榆傀儡术是怎样的吧?”
娄苍正要开口,下一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瞥了燕央措一眼,不满道:“好小子。你竟然在套你娄叔的话。”
燕央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敷衍至极的笑,“我可没有套话。只是合理地好奇一问,娄叔不是一直很想要我向你提题么?”
娄苍被他用三言两语噎住。
他讪然一笑,点头认了栽,“真正的龙榆傀儡术妙就妙在,控人于无形。他依旧是他,但又不是他了。”
说着,娄苍用食指压了压纸扇,指向被燕央措打晕在地的燕竺元,一脸诡秘笑容。
燕央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燕竺元,冷不丁地问道:“那你……是被人控制着的么?”
说着,他偏头看向娄苍,暗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娄苍。
娄苍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会心一笑,道:“你猜?”
“我没兴趣。”燕央措顺势收回视线,抛下一句,“走了。”
便挪步朝外走去。
他一路疾行,七绕八拐。
直到踏出幽暗深邃的小巷,脚步才稍稍放缓。
冬日比夏阳温柔,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燕央措收回试图窥日的视线,朝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处看去。
红楼矗立在闹市之中,门庭若市。
若不是在外悬挂的旗帜上有玄天宗的标志,恐怕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燕央措此次出门走得急,没有摘取事签。
因此,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去那处报个到,再然后才是去抓兔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上到忘了更新……
第95章
燕央措从楼里出来时,天还亮着。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再次确认位置后,悄声无息地御剑离去。
岗庄虽然身在山坳之中,但并不偏僻。
他曾遥遥见过与归树村的它。毗邻
百十人的小村庄本就不大,放眼就能看到头。
燕央措瞥了一眼看着界碑上的刻字,确认无误后,才迈步朝前走去。
踏雪无声,他慢步路过一间间院落,余光将院中的光景尽收眼底。
有的弓箭、兽夹、柴刀胡乱摆放;
有的则空空如也,连根杂草也不多见。
荀萱轩此次任务要修缮的祠堂就在村庄尽头,一座并不多不高的山头上。
燕央措没走两步就觉得这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干脆驱动功法往山头御剑而去。
他并不知道荀萱轩的任务到底为何,径直走了进去。
祠堂干净整洁,没有半点需要修缮的迹象。
他凝神静气,任由神识在屋内搜寻。
片刻后,燕央措睁开双眼,眉心紧皱着。
不仅这座祠堂,整座山都没有荀萱轩的气息。
难道她还没有来?
燕央措眺望远方,好似能从中找出荀萱轩的位置。
他御剑悬至罗云森林的半空,以血为墨、指尖为笔画出一道符咒。
符成之时掀起一阵灵气激荡。
燕央措细致感受着体内灵契与之产生的共鸣。
再睁眼时,燕央措眼底蓦地燃起一簇火苗。
他没想到,那只胆大的兔子竟真的敢背着他独自深入罗云森林。
燕央措气极反笑,喃喃自嘲道:“愚蠢!这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语气冷硬刻薄,丝毫没有因为在骂自己而客气半分。
燕央措并没有在自怨自艾中担搁太久。
他掏出许久前在缥缈街收的拟气符往身上贴去。
拟气符有时效,燕央措更不敢停留了——他才刚贴上就追着荀萱轩的气息御剑飞去。
穿过层层薄雾,荀萱轩的气息变得越发明显。
燕央措回首看了一眼身后。
他此时已与断崖相隔数百里,只差最后一百里便到达罗云森林中心。
这只兔子到底是有多能蹦跶?绝对皮痒了。
燕央措气得直咬牙,但仍旧认命地御剑深入。
周身的灵气都被内心的担忧牵动着。
小周天、大周天,燕央措御剑飞行的速度拔高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最后,他在距离中心百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手掌在翻身下剑的瞬间握住了把手,剑势如影随动而立。
“等等!”荀萱轩惊惧地看着将剑高高举起,又快快袭向她的燕央措,出声制止道。
燕央措剑锋一转,原本袭向荀萱轩的那道剑气转瞬便劈向了别处。
轰地一声,被剑气劈中的石块迸裂成一块块碎石。
碎石顺势落入湖中,激起层层叠浪。
“他就是你的奴隶?”
得到荀萱轩肯定的猇开始上下打量燕央措。
与此同时,少年瞪了一眼荀萱轩,随后便直直迎上他的视线。
他们一道相互打量着彼此。
猇是一头虎首狼身的大乘期巅峰妖物,在罗云森林中央与砜相伴了上万年。
因着有两大妖兽栖息的缘故,他们平日里连只妖兽都不多见,更何况是本就少见的半妖。
说起来,燕央措应该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半妖吧?
猇的想法很快便被自己否认。
不对,他们还见过一个。
他还记得那人说过要团结所有半妖,将他们带离世俗的偏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做到了没有。
记忆尘封了许久,猇已经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他还是记得那人身上的味道的。
想着,他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
眼前这个年轻人貌似也有这个味道。
罗云森林的中心,四下寂静。
燕央措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伸手就要拉荀萱轩离开。
谁料,被猇拦住了去路。
荀萱轩见他作势又要拔剑,急忙拉住燕央措,道:“他没有恶意。”
当初她见到两只大妖时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她便发现他们是“怕”她的。
这种感觉来自于潜意识——她下意识地觉得他们会惧怕自己身上的血脉,会对自己毕恭毕敬。
但事实上,两只大妖对她的态度也只是比“不以为意”要稍好些罢了。
身着毛衣、稍显笨拙的她躺在原地与他们六目相对了好一会儿。
在察觉到他们没有敌意后,作势就要离开。
猇就是在她试探着迈出第一步时,纵身一跃到她面前的。
她犹记得猇开口的第一句是:“外面当今如何了?”
很难想象,一只身长六尺的大妖说话时,声音竟是清脆的少年音,而且语调还是如此的热络活泼。
荀萱轩若非亲眼所见,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
对方到底是比她强太多的大妖,她并不会因为对方的声音以及潜意识的感觉而且放松警惕。
她上下审视了它许久,才缓缓开口回答问题。
但猇又是个十成十的急性子,总爱打断她的话。
这使得荀萱轩每说一句都得深思几分,斟来酌去说才出口。
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猇打断她的次数少了,但同样的,它也变得更急躁了。
猇为了缓解心中的不耐,兜来转去地转着圈。
荀萱轩渐渐地被他柔亮滑顺的皮毛吸引,话也说得更慢了。
这就像一个死循环,一直周而复始着。
直到树冠上的天青色巨鸟打断了他的话,将猇心底那座火山按灭在喷发之前。
砜与猇截然不同,他是一头巨大的瞻青鸟——
天青色自尾尾鱼处开始蔓延直至颈部,冠部是乳白色的。
荀萱轩曾在妖兽录里见过有关它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