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从门后微微抬眼看她, 声音平淡:“陛下有何事?”
楚滢看看他扶在门上的手,有意卖乖:“苏大人最好了,就知道你舍不得真把我关在外面。”
“……”
他脸上划过几分不自在,神色仍极力平静,“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臣要睡了。”
话音刚落,手就被轻轻捉住。
楚滢倒是机灵,动作也快,用腿轻轻一勾,后背一撞,就把房门囫囵合上了,冲着他笑得有那么些微妙。
就好像明明是只狐狸,却非要装成人畜无害的白兔。
“我有事,我有事。”
苏锦看着她,静等她的下文。
随即就被她按着坐在了床边,楚滢俯着身子凑上来,方才宴席上那点聪明相都给丢完了,满脸写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刚才看你喝酒了,”她道,“你伤好全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会不会疼?”
他轻轻牵了一下唇角,“无妨,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他眸子在灯火下,像清冷星光,“若是没有的话便早些回吧,臣有些累了。”
楚滢给急得抓耳挠腮。
她一开席就留心看着,前世进宫的那王子不在席间,心里还颇为松快。她哪里能想到,额卓部竟和她来这一出。
她气得在心里暗骂,早知如此,同意停战的时候就该狮子大开口,多要些好处,让他们多出点血才好。
“苏大人,”她眼睛圆睁,“我对天发誓,我对那王子真是半分心思也没有。”
手刚举起来,还没过头顶,就被苏锦一把扯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锦凉凉地看着她,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悦。
“我……”
“我在你心里,就那样不辨是非,拈酸吃醋吗?”
“……”
楚滢腿一软,连机灵都不敢耍了,声音小小的,透着几分可怜:“我哪会这么想啊,你别生气。”
手上却还要壮着胆子去抱他,轻轻环上他的腰,“我这不是怕你难受吗。”
苏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身子微动,却终究是没有挣开她。
她赶紧趁热打铁,挨在他肩头好声好气地哄:“苏大人,我只喜欢苏大人一个。”
眼前人像是有些受不住似的,眉头微蹙了蹙,半晌,低声道:“臣僭越了。”
“胡说什么。”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顺道凑上去,轻轻吻了一吻他的耳垂。
唇间厮磨,酥痒心悸。
苏锦没有忍住,低低地喘息了一声,却立刻止住,仿佛此刻漏出半分软弱,便不能将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了。
“陛下听臣说,”他将身子坐正了几分,努力使神色沉稳,“臣的意思是,额卓部所提议之事,可行。”
“……”
楚滢瞪着他,整张脸上仿佛都写着“苏大人你背叛我”。
他毫不怀疑,要是这话换了随意哪个大臣对她说,不等到说下一句,就要被她发作了。
但因为是他,所以无碍。
他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倒是很缓和:“额卓部向我朝称臣,献王子和亲,是为了缔结百年之好,长享太平。若我朝不接受,于两国修好并无一利。”
顿了顿,见楚滢不语,复又道:“陛下今夜勉强搪塞了过去,他们也必不肯就此罢休。陛下就算现在不愿听臣说,过两日到朝堂上,百官的口径也是一样的。”
楚滢望着他看似平静的面容,就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盘根错节。
西域这些小国部族,为了一点赖以谋生的水草,常有争端,小战不断,互有胜负,长久以来便形成了一个习惯,互相之间不是送质女,就是赠王子和亲,以换取那点可怜的短暂盟约。
习惯如此,当他们面对更强盛许多的大楚,便想当然地以为,献出王子和亲,入宫做了君侍,才算是在大楚的皇帝跟前有了人,为那一纸休战书添了许多保障。
而假若她不收,他们便以为,她是不愿与小国结亲,并为此惶恐不已,总觉得天机军不知哪天又要回到边境,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前世里,她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加之太后与朝臣力劝,才勉强将那王子收在了后宫,好换各方安心,也还她一个清静。
只是今生,既是苏锦还在,她便必不可能同意。
要她的苏大人与人共事一妻,哪怕他愿意,她头一个做不到。
“她们的口径如何,关我什么事?”她一挑眉,全无所谓,“谁爱娶谁娶去,反正我不娶。”
“……”
苏锦看她的眼神,像是好笑,又夹杂着许多复杂。
她伸手抚了抚他墨色长发,神情郑重,“要是有人敢到你面前多嘴,就告诉我,记住了吗?”
这语气,恍惚间像是把他当小孩叮嘱一样。
苏锦忍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曾有人在臣面前说什么。陛下难道还要为此将大臣给罚了不成?”
“那些没眼色的,不罚就不长记性。”楚滢小声嘀咕。
倏忽间,又靠近过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如今劝朕接受那和亲王子的,倒只有苏大人一个。苏大人你看……是不是也该罚一罚才行?”
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陡然靠近,将他包围。
分明是清淡素雅的香气,此刻却无端令人耳热,像林中的藤蔓,稍有不慎就要被捕获其中,被纠缠着沉沦进去。
苏锦的喉头微微滑动,想要后退,身子却像不听使唤似的,牢牢定在原地。
楚滢笑得仿佛纨绔,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带着毫不遮掩的喜爱与亲近,像是引诱,又满怀期待。
他忽然就生出几分自暴自弃来,眼前明晃晃的,都是那额卓部的王子,今夜在她面前含笑奉上发带的模样。
“陛下想怎么罚?”他轻声问。
一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带着微微的喉音,像是在蓄意蛊惑谁一般。
楚滢却忽地笑了一声,温柔又清亮。
“不罚,”她俯身过来时,仍低声道,“我不舍得。”
她柔软拥住他,鸦羽似的睫毛合下来,遮住满含喜悦的眼眸,“苏大人,让我尝一尝。”
她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在林中徒步许久,终于觅得一汪清泉的小兽,俯首啜饮,专注此间,软软的小舌头不断舔吮,既小心,又贪婪,像是无穷无尽地渴望清泉的甘冽滋味,又不舍得惊扰过分。
苏锦在她的攻势下,只觉得身子轻飘,是久违的快意,如浪潮般阵阵袭来。
没有平日的繁冗朝政,没有无休无止的奏折和明里暗里的纷争,只有她,攫取着他的全副注意,好像天地之间,只悬于这一线。
自持惯了的苏大人,竟是不由自主地攥住她的衣衫,才能抵御令人羞耻的喘息从自己喉间溢出。
以至于楚滢从他唇间退开的时候,低头看着他的指尖仍与她衣裳勾连在一处,目光忍不住沉了一沉。
“苏大人这是……?”她抬眼看他,天真夹杂着渴望。
苏锦陡然惊醒,脸上红得快要透出血来,在昏黄灯火下也一清二楚。
“夜色已经深了,”他匆匆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卿云殿就寝吧。”
楚滢看着这把话说得格外分明,就差在脸上写着“送客”二字的人,脸上露出两分无奈,心底里却忍不住泛着甜。
能这般主动同意她亲,她已经不知道多知足了,至于其他的,她不急。
反正么,上辈子也不是没尝过。
“可是好像走不了了。”她探头往窗外看看,“宫门落锁了。”
苏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果然是,宫门锁得好好的,连往常该在门边值夜的小宫女都不见了,也不知是躲去了哪里。
楚滢就笑得灿烂,“都这时辰了,大约下面的人也都睡了。要是将他们叫起来开门,劳师动众的,也没必要,是吧?”
“……”
苏锦只觉得耳根发热,偏开头不看她。
今夜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如果她当真开口,倒也……
“苏大人,你就行行好,收留我一夜吧,啊?”眼前人甜甜地冲他笑,十分讨好。
他喉头微微发涩,只觉得极难开口。哪怕是心里早已预想过,当真要亲口答应她时,仍然是几番挣扎,难以启齿。
这一步一旦踏了,便是再难收回。
却见楚滢已经驾轻就熟,径直走向窗边小榻,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乖巧铺上。
“苏大人睡床,小榻借给我,好不好?”
“……”
苏锦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怪异滋味,点了点头,面色淡漠,吹熄了灯。
“陛下要是喜欢,便如此吧。”
“……?”
第36章 烦心 狐媚惑主。
“陛下, 陛下?”
百宜的声音从近旁传来。
楚滢一回神,发现自己正走在往桐花宫的路上,春日里长街两旁, 枝繁叶茂,倒也颇为可喜, 如果除去她此刻烦闷心境的话。
“怎么了?”她道。
百宜偷眼看她,向后努一努嘴, “方才赵君带着三皇子,从那边过去了,和您见礼来着, 您都没有瞧见。”
楚滢低下头, 揉了揉眉心, “是我疏忽了。”
百宜眼中隐含着关切, 压低声音问:“陛下这几天瞧着, 都心烦意乱的,怎么,还是为那额卓部的王子呀?”
“可不是吗。”她低低哼了一声, 只觉得春日里的好天气, 也拂不去心头郁结。
果然如苏锦所说,这几日里,那班朝臣轮番地来, 不是给她递折子,就是索性站到御书房门口求见。她那日里说多嘴便罚, 也不过是气话,并不能真的加以实施。
恰恰相反,那群老顽固都是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老臣了, 此番进言虽然极不合她心意,于家国大义上,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因而,她非但不能简单粗暴地甩了脸色推回去,还得和和气气的,一个个敷衍一番。
着实是要把人累死了。
而更令人烦心的,无疑是其中的一些人,总以为她是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小皇帝,对额卓部送来的王子这般推三阻四,必不是她的主意,而是背后苏锦的手笔。
虽然当着她的面不敢多话,背地里却没有少抨击苏锦,品行不端,性情放荡,当了帝师不够,还要做皇帝的枕边人,且妒意横生,连一个和亲的王子都容不下。
传到她耳朵里的话怎么说来着?
“看来是要将陛下牢牢地把持在自己手中了。”
楚滢听见这话时,都忍不住气笑了。
要是苏锦当真有这般心思,懂得将她这个皇帝掌控在手中,利用她的权势保护自身,那她该求之不得了。
她倒盼着他自私一些,简单一些,就不会如前世一样,令她束手无策。
“陛下,奴婢斗胆,说句不该说的。”百宜在身旁轻声道,“让那额卓部的王子入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怎么说?”
“他说到底,不过是额卓部用来求一个安心罢了,陛下要是喜欢,自然可以多宠爱些,要是不喜欢,便养在后宫里就是了,也无人会有异议。左右这异族和亲的王子,从来都是当不了君后的。”
百宜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的,“奴婢知道您属意苏大人,可是他又碍不着苏大人的位置。”
楚滢只望着宫墙上面高高的云,“哦,你这样看。”
“是呀,而且奴婢再说一句僭越的,如今朝中对苏大人的议论不少,您将来要立苏大人为后,还免不了要过朝臣这一关。要是眼下收了额卓部的王子进宫,显出苏大人宽容大度,将来立后时或许更名正言顺呢。”
百宜说罢了,瞧她一眼,低声道:“奴婢多嘴了。”
楚滢倒是露出了两分笑模样。
“你左一个僭越,右一个多嘴,该说的倒是一句也没落下啊。”
对面就作势缩了缩脖子,“陛下要是将奴婢拉出去砍了脑袋,奴婢也只能认了。”
但两相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她这个贴身宫女就这样,从幼时到她身边伺候,相伴着一起长大,到前世成了大总管姑姑,雷厉风行,里外操持得当,百宜一直是这样,敢说敢做,从不欺瞒。
楚滢缓慢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容我细细思量。”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立刻朱批画了个叉,没有半分想要参考的意思。
说心里话,她知道,百宜说的都对。
恐怕不止百宜,所有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坚持拒绝那个和亲王子,在常人眼中,这实在是一件无理之事。
古往今来,但凡是女子,只要稍沾上几分富贵,总难免是夫侍成群,即便只是地主富户,或是稍有些脸面的文人秀才,都要纳上一两房小侍,以彰显身份。
横竖这并影响不了正夫的地位,许多正夫亦是不在意,甚至主动为妻主张罗纳侍,以之为贤德。
落到皇帝头上,便更是如此。
古来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娶进宫的男子总是用于拉拢权臣,平衡各方势力,多过于真心喜爱,喜欢的便多宠爱几分,不喜的便发给俸禄,让他在深宫里安静度日,余下的,不过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罢了。
因而人人都不明白,楚滢如今这是要做什么,为何就偏梗直了脖子,坚决不愿收这一个和亲王子。
她知道,朝中有人私下揣测说:“难道陛下真打算学戏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