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手上的是红豆糕,里面夹着软软绵绵的豆沙馅儿,间或有几颗没化开的红豆,咬在唇齿间,倒也颇有意趣。御膳房熟知主子的口味,糖放得少,倒也不甜腻。
“这个味道不错。”她说着,顺手就给苏锦递了一块,“你也尝尝?”
糕递到苏锦的掌心里,太后垂眸瞧了瞧,微一抬眉,到底没说什么。
苏锦在人前似是有些怕羞,像是想阻拦她的模样,却也来不及,只能默默从她手中接过,低着头,好像怕人窥破了什么,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楚滢在一旁吃得眉开眼笑,别提心里多自在。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父后您看好了,您的女儿心里只有苏大人,虽未有夫妻之名,人前人后却也不避讳,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您也别大惊小怪,若不是您在场,我原该是直接喂到他嘴边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作如何,只对一旁的竺音道:“来,说了这会子话,也该饿了,你也尝尝,不知宫里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竺音睫毛闪了闪,望着楚滢,“陛下,这糕是什么口味呀?”
“是红豆。”她答他。
对面就点点头,“哦”了一声。
楚滢是心烦太后今日胡乱安排,但对这异族王子,倒并不介意,也是心里知道他全无那方面的心思,并称不上与苏锦为敌。
便顺口道:“红豆你也不爱吃,旁边那盘是玫瑰馅儿的小酥饼,吃那个吧。”
说时没细想,话一出口,却见太后目中顿时露出些许讶异。
“你倒是个贴心的,”他笑道,“哀家方才还心里道,也不知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没想到你倒是先摸清了。”
他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一番,十足慈爱,“这几日你们竟私下碰过面吗,哀家还不晓得。”
楚滢陡然一僵,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前世从这竺音入宫,到她仙逝重生,都快有十年的日子了,再如何不上心,三不五时也能遇上一回,只当是个常来常往的熟人,他的口味偏好,还是知道的。
偏就她嘴快,非要多此一举。
她一慌,就赶紧拿眼角去瞟身旁的苏锦,只碍于在人前,不好做得太明了,唯恐让太后觉着是苏锦醋意重,回头对他生出什么看法。
苏锦只垂眸静坐着,一派安宁谦和,像是眼前种种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那边竺音倒是天真烂漫,一边高高兴兴捧了玫瑰小酥饼吃,一边道:“没有没有,我自从宴席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陛下大约也是猜的。”
楚滢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在心里真心实意道,朕谢谢你,留朕一命。
“嗯,朕也是想着西域产玫瑰,大约这个吃得惯些。”她强撑着笑容,匆匆敷衍。
她也不顾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在桌子下悄悄伸过手去,寻到苏锦的手握住。
苏锦躲了一下,没躲开,在人前又不好动作过大,显露出来,终究是无法,让她给握住了。
她刚一握上去,心就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已经是自知出错,满手冷汗了,他的掌心竟比她还潮,冰凉一片,全不似有生气。
凉得她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她的苏大人,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在有些人的口中,简直是沉稳得令人畏惧,毫无男子的柔软模样了。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她只能去摸索他修长手指,不顾他闪躲,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扣住,好像只有十指紧扣,才能笃定他仍在她的身边,不会逃开了似的。
说是有桌子遮掩,不过是这听雨轩中的一方小桌,四人围坐,近在眼前。她毫不疑心,她这一番动作,绝称不上隐蔽,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了。
她只牢牢攥着苏锦的手,片刻也不松。
若是太后真要发问,她便当场豁了出去,直言此生非苏大人不娶,也自始至终只要苏大人一个,又能如何?
上辈子她已经把皇帝的本分尽到了,重活一世,她只为了她的苏大人。
太后却终究是没有做到这一步,眼皮子底下瞧着,也只当没有看见,转开了话头去,只闲话一些家常。
楚滢早已是没有闲心听了,不过端着笑脸,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只盘算一会儿赶紧回桐花宫,该怎么哄苏大人。
眼见得好不容易,那边说罢了话,竺音笑眯眯地告退了,她赶紧也跟着起身,“那儿臣也……”
刚开口,不料却被太后截断。
“急什么?”他道,“人家是客,哀家怕他坐得久累着了。你们两个是自家孩子,就不陪哀家再坐坐?”
楚滢的笑脸僵了一僵,却也无法,只能重又坐回去。
太后倒也不与她迂回,单刀直入,“阿滢,这额卓部的王子,哀家瞧着是个可人的孩子,你觉着呢?”
她也干脆得很:“我瞧着也很好,只像自家弟弟一般。”
对面睨她一眼,“别打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哀家说的是什么。”
“……”
她努力扬着的嘴角都快挂不住了,只觉得无奈至极。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强硬忤逆太后,她虽不是他亲生,这些年太后待她也实属不薄,若她闹得太难堪,也未免不孝。
但要她收竺音入后宫,她又是一百个做不到。
犹记得前世里,她丢了苏锦之后,但凡不必上朝的日子,便是夜夜酒醉,一场大梦直到日上三竿,撑起身子来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周而复始。
后来,更是听了一些人的进言,从各地搜罗来许多方士奇人,在宫中修建起丹炉房,炉鼎旺盛,日夜不休,但凡是听闻什么法子能让她回到过去,将苏锦还回来,不论听来多荒诞,她都会大手一挥,流水般的金银便拨给下去。
她什么谎话都听,什么妖言都信。
朝野传闻,当今陛下在朝政大事上,样样明白,从不耽误,唯独在方术丹药一项上,痴迷贪恋,劝阻无用。
太后不是没来劝过她,到了卿云殿门前,见她刚服食了丹药,浑身大汗,满面通红地躺在榻上,看了她许久,最终只垂泪道:“见你今日这般,哀家倒想这把老骨头当年是替他死了。”
他如今有此一举,只是今世的他还不曾明白,苏锦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望着面前太后,心里道,父后您不知道,前世里女儿苦熬了多少年,将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挽回的机会。
人当惜福,不可随意挥霍。
如果她胆敢三心二意,伤了苏锦,遭了天谴,醒来发现仍是一场大梦,该怎么办。
“父后,”她无奈,语气却坚定,“儿臣实在无意。”
便是太后要如何不悦,她也认了。
太后却是眉梢一挑,“哀家不意外。”
他抬眼看着苏锦,似笑非笑:“苏大人,你怎么看?”
“……”
楚滢心里一紧,暗叫父后您就别折腾人了。
以苏锦的身份,这话如何答也不是呀。
“瞧您说的,”她忙着抢过话头,“这是儿臣的事,苏大人能做得了什么主呀。”
太后多看了她两眼,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罢了,”他道,“苏大人,哀家信你,替哀家劝劝皇帝。”
这一句话,楚滢从出听雨轩的门,一直到进桐花宫,都揣在心里,只觉得一路忐忑,连路都走不利索。
好不容易将苏锦堵在了寝殿里,她忍着腿软,上前拉他,“苏大人。”
这人一路回来,神色宁静,少言寡语,此刻也并不作色,只安静站在她面前。
这才更让人又怕又不知所措。
今天这一番,任是换了谁也要吃心了,即便苏锦比寻常男子大度许多,终究心也是肉长的,又如何能不难受?
她刚想再哄,却见他忽地抬眸,眸子里竟有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太后让臣劝陛下,”他轻声道,“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
第38章 私心 嘿嘿嘿嘿。
“……你要做什么?”
楚滢望着眼前人, 只觉他眼中神色晦暗,不复平日清朗,倒像是夏日里下久了雨, 檐下湿暗处生出来的青苔,沾着水汽, 兀自蔓延。
她心里陡然慌得厉害。
不等他答话,便抢上前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他拥住。
“我不依,”她猛摇头, “不论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纳那王子入宫的, 想都别想。”
她抬起眼, 几乎是暗含恳求:“苏大人, 你别劝我。”
苏锦就立在那里,让她紧紧抱着,双手只垂落身侧, 并不回应她, 神色似是有几分怔忡,相比平日里沉稳果断,简直像是做梦一般。
“陛下, 当真不肯依我?”他轻声道。
尾音柔软,像是猫的尾巴, 倒勾得楚滢的心颤了三颤。
她忍不住咬牙,心说苏大人真要把人给气死了,平日里怎么就不和她来这个,反倒是此刻, 为了一个她压根没有兴趣的闲人,却肯这般放下身段来诱她。
朝中都暗暗说他狐媚,他却是将这几分本事,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
气归气,却终是舍不得撒在他身上。
“我平日里哪件事不依着你?”她无奈至极,却仍是温声道,“唯独这个,没得商量。”
苏锦的目光便闪了一闪,像是带着叹息似的。
“纳他入宫,乃是众望所归。方才太后的意思,已是极明白的了。”
听得楚滢心里刚勉强压下的几缕烦闷,立刻又腾了起来,只觉得头疼不已。
“苏大人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父后的人?”她压低嗓子,佯做怒意,“怎么我好说歹说都不听,反倒口口声声只听我父后的意思?”
眼前人被她揽在身前,用这般眼神盯着,却既不慌,也不怒,只笑得有几分涩意。
“陛下,可是恼了臣了?”他垂眸,轻声道。
楚滢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两分气势,顿时就又落了下去。
“我怎么会。”她小心揽他在身前,好声好气的,“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凶苏大人啊。”
这话可半分也不作假,她看他,简直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别说恼他,连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
苏锦大约也只是白问一句,闻言便轻轻地笑:“那陛下便听臣的,将他册封了,纳进宫里,以使朝堂太平,两国交好。”
“没门,我……”
“臣还没有说完。”
“……”
她一怔神的工夫,却是双瞳蓦地睁大,陡然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锦的手,攀上了自己的外衫,像是微微颤抖,又决绝,稍用了力一扯,外衫便连同中衣一起斜落开来,半边肩头展露于她眼前。
锁骨连接着肩胛,线条优美,直直地烫进人的眼里。
楚滢一时忍不住,喉头滑动了一下,脸极别扭地转了转,像是勉强想学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目光却半分不容欺瞒,牢牢地定在他露出的那几寸肌肤上。
热意滚烫,无法安歇。
那是她想念了整整十年的身子,那些年,她躺在冰冷的卿云殿里,摸着身旁空落落的龙床,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们短暂相守的片刻光阴,和他的温声软语,缱绻入骨。
即便是重生后,她百般耐心,并不急于一时,却挡不住心底渴望疯狂滋长。
那原是她这副天真小皇帝的外表下,最见不得天日的所在,她费尽心力,满心想着不要唐突了她的苏大人,这才能勉强压抑,不至失控。
但如今,他若要将这一层脆弱的遮掩,在这一刻一起揭开,那仿佛倒也……怪不了她?
苏锦在她陡然深邃,如同虎豹捕食之前的目光里,极轻地抿了抿唇,微蹙了眉头,自暴自弃一般。
“陛下,”他合着眼,像是不敢目睹自己此刻的情状,“臣,自私得很。”
楚滢的眼中便更沉了几分。
她原就是环着他的腰,还待悉心哄他,此刻双手如藤蔓般,轻轻向上攀,将他整个身子牢牢抱在怀里,半分空隙也不留。
却偏偏留了心,不碰他露在外面的肩头,只任凭那一片因羞赧而染上薄红的肌肤袒露于眼前,她开口时,气息便轻轻软软地落上去,惹他一阵颤栗。
“哦?”她笑得仿佛毫无心机,“苏大人不是向来最大公无私的吗?刚才还劝我让他人入宫来着。”
她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双臂温暖,有意安抚,话音却极是不怀好意。
“来,和朕好好说说。”
苏锦睫毛浓密,掩着一双眸子,里面的神色像是随时都要碎开了去一样。
“臣是大楚的臣子,陛下的帝师。”他轻声道,“接纳额卓部和亲王子,于江山社稷,确有裨益,臣不会这样不识大体。只是……”
他声音已经哑得厉害,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臣私心里还是希望,臣是陛下此生的第一个男子。”
“……”
楚滢紧盯着他。
眼前的人,脸色原该是极苍白的,只半偏开视线,不看她,抖得像是枝头的一片叶子,好像她不用力抱紧他,他就要随风落了一样。
但与此同时,脸颊与耳根又透着薄薄的绯红,直如朝霞映雪一般,显出一种近乎艳丽的好看,与往日持重大相径庭。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心里酸得难受。
眼见他冥顽不灵,还口口声声同她提和亲之事,却也生不起来气了。
前世里她不曾这样委屈过苏大人。
当年他们什么事都是头一次经历,没有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与额卓部议和,也没有早早让倪雪鸿觉得,她这个皇帝还算值得下注,将自己的儿子塞进宫来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