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她也是真讲不出来。
额卓部是游牧为主,长于骑兵,冷刀冷枪还行,要论火器,那是半点也造不出来。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哪里看得出来缺陷?
楚滢却摇了摇头,“叶大将军同朕说过,天机军在西疆战场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其中也有一阵,在火器上还吃了些亏,颇有些头痛。”
她一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使节没有坦诚相告啊。”
娜宁心里便颤了一颤。
她忙道:“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臣一时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又面上惭愧,赔笑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稀奇的,是那时我们额卓部的将领见火器凶猛,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便想出一个主意,偷偷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了细沙,这沙子一进去,可不就容易炸膛吗,因此那一阵,才稍稍能与大楚的将士相抗。”
楚滢喝着茶,神色淡淡,“哦,原来是这样?”
她连忙揣着小心,往回找补:“陛下恕罪,这也是战场之上,各出奇招罢了,但没过多久,此举就被天机军发现了,并没有奏效多少时日。”
看那模样,像是很担心楚滢因为当初一事,心里有计较,重新考虑议和。
楚滢只在心里轻笑。
将士本为各自母国而战,此举也实属正常,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她不至于如此狭隘,她只是,对此间细节感兴趣而已。
“天机军的防备这样疏漏吗,竟能让人将沙子掺进了火药里,也没有发现?”她道。
娜宁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那是我们派了人,扮作边境百姓,替天机军做些搬运一类的粗活,趁他们不备,掺进去的。沙子这种东西,遍地可得,原本就很掩人耳目。”
说着,连忙摆手,“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因此,对叶大将军有何责怪,不然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楚滢只笑了笑,“无妨,朕没有这个意思。”
她瞧着眼前人的脸色略微宽慰,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不过,朕倒是有另一件事,想同你谈谈。”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娜宁恭恭敬敬的,刚放下一刻的心,重又悬起来。
楚滢神色缓和,说出来的话却半分也没有婉转。
“你们送来的王子,朕不想纳入后宫。”
“……”
娜宁猛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位陛下,并不见疾言厉色,只神态笃定,像是无可转圜。
她在脑海里飞快思量。
竺音王子乃是汗王诸子之中,最为美貌聪慧的,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轻,却很识大体,为了额卓部能与大楚修好,自愿千里迢迢前往异国和亲,就这几日在宫中的模样来看,也可以称得上是乖巧懂事,招人喜爱,不说旁人,太后头一个便显出极满意的样子。
这好端端的,大楚的皇帝为何就拒绝得这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呢?
她端起了笑,小心道:“不知他可是哪里让陛下不喜了?臣愚钝至极,还请陛下宽仁明示。”
楚滢却看似很和气:“没有,王子活泼伶俐,朕颇为欣赏。”
“这……”
娜宁顿时就更迷茫了。
须知西域各个小国之间,向来有和亲的传统,毕竟相较于互送质子,总是和亲显得更温情一些,场面上好看许多。各国历来都是这样,今日你送王子,明日我嫁儿,哪怕仍旧常有一片牧场、一处水源之争,在这一个个男子的周旋下,终究不至于大动干戈。
而轮到面对强盛的大楚,集整个额卓部的智囊,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便是送王子和亲了。
他们思来想去,大楚国富力强,物产丰富,好似什么都不缺,那便更是要塞一个最明艳动人,且善解人意的王子,在大楚的后宫里,时时吹枕边风,讨大楚皇帝的欢心,才能保额卓部长久平安。
为此,汗王连最疼爱的竺音王子都舍得送了出来,这也是奉上心头肉了。
可是,这大楚的陛下怎么就这样果断,一句话就给拒绝了?
究竟是见多了各色美人,看不上眼,还是……希望额卓部拿出更多的诚意?
她心中忐忑,只能垂首道:“臣实在是个粗人,还请陛下可怜,给臣一句明白话吧。”
她心里道,若是大楚想要额卓部增加纳贡,那可不是她眼前能说了算的了,怕是得传书回去,与汗王细细商议了才行。毕竟额卓部小,在大楚面前,属实不够看的,要再从牙缝里挤出些什么,也实在不易。
这一来一回,便又不知耽搁多少时日,要是这其间,大楚改了主意,仍是要战,她此次出使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不料,楚滢却轻轻笑开来,目中竟陡然多了几分温柔。
“使节你多虑了,朕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不想再纳旁人而已,王子聪慧可爱,也不要耽误了他青春。”
“……啊?”
娜宁一时愣住,竟险些没听明白。
什么叫做,心里有了人?
这自古以来,女子但凡有些家底的,身边哪能只有一个男子,自然是要多收些年轻的,绿洲里的嫩草似的男子在身边,一来图个赏心悦目,自己享受,二来也是为了多生养嘛。
他们额卓部里,规矩礼仪都远不如中原多,贵族也有大小郎君若干,无名无分的侍人更不计其数,她来前也早听闻,大楚的百姓富庶者,也讲究三夫四侍,以之为荣。
而这大楚的皇帝,更是年纪尚轻,后宫空虚,不论是君后还是君侍,都是一概没有的。
她与汗王当时还十分高兴,虽然明知道额卓部的王子成不了君后,但能嫁与年纪相仿的皇帝,做她身边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君侍,总比嫁给白发苍苍君侍成群的老皇帝要好许多了。
可这陛下如今,是怎么一个意思?
即便她心里属意哪家贵族公子也好,这与接纳和亲王子,又有什么冲突?
娜宁几乎疑心,这位大楚的陛下是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来搪塞她的。
而面前的楚滢见她神色,也猜到她难以理解,还着意添了一句宽慰:“不必多心,朕对额卓部和竺音王子,都没有什么所图,的确是朕有了意中人,只愿与他一人偕老,故而不愿再册封君侍罢了。”
听她这样纡尊降贵,多言解释,娜宁才有些敢信此话是真,只是心里仍惊愕非常,十分不可思议。
这位陛下,是在说她终此一生,只愿娶一个男子吗?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震惊之下,嘴一快竟就给问了出来:“臣斗胆,不知陛下看上的是哪家男子?”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似管了大楚皇帝的闲事。
楚滢倒是笑眯眯的,像是单单提到那人,便心中喜悦,眉眼温柔。
“是帝师苏锦,苏大人。”
“……”
娜宁稍一回想,忽地就恍然大悟,恨不能回到宴席那日,一巴掌捂了自己的嘴。
那一日她是喝得多了些,但还不至于糊涂,她记得,自己一力铺垫,让竺音献舞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若是君后在旁,臣倒还要掂量一番,既然是帝师,那便不妨事了。”
这张嘴呀。
楚滢见她眉目纠结,像是懊悔不已的模样,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只笑道:“不妨事,不知者不为怪。”
她赶紧讪讪道:“多谢陛下恕罪。”
心里却不由得咋舌。
她从前听闻,大楚新皇的帝师竟是一男子,便颇为称奇,一来奇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男子,比之沙漠里敢骑马赛跑的男儿也不遑多让,二来奇这大楚朝廷倒也颇为开通,敢于让男子教导陛下。
那日在宴席上一见,就更出乎意料。
在她的想象中,能居帝师之位的男子,必是手腕毒辣,雷厉风行,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大约是远远瞧着便不好招惹,令人退避三舍。
然而真正见到时,却比她想象中更为年轻,英俊温润,以至于她起初都没敢往那里想,只以为是她事先不曾探听到的哪位宠侍,坐在陛下身侧。
如此想来,这般品貌,倒的确是有些令这位年轻新皇一往情深的资本。
罢了,看来陛下对竺音,是定然不会有什么兴趣了,她只能回住处便写信传回国中,再作计较吧。
正这样想着,却听楚滢又道:“朕倒是有意,留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不知道你们汗王舍得吗?”
“……访学?”
她硬生生重复了一遍,还没将头脑拗过来。
“使节是直爽人,朕也不喜欢打哑谜。”楚滢微微笑着,“你们额卓部想要的,是与大楚百年交好,而不是送自家王子和亲。朕呢,既不喜欢大动兵戈,又无意纳竺音入宫。咱们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那就大可以换一个通融的,大家都高兴的方法来办事。”
她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不紧不慢,“朕也不喜欢搞质子那一套,不想委屈了你们王子。不如就让他留在京城,学习我大楚的风土人情和学识技艺,也可以加强两国互相了解,若是边境稳定,两国交好,往后互通有无也不是不可以。”
娜宁几乎给震住了,慌忙起身,一时却千头万绪,开不了口,只道:“陛下,您当真……”
“自然。嫁进宫有什么好的?往后一辈子便是深宫里的君侍,连个宫门都出不了。”楚滢挑眉,“让他在京城住着,若是以后和哪家女儿互相中意了,朕可以替他们指婚,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不嫌山高路远,也可以回额卓部探亲,不比关在后宫里强?”
“陛下……”娜宁蓦然动容,眼眶红了一红,俯身行了跪拜大礼,“臣从未料到陛下会这样说,陛下对额卓部之体恤,乃是臣等从不敢想。”
楚滢笑看着她,“罢了,起来吧。”
又道:“不必忙,你回去与竺音说说,问他是否愿意,再修书与你们汗王商量吧,也不知她舍不舍得将儿子留在这里。若果真这样办的话,额卓部也大可以多留些人在京城,与王子作伴,一同访学或是经商,朕都没有意见。”
娜宁简直是感激涕零,又是好一番谢恩,才退了下去,急着回住处商议写信去了。
她心里明白,大楚皇帝这番话,实在是客气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将竺音送进后宫,此生不复相见,再不能回到故国的,如今陛下开口,提出访学之说,还问汗王舍不舍得。
这哪还有什么不舍得?简直是白捡了一个天大的恩惠。
他们原只期望能留一个竺音在宫里,至多侍从二三人相伴,以期能为两国长久交好增加一些筹码,眼下皇帝却主动同意,让额卓部留人在京城学习,还明示了往后可以通商。
这早已是他们所不敢想之事了,又何必非得送出自家王子去侍奉他人?
她一面赞叹这果然是大国的气象与心胸,另一面,却也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为了拒绝和亲,陛下未必就能一下给这样大的好处。为了那位帝师苏大人,竟值得陛下做到这般地步?
她瞧着那陛下样貌还稚嫩,从前打听来的消息也是,新皇年轻,国事多仰仗帝师。她一时竟有些疑心,是否那苏大人善妒,为了不让其他男子入宫,背地里教给陛下这些话?
但转念一想,却又总觉得不像。
陛下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游刃有余,不像是懵懂学舌,其心术仿佛远超于年岁。
如此,越发庆幸,向大楚求和实在是明智之举,若要与这少年可畏的帝王交锋,额卓部哪里还能落得着好处?
而另一边,楚滢眼看着人走远了,才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又是平日里嬉嬉笑笑的模样。
“走,该回去陪苏大人用午膳了。”
身边百宜觑她几番,才轻声道:“陛下对苏大人,真是心疼到骨子里了。”
楚滢走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只笑得平静。
不是她所作所为多难得,而是苏锦太好,以至于她将心掏出十分来,也总嫌不够,唯恐让他受了委屈。
与他相比,她实在是什么也称不上。
“只是陛下,您这般果决行事,不知太后那边……”
楚滢撇撇嘴,点了点头。
她此番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她瞧着他老人家,十分想往她后宫里添人的模样,那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想必他大约是要不高兴的。
但无妨,总之在额卓部一事上,她自认处置没有不妥之处,或许比之前世简单和亲,反而结局更好一些。她既对那竺音无意,又何苦白白耽误人家。
横竖额卓部想要的只是大楚的一个承诺,竺音热衷的,只是将大楚的好处源源不断地教给母国,留他在京城访学,哪一样也不耽误。
“太后那边,大不了我去赔罪。”她笑得没心没肺,“走了走了,饭不等人。”
第40章 图纸 她给了倪幸什么。
苏锦回到桐花宫的时候, 却已是未时了。
他刚进得宫门,就见细柳挤眉弄眼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陛下候您多时了呢。”
“她不曾用膳吗?”他问。
细柳作势往偏殿觑一眼,缩缩脖子, “您还不知道咱们陛下吗?您若是不回来,她怕是等到天黑也等得。”
他便微微扬了唇角, 眸子里泛上几分暖色。
口中说的却是:“你们这样多的人,如何也不劝着陛下?”
细柳也知他并不真有责怪之意,非但不怕, 反而转了转眼珠子, 俏皮道:“要是旁的事, 奴婢们或还可斗胆劝几句, 但陛下系在大人身上的一颗心, 那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奴婢又能有什么办法?”
苏锦脸色微红了红,不作声, 只往里面走。
身后细柳小声提醒:“方才小倪大人来了, 正在里头与陛下说话呢。”
小倪大人?他挑了挑眉梢。
那便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前些日子,楚滢将倪雪鸿的儿子拒了, 替他指婚嫁给了表亲唐家,也算全了他们一对小儿女的情意。
为了安倪雪鸿的心, 特意准她那个尚未科举题名的女儿,跟着他和叶连昭,在火器厂里学着做事,任了一个佥书的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