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虽才华有限, 机灵不足,胜在老实肯干,这些日子以来倒也算是勤恳负责,颇有可取之处。
只是他倒不知,她有什么是需要面见陛下的。
他走到窗下时,正听见里面楚滢在说话:“你只管拿好了,若是没人问你,那自然最好,要是当真有人问起,便将这张图给她,旁的都不必担心。”
倪幸似是有些诚惶诚恐,“陛下,这……臣愚钝,仍是不甚明白。”
楚滢便轻笑一声:“无妨,你要是实在不懂,便告诉你母亲,这等事情她最熟门熟路。”
苏锦有意在阶下等了片刻,便见倪幸持着一卷东西出来,字面反卷在里面,外头是白的,看不清是什么,有些像图纸手稿。
见了他,对面微微一愣,连忙道:“苏大人好。”
他温和见了礼,不曾说什么,便提步进去。
楚滢已是听见了倪幸在外面喊他,笑眯眯地就过来拉他,“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她从前虽也对他亲近,但好歹还略微讲一些规矩,平日对他动手动脚,大多牵一牵衣袖,拉一拉手,也就罢了。
可自从昨日尝了他的身子,便再无什么避忌,此刻将他环在身前,二人之间只有薄薄春衫相隔,几乎可以感到肌肤的温度。
苏锦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热起来,微挣了挣,低声道:“外面宫人都看着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满脸的理所应当,“昨天我们在一处时,他们还都听着呢。”
“……!”
尽管她说得隐晦,苏锦却仍然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昨日情形陡然浮现在眼前,他自己的一声声动静,属实是……
他耳尖顿时滚烫,不敢瞧她,“你再胡说。”
“苏大人羞什么?”楚滢含着笑,捻了捻他耳垂,“可爱得很。”
“……”
苏锦实是忍不住,极力绷着脸,瞧了她一眼,“陛下等臣这样久,该不会就是为了取笑?臣今日乏得很,若是陛下无事,那就……”
话未说完,立刻就被楚滢搂着,小心翼翼扶到桌边坐下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她满脸讨好,哪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说着,又倒了热茶递到他手里,“菜在厨房热着呢,宫人去传了,一会儿就来,你先坐下歇一歇。”
那模样,活脱比伺候惯了的宫人还殷勤。
苏锦终是有些好笑,轻嗔了一句:“臣也没有这样柔弱。”
“我不管,”楚滢皱着鼻子,老大的不高兴,“还说呢,一大早就跑不见了,哪怕有天大的要紧事,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说着,还要嘀咕:“九离司的司主也是,上回还知道让你养身子,有事只管来找我禀报,怎么这一回就不知道了,有多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要扰你。回头我非得好好说说她。”
苏锦听她说得,越来越没有边了,不由失笑。
难道九离司的司主,还能知道他们昨日做了些什么不成?也是委实冤枉。
要是这些事都让人知道了去,那还成什么了。
“臣不过是与她坐着议事,又累不着。”他道,“何况,她确也是有要事。”
“怎么了?”楚滢奇道。
就见眼前人眉宇间稍沉了沉。
“在江州的暗卫传回信来,说那私矿戒备之严,乃是她们平生之未见,至今竟仍不能探得里面做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竟这样吗?”
楚滢也不由得微皱起眉来。
这桩事,倒是让她越来越不明白了。
前世里,她并非没有经历过此事,恭王不过是在江州山岭中私开了一座铜矿,用以私铸钱币,支持她的叛军而已。和随后的两军对峙大战相比,这实在称不上什么。
人力物力哪一样不可贵?为了一座矿,竟值得付出这样多的精力吗?还是说……
她将眼中忧色往下掩了掩,不愿让苏锦看着再添烦心。
近来,恭王在她面前连连受挫,自从元宵那回碰了硬钉子之后,便沉寂了许多,仿佛当真闲居于府中,不问世事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不能不戒备。
“那要不然,便让暗卫设法撤出来吧。”她只轻描淡写道,“不要虚耗了,回头再另想办法。”
苏锦却摇了摇头。
“她们打听到,五月初会有一批货物,押运至青州,她们计划在里面再留些时日,好与我们接应。”
“青州,”楚滢眉头一挑,“那不正是神武军驻防的地方?”
“正是。”
她指尖轻轻地在桌沿上叩了一叩。
不论恭王在做什么,终究是要与她掌握的叛军有联系的,既然蛇自己探出了头,总不能甘心白白放过机会。
“陛下可是有主意了?”苏锦轻声问。
她沉吟了片刻,就道:“我想派巡抚下去,就说是查历年账本,有无贪腐,找个由头,将这可疑车队给拦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若是拿到了把柄,就尽快将全套证据给办出来,趁早将恭王治罪,以免夜长梦多。
她前世当了十多年皇帝,最明白的就是,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苏锦闻言,一丝诧异也无,只微微一笑:“陛下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
“……”楚滢瞥他一眼,故作不满,“那苏大人何故还要来考我?”
“陛下是君,苏锦是臣,事关重大,臣子心中可以各有主张,却不能干扰陛下的决断。”
他笑容宁静,在午后的阳光里如画一般。
“陛下对臣信任已深,但臣不会永远是对的,若有一天,陛下为臣所惑,误国误民,那臣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好在,陛下如今于朝政上很是勤勉,有条不紊,臣倒也能放心。”
楚滢望着他,忽地眼前一恍惚,就回到了前世的朝堂上。
那时,苏锦跪在御座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笑得也如今日这般。
他道:“正因为您的一切都是臣教的,所以陛下,您永远胜不了臣。”
如今想起来,仍旧气得牙根发酸。
倒是今生的苏大人柔软许多,不再是那副固执得可恨,咬碎了牙也不肯松口半句的模样。
或许是她学了两世,终于能让她的帝师大人略为满意。
她眯了眯眼,只笑得像是欢畅,“既然苏大人对我这么放心,那考不考虑,答应做我的君后?”
眼前人神色微微一动,唇角倒是没落下去,“陛下就这样急着要将老师从朝堂上赶下去?”
“我不是……”楚滢顿时无奈,恨恨道,“你便看准了我不敢同你顶嘴。”
昨天还躺在她身下来着,今天就和她摆帝师的架子。
苏锦眸中笑意温和,嘴上却丝毫不松口,“臣同陛下说过,扫清朝堂之前,不议此事。”
楚滢郁郁吐出一口气,也是一时无法。
正逢宫人将菜摆上来,的确如她所吩咐的,皆是清淡滋补的菜色,一眼望过去,倒也赏心悦目。
她没让侍人布菜,站起身来,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端到苏锦面前,还要叮嘱:“一直煨在火上的,小心烫。”
苏锦看着她百般小心模样,忍不住抿唇就笑:“陛下,臣也没有……”
话到一半,却是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什么?”楚滢好奇道,“不行,哪有话说一半的呀。”
他踌躇了片刻,脸上已经泛上红意,终究是低声道:“陛下这是在将臣当做坐月子来养吗?”
楚滢不料想他有这一句,绷不住就笑出了声。
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红,只觉可爱至极,轻轻搂了搂他。
“谁让苏大人这么不省心,自己的身子也不在乎?”她道,“若到真坐月子时,我必要天天将你按在宫里,半步都不许离开身边。”
苏锦听得难为情,轻声道:“没个正形。”
正说着,外面秋桑却忽地走进来,神色惴惴不安似的,显见得不是好事。
“怎么了?”楚滢问他。
他期期艾艾的,“是太后,太后请陛下过去一趟。”
这话一出,苏锦的神色微微一僵,楚滢倒是放松下来。意料之中的,便不算是事了。
“陛下做什么了?”苏锦犹疑着问她。
她只笑着起身,在他肩上安抚似地搂了搂。
“我也不知道啊,这好端端的,父后怎么找我喝茶呢。我去瞧瞧,苏大人,要乖乖吃饭啊。”
第41章 太后 年纪轻轻,还不如哀家一个老头子……
踏进太后宫里的时候, 楚滢面色极为平静。
太后不喜铺张,院中不过三两名宫人,不是在扫地, 就是在侍弄花草,一派安宁祥和, 不见什么肃穆气象。
她见近身伺候的老侍人走过,便上前问:“李伯伯, 我父后呢?”
对面冲后院一努嘴,“太后在后头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这些在宫中年久的老人, 笑容都刻进了皱纹里, 永远是一副淡然和气的模样, 眉目之间都瞧不出个端倪来。
楚滢撇撇嘴, 心说好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怎么也不给她透个底儿,太不仗义了。
也无法,只能独自往后院里去。
到得那边, 便见太后独坐在廊下, 跟前摆着一只鸟笼,竟像是优哉游哉,在逗鸟的模样。
见了她, 也只淡淡道:“来了?”
便是这副平静的模样,才让人有些瘆得慌。
她摸不准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只能走过去规规矩矩坐下,赔了两声笑:“父后今日好兴致。”
她心里猜,太后此刻要她来,必不会是闲聊, 应当是已经知道她与娜宁交涉一事了。这宫里向来没什么不透风的墙,何况她做得坦然,并没有想要瞒着什么。
毕竟,不论是拒了与额卓部和亲,还是留那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两国交好通商,都是终究要让朝野知道的事,没有什么值得遮掩。
只是,若太后不提,她却也不好主动开口。
笼里是只画眉,小巧玲珑的,太后拣了一根长草,从空隙里伸进去逗弄,就见那鸟儿蹦蹦跳跳,鸣声清脆。
“咱们父女俩自己说话,哀家就没让他们跟在一旁伺候。”太后拨弄着手中草叶,眼睛只盯着笼子,“要喝茶便自己倒吧。”
“……”
楚滢许多年不曾坐过这样的冷板凳,偏偏还是她父后给的,非但无话可说,还得乖乖巧巧的,先替太后添了茶,又给自己倒,一味安静坐在边上。
太后才终于正眼瞧了瞧她。
“你如今,倒是比哀家以为的要有能耐许多。”
他神色淡淡,也瞧不出喜怒。
楚滢将这话揣着咂摸了几番,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的意思。
她明白,太后自己做了一辈子贤后,辅佐先帝,打理后宫,待其余君侍宽和,对庶女庶子也颇多照拂,可谓是一生不曾行差踏错。
轮到她这个继承了帝位的女儿头上,他一向秉持的思想便是,她心里头喜欢谁都无妨,但后宫里总得有些人在,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免得再落到先帝膝下单薄,险些无人继位的地步上。
所以前世里,他便是好说歹说,也要将两名君侍安置进她的后宫里,哪怕此后多年,她从未染指二人,令他们不过是领着俸禄守活寡而已,白白辜负了这一番用心。
今生,倪欢倒还好说,在元宵宫宴上怯懦畏惧,原也没有让太后看上,后来又让她做主,赐婚给他那心上人了。
但竺音还是极招太后喜欢的,瞧前几日的模样,那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纳入后宫做她的君侍。
她今日这一番举措,太后若要不高兴,的确也不无理由。
她不愿与太后争执,只打算硬着头皮,将这一顿训给挨了便罢,横竖她的目的已是达到,多吃些排揎也称不上什么。
“瞧父后说的,”她笑容憨厚,“儿臣脑子笨,若是有哪里惹了您不痛快,您教训儿臣便是,别置闷气。”
太后却扬了扬眉梢,“脑子笨?你若是个笨的,天底下怕也没有几个机灵的人儿了。”
“……”
“你同额卓部提的那些主意,哪些是你独个儿想的,哪些是苏大人教的?”
楚滢背脊上一紧,连忙道:“这可全是儿臣自己琢磨的,苏大人压根不晓得。”
“哦?”太后一眼望过来,面露诧异。
她唯恐太后误会,是苏锦生妒,不愿她纳旁人入后宫,才教她这些手段,解释得极为卖力。
“苏大人昨日还劝儿臣,与额卓部和亲对两国交好大有裨益,该择日将那王子册封了入宫。”她道,“是儿臣自己一意孤行,与他没有什么干系。”
这确也是实话。
她若将计划提前与苏锦说了,他头一个便要拦她,没准又要搬些“不可因男子误国”一类的大道理出来。
太后闻言,却忽地笑了一声:“苏大人昨日竟还有空与你说这个。”
她一愣,心说,这不是您让他好好劝我吗?
还未解其意,就见太后抛开手中的草叶,向椅背上一靠,“罢了,若真是你一人的主意,哀家倒也放心。”
见她讷讷,太后便轻叹一口气:“哀家是后宫男子,不懂得朝政,你初登基时,哀家只瞧着心惊胆战的,唯恐底下的臣子不顺服,要欺到你头上来。其后见苏大人帮衬着你,处事得宜,这颗心才算是渐渐放下来。
“你今日与那使节所说的,哀家细想了半日,倒未必不是好主意。”他缓缓道,“若是真能叫他们安心臣服,长久太平,这亲么,也不是非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