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见她神色如常,像是没听出来,才敢松一口气。
怪她这小侍,平日在她跟前伶俐讨巧惯了,在陛下面前也敢多话,殊不知,那好茶她是急忙送进了京不错,却是半分也没往宫里献,而是都在恭王府里头呢。
拢共就那么一点,恭王她老人家又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东西,她可不得紧着伺候吗。
这要是陛下较真起来,问宫里如何没见着,她今日这一关可真是难过了。
万幸,大约是宫里头好东西也多,陛下享用不尽,一时半刻的压根想不起来,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
好险,好险呐。
她刚舒了一口气,想背过身去抹一抹额上汗,却忽听前头传来沉沉敲击声,“咚——咚——”敲得杂乱无章,却像催命符似的惹人心烦。
楚滢端着茶盏,凝神听了一耳朵,就问:“是什么动静?”
她心里就暗骂,也不知是谁,早不来晚不来,净挑在今日给她找麻烦来了。
这便是衙门公堂门前的那一面登闻鼓。她在这知州任上,也快有十年了,远近百姓谁不知道,她最烦人敲这东西,有什么案情依着规矩陈上来便是了,平日里几乎无人来触这个霉头。
今日却偏挑在陛下在时,来平白生事。
她既不能不答,又不愿多生事端,便想着讨一个巧,赔笑道:“陛下稍坐,微臣这就去看看。”
不料还未迈步,就听那沉默许久的苏大人道:“这是有百姓在击鼓鸣冤。”
第45章 鸣冤 百姓苦。(二合一)
“哦?击鼓鸣冤?”楚滢斜斜一挑眼角, 手中的茶盏便放下了。
刘钰后脖颈一凉,心中连道这苏大人嘴太快,这般脾气秉性, 也不知平日在朝堂上是如何与同僚相与的。
“也不知今日是东家偷了西家的鸡,还是哪户又姐妹分家、男人拌嘴。”她赔着笑, 满面和气,“陛下您稍坐, 恕微臣失陪片刻,去前面看看。”
真是的,这太平富庶的江州府, 青天白日, 陛下跟前, 怎么会有冤情呢?
她说着, 作了个揖, 就要告退往外面去。
却不料楚滢粲然一笑:“哎,正好,朕也一同去瞧瞧。”
“啊?这……”刘钰嘴角笑容一僵, 连忙低头哈腰道,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这等鸡毛蒜皮、邻里纷争的小事, 哪配得上您亲自费功夫。”
她眼珠子一转,主意就来。
“不如您在这儿稍事休息, 微臣让方才几名侍人来打扇伺候,若是您想听个小曲儿一类的,他们也能唱得来,只您不嫌他们粗陋就成。”
楚滢却不顾她提议, 利落就站起身来,随手将衣摆掸了一掸,分外潇洒。
“无妨,朕在这儿坐了许久,也有些乏味。”她笑眯眯的,“朕从小长在宫里,还从没见过衙门升堂是个什么模样,正好,让朕也跟去见识见识。”
说着,还向刘钰一笑,十分诚心的模样,“刘卿放心,朕不懂诉讼刑狱之事,也必不与你添乱,你仍旧审你的,朕只坐在一旁观看罢了。”
瞧那神色,不像是要旁观升堂,反倒像是要看戏曲杂耍一般,兴味盎然。
刘钰还未及答话,就见一旁的苏锦也跟着起身,神色淡然,“臣也与陛下同去。”
眼见得他二人已是起身等候的模样,刘钰却也没有说辞好再推阻,心里暗道,罢了,这位陛下大约也只是孩子心性,瞧个新鲜,谅她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至于这位帝师么,的确是个严谨细致的性子,不过久居朝中大员,对这民间诉讼之事,倒未必能懂几分,即便是一会儿真有什么,她三两句蒙混过去,又能如何?
如此,倒也不算太提心吊胆,躬身一引,便道:“陛下请,苏大人请。”
公堂就设在府衙的前面,一行人不出片刻即至,还未见着告状的人,就见百姓围在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热闹,想必都是为鼓声所吸引,想瞧瞧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击这衙门的登闻鼓,究竟有何冤屈要诉。
刘钰站到了公堂上,便犯了难。
若论尊卑,那合该陛下坐正堂,但陛下此番出巡,除去各道官员,底下的百姓却是并不知道多少的,要是此刻将她请上正座,这身份上却也难说。
却见楚滢毫无犹豫,面色不改,径自走向一旁坐了,冲她一拱手,“刘大人,请吧。”
她微服在外,衣衫并不见帝王服色,倒像是什么过路办事的官员,陪着一同听一听审,门外的百姓却也辨不清楚。
刘钰见她如此,也便如常坐了,将惊堂木一拍,扬声道:“是何人击鼓?”
立刻有衙役,从外头带进一人来。
是一名中年女子,形容黑瘦,像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只身上的衣衫褴褛脏污,都辨不出本色来,像是不知多久没洗了。
她一进门纳头便拜,口中直呼:“青天大人在上,草民苦哇!”
这副模样,惊得刘钰的额角都跳了三跳。
可别是什么被乡绅抢占了田地的,或是在小吏富户手下吃过亏的,眼巴巴地跑到陛下跟前来讨公道,这若是捅出来,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当即将脸一沉,便道:“堂下姓甚名谁?”
那人就答:“草民齐二妮,叩见大人。”
她点点头,示意书吏记下。
“你此番击鼓升堂,所为何事?你且细细说来。”
不待对方开口,又补道:“你当知晓,这登闻鼓可不是等闲能击的,如今本官在此听你细说,替你主持公道,你却也要老实讲来,不可攀诬,不可诽谤,若所言之处有歪曲不实的,却也不可轻纵过去。”
其意显然,是在警告这民妇,想明白了再开口。
对面连连叩头,一叠声道:“草民不敢,草民所言句句是真,如有半句不实,便叫天打雷劈,客死异乡啊!”
说着,就落下泪来,其状悲切不已。
“草民乃是京郊人氏,年前和同乡一道,让人给骗了,说是出来做工,谁料想是给关进深山里头,比坐牢还不如哇。
“一连四五个月,咱们在里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草民这是好不容易,摸着空逃了出来,里头还关着千百号人呢。”
她跪在堂前,仰脸望着刘钰乞怜,“但求青天大人,替咱们做主,救一救里头的人呐。”
刘钰坐在高堂上,却是一身的汗陡然间都渗了出来,贴在脊背后头,黏着衣衫,凉飕飕一片。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单挑在这时候来呢!
她只以为这击鼓鸣冤之人,至多不过是告官府豪绅,或许让陛下听了,有些麻烦,却是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这竟是直冲着恭王殿下开在深山里的那处厂子来了。
她心里竟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怨恭王她老人家不谨慎,怎的特意挑了那般偏僻所在,又严防死守,竟还能让这样一个民妇给逃了出来呢?
若要在平时,她定是敷衍几句,让衙役将这人赶走了事,无奈在陛下跟前,却不得不将场面走下去。
她一挑眉,摆了个将信将疑的模样。
“哦?从京城到江州,何止千里,你们便如此不设防,轻信他人,不辞路途辛劳,过来做工?”
堂下那齐二妮闻言一愣,黑黢黢的脸上有些无所适从,低头搓手道:“都是让猪油蒙了眼睛了,见她们给的工钱多,想着出来做一阵工,虽是地方远些,多卖些力气,但能挣回钱去让一家老小过得宽裕些,也是值的,哪想到……”
刘钰就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问:“那叫你们做工的人呢,姓甚名谁,你们可识得?”
“咱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个什么名儿,平日里都喊她冬姐,要是当面见着,定是指认得出来的。”
“她如今人在何处?”
“还在那山坳子里头呢。”
刘钰假模假式,清了清嗓子,“嗯,你也知道,江州山岭甚多,便是你今日如此说了,本官要派人下去搜查寻人,却也需要一些时日。”
她环视堂下,既是冲着这齐二妮,也是冲门外围观百姓道:“今日便先如此吧,事情本官已放在心上了,自会着人去查,若是属实,定当给你一个公道。”
任谁听了,也是爱民如子,勤勉清正的青天大人。
齐二妮毕竟庄户出身,哪懂得这话里门道,当即便感激得涕泗横流,叩首称谢:“草民谢大人恩德!”
刘钰只道这没见过世面的民妇果然好糊弄,今天这一遭好险,竟这样就避了过去。
她将惊堂木一拍,便道:“退堂。”
不料还未起身,却听一旁自始至终不曾说过半句话的楚滢,忽地开了口:“你是京郊哪里人?”
见两边都一愣,她才笑笑,眉梢眼角尽是随意,“莫怪,我是京城来的官,这不,顺口问问,若是过阵子你的同乡脱了身,结了案子要回乡,我或许能让人打点帮衬些呢。”
齐二妮一听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一名京官,当即膝行上前,冲着她又拜:“草民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大人,多谢大人善心!”
说罢,就泣道:“草民是京郊齐家村人,是个小地方,大人尊贵,怕是没有听过。”
楚滢眉头微抬,轻轻一笑。
“无妨,让底下的人去查,总是不难找着的。”
她说着,还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
“你们听来,都像是庄户人家,怎么摆着自家的田不种,反倒不远千里出来做工呢?”
对面闻言便抹泪,道:“让大人笑话了,咱们那个村子,除去种田,还会一门做烟花爆竹的手艺,这不是冬天里农闲吗,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正遇见那外乡人过来,说在江州一带有成气候的作坊,叫咱们过来做工挣钱。
“咱们一合计,虽说路远一些,但能给家里多挣出些吃穿,也划得来,顶多就是晚些回乡过年。哪能想到,一到江州地界上那人就翻了脸,将我们赶进山坳子里,只叫闷头做苦工,一步也不许踏出去,至于工钱,更是半个子儿都没见着。”
楚滢一手支着下颌,闲闲打量她,不像个官员审案的模样,倒像是市井听书一般随性。
“哦?她们竟有这样手段,你可知她们是什么来路?”
齐二妮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晓得,那些人古怪得很,先前一路上同咱们说的都是假话,到得地方,露了真面目,便成天拿着棍棒鞭子,驱赶着咱们干活,既不露出自己身份,更不许咱们相互之间多话。要是有人随意攀谈打听,让她们逮着了,便是往死里打。
“她们下手毒辣得厉害,打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单是我亲眼见过的,都有十来个,有些年岁大的,本就有病在身上的,当场死了的也有。咱们村有个人,我按辈分喊三姨妈,就是让她们给活生生打死了。
“还有那里面,又闷又臭,饭也不让吃饱,有得了病的,就扔在一边听天由命,眼瞧着不行了,不等人断气儿,就让人抬出去丢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拉拉杂杂诉了一连串的苦,眼泪就像源源不断的河一样淌出来,落在过分憔悴的脸上,沿着皱纹流淌。
刘钰听得心惊胆战,只想着寻个由头,将她的话头止住,却见门外围看的百姓早已听得眼眶发红,义愤填膺。
有个高壮女子领头道:“太不像话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事!”
四周便群起而动,纷纷附和。
“没想到咱们江州地界上,竟有这样黑透了心的地方。”
“这简直都不把人当人看了。”
她听着,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吵吵嚷嚷,心烦意乱。
若要在平时,她早就重重一拍惊堂木,让衙役将门前的人全都驱散了开去,再随意将这不识好歹的民妇处置了,别叫她坏恭王殿下的事。
然而眼前,有陛下坐在一边,却只能按捺着性子,不敢露了急躁出来。
偏偏楚滢面对这故事,像是听入了神似的,频频点头,“天下间竟有这等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
说着,将身子向前略倾,还要问:“既是看守如此森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回大人的话,草民是运尸的时候趁机逃跑的。”齐二妮答道,“那日里死的一个人,被打得太厉害,满身的血,脑壳都敲烂了,那些看守嫌弃污糟,不愿意碰,让咱们几个抬出去扔掉,草民瞅准机会,先滚下山坡,后泅水跑了,好险没有让她们捉到。
“自打逃出来后,是白日里躲躲藏藏,夜里加紧赶路,这不,今天才到城中,一刻也没敢耽误,就向青天大人求救来了。”
说罢,又伏地叩首,涕泗横流,“还求大人救救咱们这些可怜人。”
一番话,听得门外围观者好几个跟着垂泪。
刘钰烦不胜烦,提心吊胆的,唯恐陛下真对此事上了心,赶紧就要打发她,“你急也急不来,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此事尚须人手和时间去查,你且退下,一旦查明果真如此,本官自会解救。”
话音刚落,却听沉默至今的苏锦忽然开口:“依我愚见,此案往后或还须她登堂作证,若是让她自去,恐怕将来一时找不见人,不如替她寻了客栈,好生安置,若需要时也好传她,刘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话里话外却并不是容商量的意思。
刘钰心说,这哪里是在问她,帝师都当面开口了,她难道还有不许的道理不成?
只能赔着笑,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是该这样办。”
说着,就唤官吏:“来呀,遣一个人领她下去,仔细安置了。”
却见楚滢摆摆手,笑得和气,“刘大人这里人手紧,事又多,何必劳动她们。正好,我手下倒有闲人,让她们跑腿就罢了。”
也不待她答话,扭头就道:“百宜,你带这位苦主去。”
百宜应了一声,立刻就上前,对那齐二妮温和道:“请您随奴婢来。”
齐二妮见状,激动得越发连连抹泪,被搀扶起来仍在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