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阙(女尊)——鲸屿Freya
时间:2021-11-11 00:23:45

  楚滢让他问得一怔,唇边挂着的笑落下来两分,声调倒还平和:“不过是在朕跟前添茶倒水,做些微末功夫罢了。”
  稍停了停,又道:“此次出来,带的人原就不多,许多事里外都只靠百宜一人,她也辛苦。”
  这话出口,已是额外多言解释了,只差明晃晃地写着另眼相待。
  苏锦却只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凉,让人捉摸不透。
  他目光在楚滢和那小侍之间来回一转,声音平静,却如惊雷。
  “哦,是吗?那今日御前侍奉的功劳,不知回了京城之后,又打算如何嘉奖呢?”
  他直直望着楚滢,笑容和煦,“是封贵人呢,还是直接位列四君?”
  “……”
  船舱里这样多的人,静得连半分大气也不敢出,原跪坐在中央空地的乐伎和舞伎,都瑟缩着身子,露出求救般的目光,只求快些逃离这是非之地。
  楚滢与他对视着,像是有片刻错愕,眸中划过某些难言的情绪,衬着唇边未褪尽的笑意,显得格外别扭。
  但她最终只是轻笑了笑,与平日和苏锦一同上朝时没什么两样。
  “苏大人说什么呢?”
  她说着,就用下巴轻点了点,示意身后的百宜倒酒,那模样并无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的意思,明摆着是想轻放了过去。
  只是百宜刚执起酒壶,苏锦的声音却再度冷冷传来。
  “臣有何处说错了吗?区区一个府衙内的侍人,竟值得陛下大费周章,婉转迂回地让人送到身边,若是不给个贵重些的位份,又怎能对得起陛下这一番用心?”
  “……”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下巴几乎都要给惊掉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触了上面的霉头,只敢与邻座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满脸的震惊。
  苏大人今夜这是怎么了?
  苏锦端正自持,一言一行稳妥周到,从不行差踏错,乃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任了帝师之职后,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更是力求无过,向来都是三思而后行的。
  也是因此,朝中许多人背地里都说,男子做到这般份上,实在是无趣,古板得紧,半分也不讨人喜欢。
  而眼前,他的冷淡锐利,大异于往日,几乎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百宜捧着酒壶的手,也忍不住一僵,但在御前不好坏了规矩,正要假作无事继续斟酒,不料楚滢轻轻一抬手,竟是以帝王之尊,亲自将她拦下了。
  这便是大事不好的征兆。
  “苏大人,”楚滢望着苏锦,眉眼间竟还像含了一分笑,“这是在说哪里的话。”
  苏锦眼睫微颤,神色平静得有些异样,总像是勉强维持着这一刻体面,但稍有一阵风过,就要抖落了他一身霜雪似的。
  “陛下听不明白吗?”他淡淡道,“这侍人早在前几日里,就得了陛下青眼,您若是有意,发一句话便是了,自然没有不从的,何必让刘知州今夜当着人前,演这一出戏码。”
  “……”
  这般奢靡的画舫,原是处处设计妥帖的,只要闭紧了门窗,任凭外面如何夜凉,舱中都是暖意融融,绝不会冻着了出游的贵人。
  然而此刻,厅里竟忽地凉得很,像是外面河上的风一夕之间全都灌了进来,吹得满身萧索,人人背脊上都寒毛直竖。
  只是再凉,也凉不过楚滢此刻的目光。
  “苏大人,你怕是喝多了。”她轻声道。
  她已经褪去了素日和气的外衣,话音里的威慑之意明白地显露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知州刘钰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将府衙里伺候人的侍儿都随意敬献上来,供陛下金玉之躯受用。她敢这样做,必是事先得了授意。
  然而,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明晃晃地挑破,半分也不给陛下留脸面,哪怕是苏锦,这也……
  满室噤若寒蝉中,只有苏锦一人不慌不忙。
  “臣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像是苦涩,“臣身为帝师,只是行教导劝谏之责而已。”
  楚滢挑起唇角看着他,神色难辨。
  “苏大人想劝谏朕些什么?”
  “陛下金尊玉贵,即便要选人侍奉在跟前,不说出自何等簪缨世家,至少也该是出身良籍,方不辱没了皇室门楣。”
  他淡淡一眼扫向那小侍,轻描淡写:“他的身份不妥。”
  那小侍在跟前站了许久,本已是落了难堪,再让他这样一说,越发无地自容,眼眶红红,原是要哭的,撞上他在朝堂上能震慑百官的眼神,又硬生生让吓了回去,垂着眉眼,不敢出声。
  楚滢瞧在眼里,就止不住地泛上冷笑。
  “哦?那苏大人以为,当如何做才好?”
  她神色已是相当不善,席间有与苏锦无甚仇怨的,已经悄悄向他递眼色,意在劝他知难而退,不可仗着陛下素日厚待他,当真忘了分寸。
  不料苏锦却像是坦然自若,甚至对答如流。
  “依臣所见,便该让刘知州将他领回去,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另外……”
  他抬眼看向刘钰,不假思索,“刘知州一味逢迎,举荐失当,理应受罚。”
  “苏锦!”
  楚滢骤然拔高声音,将满室的人齐齐吓了一跳,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有几个胆小些的官员,已经四下里偷眼打量,膝下发软,心里揣摩着何时该跪。
  那小侍更是没经过大风浪,哪里经得住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就挂了泪珠子,抖得像是风中残叶似的。
  楚滢瞥了他一眼,冷声冲刘钰道:“带下去。”
  又看看匍匐在厅堂中央,恨不能遁进地里去的那些舞伎乐伎。
  “这些也一并退下,别碍朕的眼。”
  刘钰自打方才起,连一声赐座都没听见,在这暗流汹涌中杵了半天,正叫苦不迭,闻言立刻一叠声地答应,飞快招呼了那些人,低头哈腰地就退出去。
  连带着她自己,也只当是得救了一般。
  帝王的盛怒之下,只有苏锦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讽般的笑意。
  “陛下这是在和臣动怒吗?”
  楚滢望着他,像是咬了咬牙,竟也被气得笑了。
  “苏大人以为,朕不敢?”
  “不,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在朝中这些年,如何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地扬脸一笑,竟有几分明快,“只是,陛下唤臣一声老师,向来待臣敬重有加,颇多照拂,臣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曾被陛下疾言厉色过,且为此常感念于心。”
  “……”
  楚滢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狠狠一怔,目中现出一瞬间无措。
  “苏大人……”
  她不自觉地抬了抬手,像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去牵他,然而还未触及他衣袖,却见苏锦的笑容骤然转为讥讽。
  “臣从没有想过,陛下有朝一日当众苛责臣,竟是为了区区一个侍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滢眼中刚浮起的一丝暖色,即刻又隐了下去,反而换上了几分不耐烦。
  “苏锦。”她沉声道,有明白的呵斥意味。
  苏锦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退开几步,庄重地向她行了一礼,神色肃穆。
  “先帝临终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授臣帝师一职,臣便自以为应当事无巨细,匡扶陛下,以求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他道:“陛下此番出巡以来,日日耽于游乐,疏忽政事,已令百官侧目。如今又不顾礼法,竟要纳奴籍男子入宫,若要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笑柄?臣在其位,便无法……”
  “放肆!”
  他的话音骤然被打断,只见眼前楚滢一张脸紧绷,目中燃着怒火。
  他还未如何,席间众人全跪下了,哗啦啦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宝髻珠钗,匍匐于地。
  “陛下息怒。”
  一转眼,满室里站着的,竟只有他一个。
  楚滢端坐于上首,笑得生凉,“苏大人,你口口声声倒是磊落,你自己信吗?”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微皱了眉头,“陛下之意,臣不明白。”
  “他不过是个侍儿,朕还不曾开口,要予他什么册封,他是奴籍还是良籍,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究竟是站在帝师的位置上,来教训朕,还是……”
  她勾了勾唇角,辨不清是轻蔑抑或暧昧。
  “还是,你将自己视作朕的枕边人?”
  “……”
  苏锦的身子猛然一颤,平静到此刻的脸上,才忽然现出了几分苍白。他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个字,好像单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楚滢注视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好像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良久,才轻声道:“朕向来喜欢你。”
  他仍是低头拱着手,半分也没有抬眼看她,只眉心蹙得极紧,像是忍着什么天大的酸楚。
  “正是因着喜欢你,朕愿意为你燃烟花,愿意当着群臣的面为你庆生,即便是越了礼法,亦无不可,但是,”她垂眸看着他,音调平静,“但是,哪怕有朝一日,你当真成了朕的君后,你也是朕的臣子,朕的夫郎,无权置喙朕的决定,更不能犯善妒的大忌。”
  她不疾不徐,脸色淡漠,仿佛从前种种温存,皆是片刻幻象。
  她爱他,但她也终究是一个帝王。
  “苏锦,你越界了。”
  他的脚下忽地晃了一晃,仓促稳住身子,脸色却已颓然,好像从前他身为男子,傲立于朝堂之上的光华,在这一刻都尽数泯灭了。
  他眼见得楚滢转过头,向百宜道:“这船上能腾出屋子不能?”
  “二层除了您的卧房以外,原还有一间小的。”百宜小心觑着她神色,“只是怕还没能准备。”
  “那便遣人打扫了,请苏大人住进去。”
  楚滢脸色冰冷,毫不犹豫,“在抵达下一处州府之前,苏大人便不必出来辛劳了,只在房里安心休养吧。”
  “……”
  四周闻言,满座皆惊。
  有几名大臣已是按捺不住,悄悄抬起眼来,惊疑不定地望着前方二人。
  陛下这意思竟是,要将苏大人禁足?
  苏锦脸上雪白,连双唇也没有血色,却并不争辩,更不求情,好像方才与她那一番对峙,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只掀了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以首触地。
  “臣谢陛下赏罚。”
  “……”
  楚滢坐在上首,眉心悚然一动,默默攥紧了拳。
  却在此时,那底下跪的众人中,忽地传出一道苍老声音:“陛下,不可如此啊!”
  满朝之中,再没有比这人年纪大的了,众人不必回头,都知道这出声的是谁,跪在她身边的倪雪鸿沉默了整夜,此刻却也不好看她惹祸,忙着按她袖子。
  “李大人,慎言呐!”
  这李大人却不领她的情,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要挣扎着从她手里抽回袖子,要膝行向前。
  口中还道:“不成,老婆子我不能由着陛下这样胡来。”
  倪雪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今夜这一出疾风骤雨,来得毫无征兆,令人胆寒。
  苏锦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满朝文武中间,恐怕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为了他,陛下几乎将她这个兵部尚书给剃了头,她至今想起当时一幕,仍然胆寒不已,无数个夜里,都惊悸难安,时刻警醒着自己规矩为官,忠于陛下,切不可再与那恭王走一路。
  但是即便如此,陛下对她,也只威慑敲打,而从未破格动怒。
  而今夜,陛下竟忽地失了态,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了苏锦,勃然大怒,丝毫不顾往日情分。
  这当真是为区区一个得了青眼的小侍吗?
  她觉得自己是既老,又愚钝,竟半点都没有看明白。
  只是这一番计较,她却也不好对这顽固的李大人开口。
  正为难间,却听上面楚滢扬声道:“李大人,倪大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朕听听。”
  她立刻吓了一哆嗦,俯首道:“臣不敢。”
  那李大人却是个有胆色的,趁机一把甩开了她,颤颤巍巍膝行上前,口中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当如此对待苏大人!”
  “哦?”楚滢挑了挑眉,几乎是有些想笑,“你不是一向看不惯他吗?”
  “一码归一码,老臣心里如何看他是一回事,陛下身为人君,当如何待下,又是另一回事。”
  这老妇梗着脖子,中气倒是很足,“苏大人所言,老臣亦深以为然。此奴籍男子,不宜入宫奉圣,此为其一。即便陛下为此震怒,将苏大人禁足却也无理,此为其二。”
  一番话,说得底下众人越发战战兢兢,人人心中道其胆大。
  楚滢倒是笑了笑,“无理在何处?给朕说说。”
  “苏大人身任帝师之职,直言进谏,无须受过。且即便要罚,对臣子却也无禁足一说,说到底,不论陛下私底下如何,他终究还不是您的后宫君侍。”
  楚滢打量着她,像是有几分不可思议。
  “从李大人口中听见这番话,倒是大出朕的意料。”
  “老臣并非为他求情,只是君臣之道,祖宗之律,不可违,不可乱。”
  一时之间,满室官员竟有几分被震住了,面面相觑,其情其状,像是对她的话颇有些赞同。
  楚滢扬了扬眉梢,还未说话,跪在她面前的苏锦却忽地笑了一声。
  “我只道李大人素日与我不睦,以为我祸乱朝纲,不料今日,能听李大人此言,晚辈这厢谢过了。”
  他略略侧转身,对那老妇颔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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