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弟子愣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是个不怕死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皱着眉道:“掌门已经歇下,你有事,不如明日再来。”
“我不走。”
朝华在洗云殿门口跪下:“掌门,姑娘从前将您放在心尖儿上,下山历练怕您伤着磕着,从来都挡在您前面,那些人用流言蜚语中伤你的时候,也是姑娘出头为您抱不平,她宁愿别人把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却从来不叫你受半点儿委屈,她待您如何,您最是清楚……”
裴长清在殿内听着朝华细数洛樱对他的好,他原本在绘一副寒梅花开图,寒梅枝条已经绘好,在绘梅花的时候,却不知怎地绘成了樱花,再回神时笔尖的墨滴在红樱花上,渐渐的将那抹红掩盖,他再无心思继续,索性放下笔,移身去了芳樱阁。
一轮半月悬挂于芳樱阁上空,洒下清辉落在小院里,芳樱阁里没有灯火,显得漆黑冰冷。
裴长清移身进门,看到洛樱化作了原身九尾白狐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月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寒霜,清冷又孤寂。
他从来没有见过洛樱这般虚弱的模样,便是在雪丘云宫那日她都没有这样虚弱,他几乎快要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裴长清上前探了探她的妖丹,已经快要完全碎裂,要是再不补救,她就会彻底消失。
他收回手看着洛樱,一时间神色有些复杂。
朝华说得没错,洛樱一直将他放在心尖儿上,从来不曾让他受半分伤害,便是外面那些蜚语流言,她能挡都挡了,绝不叫他知道。
她对他从来没有半分不好,若她是别的什么妖也就罢了,可她偏生是狐妖,她爹杀了他的爹娘!
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他将她带回来,没让她沦为别人炼药的材料,已经是报了她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她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理应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要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竟然有些……不舍得。
***
西风崖。
穆娉婷百无聊赖的坐在凳子上吃着师弟送来的山珍海味,她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月,她让人给裴长清通报说她昏倒了,他也没有抽空来看她一眼,只差了医师过来看她。
最近听说芳樱阁的朝华三番两次去找裴长清,他都有时间搭理朝华,却没有时间来看她。
穆娉婷越想越气,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将整桌的美食全都掀翻在地,杜夭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心疼道:“小师姐,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啊。”
他蹲下身去把能吃捡起来,穆娉婷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碗盏,气呼呼的问他:“叫你去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杜夭擦了擦鸡腿上的灰,咬了一口,边吃边说:“那个叫朝华的已经在洗云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掌门连门都没给她开,今儿她跪不住昏倒了,守门的弟子把她送回了芳樱阁,这会儿不知道生死,看样子也是要撑不住了吧。”
穆娉婷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大好。
先前她被罚西风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裴长清把洛樱带回来不对劲儿,总觉得他有什么私心,现在看来裴长清确实是不在意她了。
待到她受罚完毕,洛樱应该就死了吧,如此一想,还真是舒坦。
***
朝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头痛欲裂,猜测自己是着凉了,她强撑着起身去看洛樱,发现她恢复了人身,只是还没有醒过来。
她凑过去探洛樱的脉搏,很平稳的跳动着,应当是没有了生命危险。
虽然不知道洛樱为什么好转了,但朝华还是很开心。
她帮洛樱捏了捏被角,起身去找治风寒的药,她要快点儿好起来,不然姑娘就没人照顾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洛樱的面色已然红润了起来,只是一直没有醒过来,朝华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每天都在她床边跟她说话,有时候没话说了就坐在床边一直守着她,看着她,期盼着她能快点儿醒来。
夜里,趁着朝华睡了,裴长清又来到洛樱床边,他先前给洛樱服了雪灵芝,又给她输了灵力,她的妖丹已经修复了不少。
按理说,她早就该醒过来了,但是现在看来只有她的身体好了起来,她的意识还未清醒。
裴长清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潜入了洛樱的识海。
***
半山腰上还铺着雪,雪丘云宫已然回了春,各处宫殿均种着洛樱喜欢的粉色樱花,风一吹,漫天的粉色花瓣从树上纷纷扬扬落下,犹如下了一场粉红色的雪,尤其好看。
裴长清站在清水河边,看着对面樱花树下的洛樱,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身后两个哥哥一左一右推着她飞上半空,她欢快的笑着,跟个孩子一样开心。
这是他熟悉的洛樱,漂亮、开朗、快乐,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大哥二哥,再推大力一点,我就要飞到天上去啦!”
洛樱欢快的喊着。
大哥笑她:“你想上天还不容易?”
“那不一样的,”洛樱荡在秋千上,“我想看看秋千能荡多高。”
“那你一会儿注意,别摔着了啊。”
二哥笑着猛力一推,洛樱猝不及防的飞到了高空中。
秋千确实能荡得很高,还会把她甩得飞出去,她看到半山腰的雪丘,看到了云宫各处盛开的粉红樱花,她还看到洛央带着洛昭他们在玩儿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老四!小五!”
她大声的喊他们。
洛央扭头看到飞在半空中,也不像是飞,倒像是要落下去了,她微皱着眉大声问:“你又干什么!”
“三姐!”
洛昭跳起来,兴奋的冲她挥着双手:“三姐!!”
“我在荡秋千。”
洛樱笑着跟她们挥挥手,眼看着她就要落下去了,她看到了清水河对面的裴长清,那瞬间她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片刻让她忘记了要施法,整个人都朝着他扑了过去。
裴长清接住了洛樱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不该出手的,他迅速的松开洛樱转过身背对着她。
洛樱被他一放摔在地上,她叫了一声,坐在地上拍了拍衣袖:“你是谁啊?怎么会在雪丘云宫?”
他进来的时候戴了面具,洛樱认不得也是正常。
他抬脚欲走,却被洛樱从身后抓住了腿:“诶,你上哪儿去?你还没有说你是谁,来雪丘云宫做什么呢。”
裴长清被她抓住脚惊了一下,她对一个不相识的男子也这么主动吗?
裴长清心里莫名有一股气,他挣脱她的手,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难道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他说完就愣住了。
当年他身受重伤在雪丘山下第一次遇见洛樱的时候,她也是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见他受伤了就要扒他的衣服给他上药,他当时又羞又急,说了相同的话。
洛樱已经起了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半点儿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不必生气,我只是觉得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问问而已。”
“认识的人?”
裴长清还以为她认出了自己,试探道:“谁?”
“我的救命恩人。”
洛樱已经整理好了裙衫,理好了头发:“不过,我瞧着你跟他也不是很像,他不像你这样凶。”
裴长清:“……”
他倒是从未听洛樱提起过有什么救命恩人,还有他对她一向都是这副态度,从前她从来不曾说过他凶,乍然听到她这样说他,裴长清心里更加不舒服,甩手便走了。
他走了几步,发现洛樱并未跟上来,这才想起来这是在洛樱的识海里,他是来找她不能醒过来的原因,不是跟她赌气来的。
裴长清顿住脚,转身看着洛樱,见她站在原地,两手把玩儿着随身的佩带,漫不经心的看着他。
她没有认出他。
意识到这一点,裴长清忽然觉得心里闷得慌。
从前他和洛樱隔着几座宫殿,她都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如今他站在她面前,不过是戴了一张面具,她却认不出他来。
裴长清皱着眉,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洛樱认出他来,还是不要认出他。
“喂,你到底是谁啊?”
洛樱朝着他走了过来,她本就生得漂亮,一双大眼睛里有星碎的光,眼帘轻轻一掀,媚态中带着一丝不经事的懵懂,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雪丘云宫的景色在她身后暗淡下去,裴长清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忘记了回答。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洛樱,似乎从她嫁给他的那天起,她便像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一样,收了媚态,敛了光芒,一心守在他身边做个贤妻,不让别人拿她说些闲言碎语来污他的耳。
他也就渐渐忘了,她也曾是这样一个令山河失色的美人。
第7章 她一定是后悔了吧,后悔当……
见他愣住,洛樱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说话啊。”
她的手指修长圆润,宛如葱白。
裴长清被她一戳,回过神来,别开脸:“我是谁不重要。”
“你这人还真是好笑,跟个呆子一样。”
洛樱笑容明媚:“既然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完便朝着后山飞了去,裴长清隐了身跟在她身后,一路经过宫殿,到了后山紫竹林里的一处竹屋。
她推门进去,忽然就变了天,洛樱在眼前消失,紫竹林渐渐褪去,裴长清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跳舞的女子,她带着狐狸面具,穿一身水蓝仙裙,手中抱着一把琵琶,边舞边弹。
裴长清一眼就认出她是洛樱。
看这样子,应该是狐王的生日宴。
每年狐王的生日宴都办得很隆重,裴长清在雪丘云宫养伤的时候,见过一次洛樱跳醉梦飞天舞祝寿,她嫁给他后便再也没有在狐王的寿宴上跳过舞。
时隔多年再看,她跳舞时潇洒自由的身姿,竟是十分好看。
洛樱在空中完成了飞天舞的最后一个动作,她侧躺着缓缓落下,直到睡在了舞台上,她才慵懒的揭了面具,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好像刚才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她在梦里欢快的跳完了一场舞。
台下掌声不断,狐族子民全都在为她鼓掌,喊着她的名字。
洛樱起身向狐王狐后行了个礼,乖巧朗声道:“孩儿祝阿爹生辰快乐,福寿绵延,万寿无疆!”
“好!好!”
狐王很是高兴,宣布大家开席,尽情享用美食美酒。
在一片欢声热闹中,场景又变了。
洛樱在教洛央和洛昭练剑,洛昭有样学样很是认真,洛央不屑道:“我们是狐妖,又不是修仙的,动起手来直接用爪子就好了,干嘛要用剑?”
洛樱边舞剑边道:“我们虽然是狐妖,但以后总是要入世的,总不能一打架就用爪子吧?再说了,阿娘说过不许无端伤人吓人,你要是现了原形,把人吓出毛病,那可怎么好?”
她说着剑端便朝着洛央刺了过来,洛央下意识的抬起手中的剑去挡,洛樱快速的左右夹击,洛央被打得乱了节奏,堪堪接住洛央的进攻,连连后退。
洛樱却不打算就此停下,看她虽然接得慌乱,但招势还算有模有样,她想试试洛央到底学到了什么程度,进攻得越发频繁。
洛央被她打得节节败退,心里不服气,越战越勇,渐渐的她稳住了心态,仔细分辨洛樱进攻的剑势,见招拆招的同时还想朝洛樱发起进攻。
洛樱有意让她,招势上微有偏差,好几次都差点儿让她伤到,最后洛央败在了洛樱剑下,她气呼呼道:“不学了!”
她把木剑狠狠扔到地上,转身走了。
洛樱过去把木剑捡起来,牵了洛昭跟在她身后:“不学了啊?我看你学得挺快的嘛,前几次我教你的招势都学会了,似乎还举一反三用得挺熟练?”
洛央转过身看着她:“要你管!”
洛樱慢悠悠道:“我是你姐姐,当然要管你了。”
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洛央气不打一处来,别开脸闷声道:“你也就是年龄比我大了那么几年。”
洛樱上前捏了一下她的脸,笑嘻嘻道:“那我也是你姐姐啊。”
眼看着天色阴了,洛樱忽然把剑塞到洛央手里:“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事,你带小五练剑,我先走了。”
“喂!”
洛央烦躁道:“你又要去哪里啊!喂!”
裴长清跟着洛樱又到了紫竹林的小屋,这一次也是一样,洛樱刚推门进去就到了别的地方。
后来裴长清发现洛樱总是会突然想起要去紫竹林的小屋,但每次都会到别的场景,而她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她只记得去紫竹林有事。
反复几次,裴长清也很想知道她去紫竹林有什么事儿,但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因为在洛樱的识海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别人也不知道。
在洛樱的识海里呆得久了,裴长清也大概知道她为什么醒不过来了,因为她本身不愿意醒来,在她的识海里全都是以前在雪丘云宫发生的事,在这里可以继续跟家人朋友在一起开心愉快的生活。
只要她不醒过来,就可以逃避家人朋友已经死去的事实。
但是这样下去,她会被困在识海深处,永远都醒不过来。
裴长清看着那个开心快乐的洛樱,他忽然不知道该不该让她醒过来,或许,让她沉溺在识海里对她来说才是一种幸福。
***
朝华又等了洛樱大半个月也不见她转醒,她开始着急了。
她查了芳樱阁的医书,说是有一种失魂症,人失了魂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醒不过来,但是可以通过招魂的方式,将魂魄归位。
她只恨自己不是修仙之人,不然就可以用招魂术找回洛樱的魂魄。
朝华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求裴长清。
虽然她之前没能见到裴长清的面儿,但洛樱之后能好起来,除了裴长清暗中帮忙,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