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街道上,一眼望去,全是各色各样的招牌灯箱,五光十色,充斥着低俗的艳丽。
已经午夜,道路两旁还是行人不断,有勾肩搭背的男女,有吆五喝六的混混,有花枝招展招揽顾客的女郎,也有刚下夜班背着包形色匆匆的归人……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选了家看起来还算比较干净的夜宵店。
小店很旧,招牌上全是油腻腻的污渍,就连桌上也全是油渍。还没到开暖气的日子,但小店里点着炉子,煮着水,不大的空间已经有了热气腾腾的感觉。
这是个喝粥吃面的小店,不如隔壁的烧烤店火热,屋里的食客不多,都是真正来吃东西的,挺安静,适合两人说话。
鹿乔惦记着许致身体不舒服,点了两碗蔬菜粥。东西很快送上来,分量不大,但应该熬的时间不短,粥看起来软糯香滑。
老板把粥放在了靠在桌外的鹿乔手边。
鹿乔拿起瓷勺,从一碗粥里往另一碗里舀了一些。
“你在做什么?”许致淡色看着她。
鹿乔抬起头冲他笑,“长得高,吃得多。你一米八,我一米六,你多吃点,我少吃点,这样公平……”
鹿乔边叨叨,边小心往碗里分粥,然后把汤匙放好,将碗推到了许致面前,“有点烫,小心点。”
她碗推了过去,但对面的人却没动静。鹿乔有些奇怪,抬起头看了过去。
许致怔怔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鹿乔脸有点热,避开了他的目光,“干嘛?是不是突然觉得我特别好?”
她是随口瞎扯,想插科打诨缓解一下莫名的尴尬气氛。但不知道向来寡言不愿理她的许致怎么回事,居然很轻地“嗯”了一声。
鹿乔头皮一麻,惊了一下,有些诧异的看他。
许致这次倒是挺坦然,认真道:“你不是说,想说什么就要说出来?”
鹿乔被他这样盯着,莫名其妙脸就有些烫了起来。
两人吃完饭,赵叔的车还没到,只能在路边来回徘徊,一边等车,一边消食。
也就等了十分钟,赵叔电话打了过来。老街这边路况比较复杂,他也很少过来,一时找不到地方。鹿乔跟他仔细说了下,赵叔说几分钟后就到,然后挂了电话。
鹿乔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衣兜里,手指在兜里碰到了什么东西,有点点凉,有点棱角。她手指在口袋里灵巧地动了几下,将手机放下,那袋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一袋包装特别少女心的零食,淡粉色的主调,上面有Hollekit和蝴蝶结图案,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粉色马卡龙饼干。
她把玩了一下这枚饼干,然后塞进了许致手里,难得真诚,“谢谢你,谢谢你送我,今天晚上我感觉很开心。”
许致垂眸,盯着手里粉嘟嘟的东西,不太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但他也有种不可抑制的,想笑的冲动。
莫名其妙又阻挡不了,他摇了摇头,已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鹿乔塞了那块饼干后,就一直注意着许致的举动,深怕他把饼干扔垃圾桶里,谁知道却看见他似乎是笑了。
秋季的月色很温柔,少年的笑也很温柔。
鹿乔有一点点冲动,她原本想缓一缓,再寻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但现在新潮澎湃,已经有些控制不住。
“许致!”她喊了他一声,然后深吸口气,忐忑的看着他,“我……”
她的话被忽然响起的一阵震天引擎声打断。
鹿乔都还来不及不满,就看见街口几辆摩托车你追我赶地呼啸而来。
应该是一堆混混在飙机车比赛,这片路面较宽,但又没什么人管,十分适合做这些危险运动。所以三不五时有人飙车呼啸而过,倒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但这些混混可能是玩儿嗨了,也可能是喝了酒,有些不管不顾,一辆摩托失了控般冲上了人行道。
而许致正站在人行道靠马路那边,那摩托几乎直直冲他飚了过来。
许致听见动静,刚想要动,却猛地被拽了一把,那力道之大,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居然一时无法挣开。
鹿乔也不知道是不是险境激发了潜力,她居然一把就将许致拽到了一边,并且毫不费力。
等摩托车飞驰着擦身而过,鹿乔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惊诧于自己突然爆发的潜力。
她看着许致眨了眨眼,刚想说什么,却觉得手臂一紧,已经被许致拉近了绿化带里。
高大的梧桐已经落尽,矮矮的冬青遮不住两人的身影,但鹿乔被许致压在梧桐树干上,彻底被困在树干和许致之间。
突然被、被、被树咚了?
她紧张地盯着他,努力往树干上贴,“许、许致,你做、做什么?”
第21章 夜海里的灯塔 无比的渺小,却能给迷失……
鹿乔被许致压在树干上, 他身上忽然出现的那种莫名强势的气势让她紧张又慌乱。
他死死盯着她,鹿乔甚至有种下一秒就要被他吃掉的错觉。
她死死贴在树干上,望着许致咽了咽口水, 结结巴巴道“许、许致, 你、你做什么?”
许致好像突然回神似的, 收了收目光,有些艰难道:“你、没发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鹿乔从刚才塞小饼干开始,注意力几乎全在许致身上。现在被他这一说, 鹿乔才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她低下头,只看了一眼,就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看见许致仍抓着她的手臂,而她原本被校服衣袖遮住点的手掌毛茸茸一片, 纤细的手指变得更长更枯瘦,而指甲更像是匕首一般坚硬而锋利,在月光下居然泛着让人胆颤的寒光。
她被眼前的一幕冲击的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她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世界存在怪力乱神这种事,但毫无准备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一个妖,片刻间她怎么都无法接受。
整个人差点尖叫出来。
然而完全没有缓冲时间,她的余光就看见身侧一条毛茸茸的黑色猫尾巴优哉游哉地晃着。
她眼前一黑, 尖叫出声:“啊——”
然而她叫了半声, 其余的声音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
“别害怕,没事的……”许致努力想安抚她的情绪,但也许是他不善于表达安慰,不善于哄人,在面对问题时都是直男式的处理方式,神情严肃,同时为了控制鹿乔, 手上的力道也大了一些。
鹿乔现在满心的慌乱,整个脑子像是有成百上千的手在撕扯,混乱又痛苦。
她原本就是惊弓之鸟了,许致严肃的神情,和手上传来的力道,瞬间割断了她脑子里的那根弦。
她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挣扎。
“你给我松开!”
“乔乔,你冷静点……”
“许致,我叫你松开!”她凶狠地盯着他,瞳孔也开始发生变化,琥珀色的瞳仁收缩,已处于完全对抗的状态。
“乔乔……”
许致还想说什么,但鹿乔已经彻底失控,她不管不顾的挣扎尖叫,她毫无章法地乱推乱打,许致怕伤了她,一时无法招架。
鹿乔不仅仅是害怕自己现在的模样,她更害怕许致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她仅仅这么一想,甚至不敢联想之后发生的事,就已经够她恐惧到心灵都在颤抖。
“许致,你松手啊!!”
她尖叫了一声,同时没被抓住的右手顺手就抓住许致的肩膀往后猛地一推。
她原只想推开他,却忘了自己此时匕首般的指尖。
那一瞬间,她甚至能感受到指甲划破皮肉时的那种阻力和顺滑干。
鹿乔看着自己指甲尖上沾染了鲜血,整个人都傻了。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伤人,这大概就跟普通人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杀人,却在混乱中误杀了人一样。
而她伤的,还是许致。
震惊、恐惧、悔恨、后怕……各种繁杂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鹿乔头疼欲裂,感觉自己马上要奔溃了。
“对不起,我不是不故意的,你别过来,别碰我……”
她边喊着,已经边跑开了。这一切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估计永远都无法面对,只能选择逃避。
她刚跑两步,怀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是许致的外套毛衣。
她反应很快,立刻将衣服穿了起来。许致看起来瘦,但身量比她高大太多,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下摆几乎要到膝盖,袖子完全可以将她的手完全遮起来。
而鹿乔又快速把外套上的帽子戴上,头上两个毛茸茸的小耳朵也被遮住了。
她还嫌不够,又用力裹了裹,几乎将自己严严实实包在了衣服里。
在做这些的时候,鹿乔的脚步一直没停,步履匆匆,又充满了不安。
她匆匆往前小跑,但可能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敢快跑起来,透着种让人心疼的小心翼翼,可能是过于忐忑和害怕,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许致没有追上去,鹿乔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不堪,他追上去,只会让她觉得更不堪。
他站在夜色中,就那么看着她微佝偻跑开,小小一个,透着无助的模样脆弱的让人心疼。
她怎么成这样了?她怎么能成这样呢?
有那么一瞬,许致心脏像是猛地被谁狠狠抓了一把,又酸又涨,难受的厉害。
他深深吸口气,却压不住这种酸胀难受的感觉。
那一刻,他难受的无法承受,但同时又感到一阵轻松,长期撕扯着他的事似乎已经要走向结束了。
难过啊,他有多久不曾这么揪心的难过过了?大概失去了太久,所以这种难过让他很陌生,也同时让他看到了一些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
亲眼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妖,鹿乔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无法短时间接受,整个人都处在崩溃和混乱的状态中。
她回到家,一头就冲进了房间。
但房间还是过于空旷,她需要一条缝,一个壳,将自己密不透风的包起来,才能寻找到一点点安全感。
她躲进衣柜里,在一片漆黑中,裹紧许致的外套。
黑暗让其他感官变得敏锐,鼻息间似乎全都是许致的气味,就好像他在抱着她一样。
他在抱着她。
鹿乔一想,心就跟着抽了一下。
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了吧,他刚才看见了自己这副鬼样子,估计会被吓得再也不敢跟她说话了,甚至可能会转学,逃得远远的。
鹿乔一点都没想到许致会把自己的事说出去,只想到他会被吓跑。
鹿乔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死死抱住许致的衣服,独自躲在黑暗的衣柜里胡思乱想。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甚至哭到喘不上气,哭到最后力竭,直接在衣柜里睡了过去。
黑暗又死寂的环境,让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沉到发黑,连个,梦都没有,只有让人窒息的一片黑暗。
她沉在这片黑暗中,挣扎不出来,直到一声遥远的铃声响起。先是模糊,逐渐清晰,最后炸开她的脑子,将黑暗撕破。
鹿乔猛地醒来,睁开眼,视野里却还是一片黑暗。
她茫然地转转头,动动身子,长时间蜷缩,导致她浑身酸疼。她这一动,各处的疼痛同时发动,让她彻底清醒了起来,想到了自己还在柜子里。
周围一直是安静黑暗的,她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甚至不知道现在是晚上还是白天,但她一点也不想出去。
手机还在响,屏幕的光线透过衣料照射出来,变得更加微弱,但也足够照清衣柜的大致环境。
手机的铃声一直在响,直到时间过长自动挂断。
黑暗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黑暗和寂静是她现在依赖的安全感。
鹿乔疲惫的靠在柜壁上,慢慢松了口气。
然而手机再度响起来,大有不接不停的势头了。
鹿乔经受的情绪刺激太激烈,精神格外疲惫,没想好怎么面对外面真实的世界,现在也不打算去面对,只想当个乌龟,躲在这个壳里。
铃声打破了给予她安全感的寂静,她的心突突乱跳,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她有些焦躁的拿出手机,想要关机。一掏出手机,她愣了一下,两个发现都让她一时不知怎么反应。
屏幕灯光的映射下,她看见自己的手恢复原样的,而屏幕上显示的是许致发的视频邀请。
鹿乔有些怔愣,半天没有动,直到铃声自动停下。
衣柜里又恢复了死寂,片刻后,连光也没了。
鹿乔现在特别纠结,她想要知道许致的想法,又害怕听到他一句否定的话。
别人的千万句否定都无所谓,他的一句,她都无法承受。
鹿乔继续缩在小小的衣柜里当鸵鸟,好像只要她不出去,那些难以面对的问题就不存在。
刚才的视频邀请断了之后,手机再也没有响起过。
鹿乔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他发过来的时候害怕,不发过来了又难受。
她等了很久,手机始终没有动静,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忽然就有一种身为异类被排挤的感觉。
她心里有些难受,鼻尖也在泛酸,但她一点都不怪许致。
如果是她、如果是她,她也不会喜欢一个妖怪吧?她可能连这种询问性的视频都不会发,只会立刻跟对方断绝一切联系,只当做了场梦,还是噩梦。
鹿乔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她连哭都不太敢大声,她有人会发现,这里躲了只妖怪。
她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太阳穴一蹦一蹦,酸胀的厉害。
忽地,黑暗的衣柜里又被光源照亮,她哭得太入迷,甚至没听见铃声,只注意到黑暗被驱散。
鹿乔理智上还不想面对外面的世界,也不想面对许致,但心里却偷偷在渴望,哪怕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许致可以接受这种事呢?七仙女也能谈恋爱,白蛇也可以成精,她是一只猫妖,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十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像茫茫夜海上的灯塔,在黑暗中无比的渺小,却能给迷失航线的人巨大的希望和力量。
她一颤一颤的抽噎着,然后拿起了手机,隔着朦胧的泪打开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