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月说不出话来,周郎君骤然离世那年,消息刚一传来她便压下了,但挽君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催促她给前洲去信,让她去接周郎君和阿舟过府住上两日,她找了许多借口拖延,挽君便不再提了,只是病情愈加沉重,直到药石无医。
若是她当时知道周郎君的死另有蹊跷,只怕也会不依不饶想要去弄个清楚。
更何况是傅菱了。
但是弄清楚是一回事,走上歧路却是另一回事。傅菱如今走到这一步,还当怎么挽回?程王殿下掺和在其中,只怕温家想插手也不能随意插手。
“纳侍一事,阿舟知道了吗?”温年月缓缓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转而问道。
“知道了。”温茹叹息着应了一声。
温年月一向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的心意,也觉得很是可惜,便开口道:“此番虽说是迫不得已,但往后要想再改立正君,困难重重……所以,到底是阿舟要受委屈,礼数上用贵侍之礼,但其它一应器物皆同正君吧。”
温茹想说不必,她往后总会想办法,让人当回正君。但又想到,这世上的人都是俗人,哪会去信什么虚无缥缈的以后,多嘴多舌的议论,说不定反倒会给傅寄舟带去许多不安,便只好点头同意了。能让傅寄舟现在就过得高兴一点,也无不可。
“唯有一样,这侍礼怕是要低调些,若是过几日,傅菱一行上京,程王殿下和秦国公府做的事败露,想起温家匆忙举行的侍礼,只怕立刻便想到,温家是故意而为的。若是陛下能一举将她们处理了还好,若是没处理干净,只怕他日定会报复温家。”温茹担心道。
温年月听了也觉得不无道理,心里愈加有愧于傅寄舟,便想着往后遇到给人提提身份的机会,她且都无条件答应下来。
随后,温年月便将温茹纳侍一事吩咐下去,竹笙一脸迷惑地应下,见自家大人和小姐不打算详细说明,只好转身去安排。
花庭是第二个满脸迷惑的,扔下还在同他商量侍礼流程的竹笙,快步朝倾芜院走过去。
一路跟他行礼的小厮他全都没理会,一把推开倾芜院半掩着的院门,朝着里间去了。
倾芜院此时已经收拾停当,傅寄舟坐在里间的绣架旁,垂首绣他出门前还未绣完的一朵玉兰花。
出发前,他知道回前洲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未曾把这套衣服的绣活带过去,如今回来,为了让自己不去听外界的声音,只专注眼前的事,刚休整好的他就静心静气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绣。
这一件一定会比他裁制绣缝的第一件更好看,更值得被温茹穿在身上。
花庭进倾芜院的动静不小,傅寄舟的手顿了一下,咬了咬唇,又低头什么也不管地继续绣他的玉兰花。
那边,花庭进了屋里才觉得失礼,不管怎样,傅寄舟都是主子,他不可能把人揪出来问个清楚明白,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把抓了谷昉的衣领,将人拖到院外僻静处。
但谷昉听了比他更懵,在前洲分明好好的,中途小姐有要事外出了一趟,两人分离了些时日,但小姐回来,两人又跟往日一般好。唯一可能异常一些的大概是及冠礼那日,小姐原答应了表少爷要去住的院子看他,结果从中午推到下午,又推到第二天早上,让表少爷难过了一段时间。
其它便没什么了。
花庭听得直冒火,谷昉整日跟在傅寄舟身后,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突然从正君降到了贵侍!他白教了傅寄舟这么多年,找那么多书,说那么多叽叽歪歪的废话,他容易吗,结果全白瞎了。
谷昉一句话不敢说,心里则是天大的冤枉。表少爷怎么可能会给小姐做侍,这不可能啊,刚回温府,小姐还对表少爷贴心得不得了,没道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恼了表少爷,将人降成侍君吧。
“花庭大人,你是不是听错了?”谷昉到底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听错,大人已经吩咐下来准备侍礼了!”花庭没好气道,“你好好关严了院子门,让院子里所有小厮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也不准跟表少爷提起这件事。”
不管傅寄舟知不知道,这事当着傅寄舟的面,能少提就少提。
花庭气鼓鼓地走了,气自己忍耐那么久,好不容易教出一个他觉得还可以接受的小姐正君夫郎,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好好的人便被降成了贵侍。
小姐不应该是这般任性的人啊,怎么好的不学,学外面女子的薄情寡义,便是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该这样对待人吧。
谷昉蒙头蒙脑地回了屋里,看傅寄舟仍专心致志地做着绣活,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自家表少爷只能做小姐的贵侍吗,没道理啊,不可能吧。
傅寄舟垂首能感觉到谷昉进来之后便心神不属,没有抬头只问道:“谁来了?”
谷昉忙甩甩头回过神,想起花庭的叮嘱,恭恭敬敬地回道:“无人,是小厨房送东西过来了。”
傅寄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低下头才说:“不用瞒着我,我都知道,嫁与你家小姐做贵侍是我同意的。你只管听府里的安排准备吧。”
谷昉只觉得嗓子都哑了,不知道说什么,瞪大了眼睛看向傅寄舟,一脸的不可置信。
“一会儿你家小姐可能要过来,你让小厨房准备晚食,做些你家小姐喜欢的。”傅寄舟停下手中的动作,吩咐了一句。
谷昉抿紧了唇,眼眶都有些发红,盯着傅寄舟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应下,自去准备。
傅寄舟定了定神,垂下眸去,继续专心致志地绣那朵玉兰花。虽然,一个时辰快过去了,他也只绣好了一个花瓣。
再一个时辰过去,天擦黑,温茹便过来了,谷昉伺候着将餐食摆放好之后,站在一边候着,但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在自家小姐和表少爷身上徘徊。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原本礼单我不想拿来给你看的,但想着礼单上的东西往后终究要交给你保管,选些你喜欢的更好,所以我还是拿来了,你不要多想,就当是温府中馈给你发了一批礼物。”温茹拿出一张礼单,在递到傅寄舟手上之前跟他说清楚,“因着你母亲的缘故,侍礼不能太高调,只能在府里办,时间定在了后日昏时。”
这句话说完,温茹倾身,贴近了傅寄舟耳朵,跟他小声解释:“低调些好,往后补正君礼,免得别人闲言碎语。”
傅寄舟歪头,故意去碰温茹贴过来的脸,切切实实感受到温茹身上的暖热,心里安定了些,低声应了一句“嗯”。
温茹唇瓣在傅寄舟侧脸滑过,她一愣,耳尖有点泛红,心里直道,这小反派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不过看到他没有过多神伤,想着牺牲点就牺牲点吧。
谷昉在后面几乎站不住,单手扶着身旁的一个花瓶架子。他伺候傅寄舟四年了,几乎把傅寄舟当成亲儿子、亲弟弟看待,结果傅寄舟降为贵侍,他却一无所知,仿佛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温茹又拿出另一张礼单:“这是我单独给你出的添妆单子,我们不要你那个混蛋娘的任何东西,你以后嫁给我便是我的人了,你的嫁妆便由我出。”
傅寄舟拿过温茹手上的礼单,扫了一眼,有些很眼熟,是温茹很喜欢的东西,他曾经故意记在心上,想着以后能投其所好,没想到温茹却将那些又送给了他。
温茹向来都是这么好,让他一句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等两人终于看完了礼单,温茹又跟他说,侍礼之后,他可以继续住倾芜院,也可以搬去珩雪院,珩雪院院子大,便是将倾芜院的小厮们都带去,也住得下。当然,两边都留着也行,若是哪天生她气了,他还可以出了珩雪院,回倾芜院躲起来。
温茹当然是调笑着说的,但傅寄舟却听进去了,脸颊浮上一些红晕,轻声道:“我才不会生锦衣的气,往后想跟锦衣住在一起。”
温茹看着傅寄舟笑,直把人笑得偏过头去不理她。
商量得差不多,温茹便离开了,谷昉将人送走,没有吩咐粗使小厮,自己一个人站在圆桌旁闷不吭声地低头干活。
傅寄舟叫住他:“谷昉不用难过了,事急从权,有些事没办法,往后会好的。”
往后好不了也没事,嫁给温茹作贵侍,不也是嫁给温茹吗?
谷昉哑着应了一声,低垂着头,带着收拾好的残羹冷炙,匆匆出了门去。
翌日,温府忙成一团,珩雪院那边最是忙碌,人来人往,搬东西的、换灯笼的、糊窗纱的,忙活得不得了,有竹笙和花庭盯着,没有小厮敢闲言碎语,一个个只埋头做自己的事。
花庭昨日找温茹问了,虽然没有告知背后的原因,但温年月对小姐的决定一句话没反对,每日忙着外出会友,他便能感觉到这背后恐怕不是后院里的原因。
傅寄舟深居后院,却被牵扯着,从堂堂正正的正君变成小小的贵侍,想想都觉得太委屈了,可他一贯跟傅寄舟关系不算亲近,也不好劝慰他,只好在侍礼上多用点心。
但,唯有一事他有点纠结。
他平素盯着傅寄舟学的都是正君要学的君子之礼,做贵侍跟做正君并不一样,他要不要拿着书,去给傅寄舟补补课,尤其是小姐明日就纳侍了,可小姐还未及笄,若是两人什么也不懂就行了礼,进了洞房出了乱子怎么办?
第43章 脑子里一个劲儿冒出“洞……
温茹准备的纳侍礼很是用心,但再用心,在礼制无法逾越的地方终究是无法逾越的。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古“六礼”)不需要全备,阖府正门不需要张灯结彩,外宾不需要请,身为新嫁郎的傅寄舟也不需要为出嫁准备些什么,只等着行纳侍礼即可。
都是昏礼,参与感却全然不同。
温府小厮们忙碌得团团转,倾芜院却安静得令人心疼。今日院子里的粗使小厮们大都知道了府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一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哪还有往常轻松笑闹的样子。
花庭过来的时候,当即就拧了拧眉,院子里太冷清了些,虽然正君和贵侍是天渊之别,但到底是府里的喜事一桩,这般沉闷,有些不吉利。
随即,他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管事,让他带着院子里的人将倾芜院也装扮一番,虽然往后这里可能不住人了,但是今明两日该喜庆的还是应当喜庆一些,顺道也给这些不懂事的粗使小厮找些事儿做。
管事应下之后,匆匆去安排,花庭则自己进了院子。
傅寄舟听到谷昉来通报,说花庭过来了,差点让那绣花针戳到自己的手,心思忐忑地站起身来,停顿了好一会儿。
要说这时候他最怕看到谁,那绝对是花庭。平素花庭对他最凶,但是花庭却是整个府里最记得他是温茹未来正君夫郎的人,每日拿正君之礼来约束他,他的婚书甚至还在他手上。但如今却……这番情境下去见花庭,花庭眼中的自己也会变了样吧。要做温茹正君夫郎的自己,和要做温茹贵侍的自己,对比未免狼狈。
但这些都是他心底的小情绪罢了,既然已经答应了温茹,那就该少些敏感。想到这里,他压抑了心底不安卑怯的情绪,缓步走出了内室。
花庭站在外间,看到傅寄舟从内室缓步走出来,穿着一身远山紫的袍衫,脸色不错,不会让人觉得愁绪压身,不由得有些放心,也暗自觉得傅寄舟正君之礼学得还是不错的,不管境遇如何,安之若素、端方温良的品性总不该丢。
等傅寄舟在外间坐榻上坐下,他恭敬地将手中的两本书呈到傅寄舟面前。
谷昉瞥了一眼,便出声告退下去了。
傅寄舟一边去接花庭手中的书,一边奇怪地看着谷昉匆匆离开的背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表少爷,花庭不会安慰人,但花庭向来也没安什么坏心思,万望表少爷不要同奴计较。”花庭斟酌着开口,“如今您受了委屈,只能屈居贵侍,原本花庭不该来给您添乱的,但明日便是纳侍礼,为着小姐和您往后能长长久久,顺顺遂遂的,花庭不得不来跟您叮嘱两句。”
花庭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碰了傅寄舟身上难过的开关。
傅寄舟知他好心,垂眼应了下来,指了指身前一个圆凳:“你坐着讲吧。”说着随手快速翻了翻手上的书,看到里面都是姿势各异的人像画,一脸懵。
花庭坐了下来:“给您的这两本书是春戏娱情的册子,都是宫里传出来的精绘本,保您能一目了然看懂,奴便不跟您多说了。”
他话才说一半,傅寄舟“啪”一声关上了手中的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像烫手山芋一般拿不住,从耳尖到脸颊,甚至脖子都开始发烧。这东西就不能找个半夜,偷偷塞在箱子里给他吗?方才谷昉出去就是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傅寄舟用余光偷偷瞥一眼花庭,那一眼带着明显羞恼的情绪。
花庭却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话题都走到这了,可以进正题了:“虽然您要屈居贵侍,但小姐待您的心思,花庭懂,不管您什么身份,平素也是同正君一般无二的,这些小意侍奉的东西不学也可。”
傅寄舟抬眼看了他一眼,恍然发现,花庭以往应当是狠狠记了他曾退温茹婚的仇,言语总难免不恭,但越过那点小记仇,花庭想要好好说话也是能好好说话的。
“但是您提前嫁与小姐,小姐却尚未及笄,纳侍礼后的洞房需要您格外注意一些。”花庭不知道他所想,只一门心思把事情叮嘱了,这事关温茹的身子,他难免会多在意一些。
往前数几百年,大宓朝并没有规定婚龄,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便好。女子担负着大宓朝的世代生育,是沟通天地与人间的桥梁,女子每为大宓朝多诞生一个孩子,便为这个王朝的延续多带来一份希望,上至皇族世家,下至普通平民,向来鼓励婚姻,希望多女多孙,绵延万世。
但事与愿违的是,不管人们多么倾尽全力,小心照顾怀孕的女子,女子难产的事总是频频发生,一家之主因为生育而死,小家乱了,社会不稳,给大宓朝带来不小的麻烦。
后来,大宓朝倾举国之力,将全国的神医、大夫招至王都,日以继日研究如何降低女子的生育风险,平平安安诞下孩子而不损伤身体。
因着这一盛举,医者在大宓朝的身份地位一时飞涨,大宓朝传世的女子医典更是多达千册、万册,不仅是生殖生育那块被翻来覆去研究,便是些女子身上其它的小病小灾也被拿出来反反复复探讨,大大改进了大宓女子的生存状况。
女子二十及笄后才可娶正君的规定便是当时的女医们审慎决定之后由皇室颁布的,这一规定不是为了限制女子的婚事,而是希望女子晚些涉及生育一事,待一切准备成熟之后平安产女,为大宓朝绵延子嗣的同时,减少女子因生育带来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