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护卫应下,又问,“那您呢?”
“吃多了,想走走。”姜莞冷脸,仿佛是真的吃饱了要散步消食。
“是。”护卫将昏迷不醒的老人送上马车,驾车离去。
零零九提醒姜莞:“姜琰一直在看你。”
姜莞自然感受得到姜琰的目光,他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他的目光存在感和他人一样强。像是被某种剧毒的冷血动物盯上,让人浑身不适。
“走了。”姜莞负手向前走,当不知道姜琰在看她。
姜琰走在她外侧,忽然开口:“为什么要好心?”
“哪有好心。”
姜琰嗤笑:“明明就是要将马车让出来给那个东西,还说自己要走走。你那么懒,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他看着姜莞因为走路头上的发髻一直在晃,手痒去摸。
“你烦不烦人!”姜莞一只手抓住他作恶的手腕,将他掌心翻向上,另一只手用力打他掌心数下,才狠狠甩开他的手。
姜琰手心火辣辣的,诡异地生出一种被夫子管教之感。
当然他念书时是没被打过手掌心的,但他偏偏在此时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看着姜莞头上颤动的发髻,遗憾地咂咂嘴,追上她说:“我不喜欢你做好人。”他在她身边待久了,也学会她那套“喜不喜欢”的话术。
姜莞挑眉看他:“你算老几。”
姜琰忍了好久才忍下那句“我是你兄长”,只说:“不许好心,那种东西就该死掉。”他看了恶心,所以不该活在世上。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肮脏、腐朽、酸臭,世上一切负面形容词用在那人身上都毫不过分。那人甚至没有人形,浑身皮包骨头,四肢拧在一起,像牲畜,像虫豸,就是不像人。
姜琰见过最穷的人是京城中的乞丐,他们穷困潦倒破烂不堪,甚至衣不蔽体,却也没到那个东西的地步。至少京城的乞丐们是有人形的,能看出来他们是人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而刚刚那个老人,他很难将那种东西和人联系在一起,看到那种东西他心中就忍不住升起无数焦躁,只想将那种东西从世上清除。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在姜莞身边他的情绪稳定许多,他一定会不由分说地将那个东西杀死。
他潜意识不去思索想这么做的缘由,就像过去杀人那样从不需要原因,只是他想杀,可他又隐隐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这次是姜莞问他。
姜琰神情忍耐,缓慢开口:“看得恶心。”
姜莞停下脚步看向他:“你看得恶心就要人家去死,你好霸道啊。”这显然不是夸赞。
姜琰低头看她长发垂落肩上,乌黑的眼珠又清又冷地望着他,长睫上下忽闪,倒不想反驳她,只想这么瞧着她。
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他就是看人恶心就要人死。
天渐渐黑下来,余晖穿过她蝶翼般的长睫在她眼底洒下熠熠流金,衬得她瞳仁又黑又亮。
姜莞难得认真地望着他,很正经道:“开开,那是人。在祁国,杀人有罪。”
姜琰杀过不知道多少人,头一次有人跟他说杀人有罪。他不耐烦听这些,虽然是姜莞说的,但他还是不耐烦。他甚至又不觉得姜莞是同类,只觉得她和朝堂上的大臣一样面目可憎。
他几乎一下子丧失对姜莞的所有兴趣,杀意在心中暴涨。
“活着是每个人的权利。”姜莞似乎并不怕他的暴戾,直视着他满是戾气的眼,“他没有做错事,他就不应该死,没有人有毫无缘由生杀予夺别人性命的权力。”
姜琰嘴上什么也没说,却在心中反驳。他是皇上,想杀谁就杀谁,这是他的权力。
她握上姜琰的手腕,把他五指攥成的拳头舒展开,垂眸看着他有薄茧的手掌道:“如果你乱杀人,我会杀掉你。”她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他的眼。
她又补充:“如果你无缘无故被人杀了,我也会帮你报仇的。”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身份,说起话来十分郑重。
姜琰和她相视良久,另一只手缓缓松开,心中的暴躁变成了烦躁。他突然若无其事地笑:“我又没说一定要杀他,干嘛这么认真。不过那种东西,怎么配被叫做人啊。”
零零九松一口气:“他刚才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姜莞松开他的手,缓缓走起路来:“那就是人,我这一路上走过来看到了许多那样的人。”
姜琰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和她犟嘴:“那不是人,是怪物。”样子和怪物一样,怎么能说是人呢?
姜莞:“是人。”
姜琰并不是个会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人,他很快重新找到乐趣,即和姜莞顶嘴:“是怪物。”
姜莞:“是人。”
他看她不厌其烦地反驳觉得好玩极了,至于刚才杀与不杀人的问题早被他抛在脑后。他当然不会就这么听从姜莞的话金盆洗手当个好人,他只是被她那句如果他被人无缘无故杀了,她会为他报仇而取悦,暂时不想杀她了。
他当然还是会想杀谁就杀谁,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姜琰却不大愿意去想另一件事,如果她知道他是姜琰,他被人杀她还愿意为他报仇吗?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同样在问这个问题:“你真的愿意为姜琰报仇吗?如果他死了的话。”
姜莞:“怎么可能?我闲的没事做啦,谁杀了姜琰我要感恩戴德为他建庙立像。”
“那你刚刚还那么说。”零零九嘀咕。
“我刚刚叫他什么?”姜莞问。
零零九想了一下:“开开。”
“对啊,如果开开无缘无故被人杀了我当然会为他报仇,可他是姜琰。”姜莞平静极了,“他永远也不会只是开开。”
零零九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它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中,只想叹气。
姜莞又笑起来:“其实那些话都是哄他的,你也上当啦?”
零零九的愁绪顿消,没想到这些让它感慨万千的话全是假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它又觉得那些话不完全是假的,至少它能感受到姜莞刚刚在说“开开”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实意的吧。
它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总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姜莞淡淡道:“刚刚的话你细听就知道根本站不住脚,只是用甜言蜜语安抚姜琰罢了。在这个环境下谈权力本就是很好笑的事情,谁的地位高,谁就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意掌控他人性命。就像男人地位高,暖玉楼中那些女子只能是他们取乐的工具。他们可以罔顾那些女子同样是人这件事,将她们当做货物、玩具甚至是动物或是其它什么,但就是不会把她们当做一样的人。古时战中食物短缺,将领将妻妾当作食物烹煮,分而食之,同样不将女子当人。即便在当前,高门贵女和山野村姑在实质上并没有多大分别,从根本上她们都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需要被父亲、兄弟、丈夫甚至儿子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零零九听得心堵,仿佛四面大山向它覆压而来一样压抑,有想让姜莞闭嘴的冲动。言语虽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却比实质上的东西更能够带动情绪。
“权力当然有用,有了权力才能当定规则的人。秦郎君能欺压其他女孩却要对我百般依从,不就是因为我的权力大于他么。”姜莞道,“祁国已经烂掉了,要改变一切,就要去做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零零九觉得她话中隐隐有别的意思,却不敢细想,那是书中世界完全没有过的东西。
姜琰难得安静,随她一起慢悠悠地往郡主府走。
“走不动了。”姜莞没走两步就站定耍赖。
姜琰看她一眼,笑了:“有马车不坐,走两步就说走不动了,还说自己没好心?”
姜莞白眼一翻:“反正走不动了。”
姜琰又想伸手摸她头上的发包,于是就伸手摸了,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他摸了喜滋滋地拔腿就跑,姜莞气得拎着裙子追着他打。
姜琰跑得飞快,她追不上,直接摆烂停在原地生闷气不追了。
姜琰意犹未尽地折回,刚在她面前站好就被她提着裙子猛踹。
姜琰乐在其中,象征性地躲两下,被她踢了个实在,倒也不觉得很疼。
反倒是姜莞很快踢累了,撑着腰大口喘气,不理他了。
姜琰逗她说话:“我看你还有力气打人,怎么就走不动了。”
姜莞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一言不发。
姜琰摸摸鼻子,感觉自己这下是将她得罪的有点狠,便凑到她面前道:“我抱你回去。”
姜莞终于理他:“你想得美。”
姜琰咂舌:“我看你也累得轻,爱抱不抱。”
他故意学她平常刁蛮的模样,将头一别,娇气极了:“谁稀罕。”学得惟妙惟肖,零零九忍不住在姜莞脑海中笑出声。
姜莞皱眉:“你好幼稚!”
姜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知道谁小孩儿脾气,摸摸头发就恼,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大脾气。”
姜莞趁他蹲下眼珠一转,从他头上很没风度地跳了过去,得意极了:“你要长不高了。”
这是一个很冒犯的动作,零零九觉得她一天不作死心里难受。
姜琰蹲在原地半晌没动,零零九以为他是要被姜莞气死了。
“姜莞,快跑吧。”零零九好心提醒姜莞,它觉得任何人都不能容忍一个人从自己头上跳过去这种举动。
第142章 开开,你好像我娘……
姜莞警惕地跑远了些看着姜琰,见他没什么反应才远远喊了一句:“喂。”
姜琰的双肩开始抖动,背影看上去一颤一颤。
零零九喃喃:“他真被你气疯了。”
姜琰越抖越厉害,笑声越来越大。他笑得坐在地上,一整条街上都是他的笑声。
“真疯了。”零零九更加确定。
他坐着转过身,抬头看着远处的姜莞问:“你怎么想的?能做出来这个动作?”
姜莞不答,就看着他自己笑。
姜琰笑了会儿终于笑够了,撑着地慢吞吞站起,向姜莞这里来。
姜莞看他过来,立刻拎着裙子跑远了些。
姜琰:“过来,不打你。”
姜莞气哼哼:“你敢!”说是这么说,她看上去依旧戒备无比,只要他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她就会像兔子一样一溜烟儿跑了。
姜琰到她跟前,又憋不住笑:“你跑得过我吗?还跑。”
姜莞大约也想开了:“你敢碰我你就等死吧你。”
姜琰笑:“你刚刚还说不能随意杀人!”
姜莞理直气壮:“你先惹我的!”
姜琰盯着她看,想知道她怎么这么雄赳赳气昂昂。
姜莞把他脑袋拧向另一边,让他去看墙。
姜琰转回头:“走了,你晚上还用了饭,我可什么也没吃。”
姜莞毫无同情心:“是你自己说过不吃秦郎君的东西,又不是我不让你吃。”
他听了笑,重新在她跟前蹲下,懒洋洋地警告她:“再敢从我头上跳过去就抓住你揍。”
姜莞故意问他:“什么意思啊?”
姜琰要起身:“自己走回去吧。”
姜莞立刻跳上他背,勒住他脖子:“快走。”
姜琰故意:“要勒死了。”
姜莞就去戳他脖子上的伤,指尖力道十足。
姜琰被她戳得一疼一疼,爽得不想说话,背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姜莞趴在他背上,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真是太贱了。”她说的时候摁他伤口的动作也没停下,让姜琰只会闷哼,反驳不得。
一路到郡主府,姜莞换了衣衫,薛管事过来同她汇报那路上捡来老者的情况。
“郡主,那老人并非受车马惊吓才昏迷不醒。”薛管事语气沉重,“他是将要饿死了。”
姜琰正从外面进来,刚刚他在街上滚了灰在身上,是以也换了衣服。他根本不信世上有人会被活活饿死,尖酸刻薄:“这世上还能有人被活活饿死?那我只能说活该,蠢成这样也应该去死。”
姜莞只问:“如今情况如何?”
“人还未醒,已经喂了米糊下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郎中为他诊了脉,他身体差得惊人,大病小病都有,只是先喂了饭,倒也不好立刻喂药。”薛管事答。
姜莞点点头:“姑且救着,人醒了知会我。”
“是。”薛管事垂头应下。
姜琰蹭到她身边站着,颇嗤之以鼻:“我说了那种东西根本不是人,人哪能把自己给饿死?去要饭也不至于活活饿死。”他姿态高高在上,自以为懂民间疾苦,将他人贬得一文不值。
姜莞看他:“就是人。”
姜琰笑:“犟嘴。”
“不要将你自己往别人身上套,每个人吃过的苦都不同。你没经历过,就不要妄加评判别人。”她板着脸说教他。
姜琰听得头疼:“哪学来这么说话的,听得我头疼。”换旁人在他面前这么说,他早要杀人了。
姜莞讽他:“多念书。”
姜琰笑了:“我自打遇着你就没见你翻过一次书,你在这让我多念书,真是……”
姜莞被指出不爱看书,毫不心虚:“懒得理你。”
老人醒得比姜莞想象得要早,在她将要上床歇息前人醒了。
姜琰刚给她擦干头发,又将她头发梳顺。他看着姜莞披发的乖巧模样十分满足,诡异地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奇妙感觉。
他身为皇帝一无所出,当然是自己刻意为之。他觉得活在世上已经足够累了,也不想再多拉个谁来世上受苦,就让祁国结束在他这一代,还不会让有心人日后再利用谁来光复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