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才看到地上跪坐得一塌糊涂的女郎,她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副神色更让他觉得眼熟,仿佛他时常能看到的一个人。
钱大人被这份相似震得有些混乱,不由发问:“不知女郎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姜莞含笑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姓姜。”
姜!
钱大人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终于明白自进屋起他一直感受到的这份熟悉来源于何处。那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嚣张,和御座上那位一模一样!
这世上除了那里的人,还有几个人能姓姜?敢姓姜的?
皇家子息凋敝,先皇虽只有一子,但皇家却的确还有一名在外的郡主。
那是被赐了国姓的云中郡主,姜莞。
第123章 斩首
钱大人威风凛凛地来,神情恍惚地走。他离开时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对百姓的和颜悦色,看上去十分狼狈,慌不择路只想离开。
村民们不明所以,尤其是谢明月,还等着钱大人为她讨回公道,怎么也没想到他跑得这样快,快得她连人背影还没看清就不见了。
这样着急,简直像是急着去投胎。
只有和钱大人一起来的陈老爷自以为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之报以深刻同情的同时,更加畏惧姜莞。钱大人对上那女郎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啊,和那女郎见了一面后的神情竟与那女郎借助在他家时他们陈家阖府上下的神情如出一辙。
真是造孽。
姜莞从房中出来,倚在门框上目送钱大人离开,眼睛弯弯的,却没有什么笑意在其中。
零零九看着钱大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又是同情又是想笑:“你刚刚刻意学了姜琰的动作和神情来吓唬他。”
“玩一玩嘛。”她话里话外都是不以为意,将人完全当作取乐的工具。
谢晦听见动静,从房中出来,向着她走来:“钱大人走了?”
姜莞点头。
“他要我去做官,我没有答应。”不用姜莞问,他便主动汇报,执拗地望着她。
姜莞微微挑眉:“所以呢?”
谢晦抿唇不语,看得出他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但他不说。她不想他做祁国的官,他便没有做,虽然影响他下决定因素有许多,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零零九:“钱大人果然要他去做官!”身为书中世界管理者的它也不由为男主幸运而感慨不已,只得说是天命之子。
“但是谢晦没答应!”零零九听起来比谢晦还要激动,它为谢晦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没答应才正常,他若答应也不堪为男主了。”姜莞有些冷,便不欲在外多停,转身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带上。
谢晦被关在门外,望着被关上的门没有神情。
他方才在房中看着钱大人离开,那位大人从姜莞那儿出来后便是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
连京城来的官都不敢直面她,她的身份……又该有多高贵?
他能感受到一些信息,可他甚至又去主动控制自己不要细想。他难得陷入矛盾中,而这样的困境,他本能地知道不能也不该找姜莞开解。
钱大人从谢家村回来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萎靡的状态之中,整个人一直没精打采,直接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去剩下的村落,要陈老爷代他去。
到处跑虽然辛苦,陈老爷却很愿意做这种事。这说明什么?说明钱大人在放权!让他渐渐代替出面。
陈老爷欣喜地接下任务,看着钱大人憔悴的样子生出些同道中人之感。可惜回来之后钱大人更加忙于公事,并不再提谢家村之事,他也不好再劝慰什么。
钱大人飞速将巴中公事处理完毕,并简单地善了个后,硬是在年前从巴中离开往下一座城去了。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县衙之事,成为钱大人钦点的新一任巴中县县令。
百姓们对陈老爷,也就是如今的陈县令感到十分满意。一来他是被张家衬托出来的大善人东家,二来他是钱大人钦定的人选,人们相信钱大人的眼光。
至于原来的县令以及张家人都被钱大人关入大牢,本是要等着年后问斩,钱大人走时又吩咐陈县令将之早些处理了,杀头的时间便从年后提到年前来。
不止是谢家村,钱大人到过的处处都有种雨过天晴、揭过昨日之感。
将旧的地方官杀掉,就仿佛是旧的不好的东西都已经被根除,人们日后便能过上新生活一般。
偏僻至谢家村,村民们也吆喝着三五成群要去看原县令和张家老爷被杀头。
谢晦过来同样是请姜莞一同去看杀头的。
零零九只觉得他着实没什么感情,姜莞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他竟然要拉着她去看砍头,实在是够离谱的。
而姜莞也同样离谱的答应了:“可以。”
圆圆听到姜莞要去看砍头,兴奋地跟她告假:“女郎,那我那日能不能也出去啊?”
姜莞笑:“你若想去,一道去便是了。”
圆圆摸摸后脑勺:“我就不打扰女郎了,我爹也要出山,我和他一道就行。咱们村子里好多人那日都要去看热闹呢,我还是头一次出村子!”
“头一次出村子去看杀头啊?”姜莞上下打量她一眼,“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玩。”
圆圆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恨意:“原先县令欺压我们良久,村子里还因为他收那么重的税死了人,还有张家欺男霸女,我们都很恨他们。只有看着他们死了,才算给枉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零零九都被她这股恨吓了一跳,有些愕然,想不到平常看上去软乎乎的圆圆竟然还能这么恨一个人。
谢晦也看向圆圆,不明白她哪里来的情绪。
这是钱大人洗脑下的成果,他将百姓们过去痛苦的根源都推卸到两个恶人,也就是县令和张大人身上去。
实际上根源并不在此,但百姓们的仇恨已经转嫁到他们身上去。
只要将他们杀死,百姓就会感到出了一口恶气,以为过去的苦难已经结束,彻底安心,能够再度勤勤恳恳踏实种地。祁国也能自然而然地稳定下来。
姜莞倒很明白:“如今的陈县令过去和原县令以及张家走得都很近,陈大人该不该和他们一起去死?”
圆圆没想到姜莞如此口无遮拦,吓得忙四下看了一眼,生怕有其他人听到这话:“女郎,您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了。”
姜莞问:“为什么呀?”
圆圆一本正经:“陈大人是,是不同的。之前的县令还有张老爷都是恶人,陈老爷与他们混在一处,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庇护我们了,为我们补税。只可惜当时县令权力太大,他当时不过是个东家,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如今他做了县令,巴中以后的日子一定能好起来的!”她话中充满希望,眼前仿佛已经是未来。
零零九听着圆圆的话,有些混乱:“或许圆圆说的是对的?陈大人可能与县令与张家都不是一路人。将这两个最恶的人给惩处了,说不定真能太平了。”
姜莞笑而不语。
谢晦依旧没什么表情,永远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杀头之日到来,巴中城人声嘈杂,锣鼓喧天。百姓们脸上带了丰足的喜悦,仿佛今天不是要看人杀头,是有什么重大喜事。
人们自发向菜市口去,喜气洋洋。沿街的商铺重新开起来,过去商铺不是张家的,便是陈家的。如今倒都成了一家,都是陈家的了。
张家垮台,城中有权有势的富商只剩下陈家。加之陈老爷搭上钱大人,在钱大人的默许下更是对张家铺子进行低价收购,终于成了巴中城一家独大的局面。
陈大人如今既是巴中城最大的官,又是巴中城最富的富商。尽管他要将每年盈余的七成都送到钱大人手里,但整座城的三成利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前县令与张老爷经过这段日子的牢狱生活人一下子瘦了一半,精神亦衰弱不少。二人早已被告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是以并没有什么吃断头饭的心情。
尽管不吃这顿人也要死。
“快吃吧。”狱卒冷嘲热讽,“不然等下去了还要做个饿死鬼。陈大人心善,向来是看不惯有人可怜的。”
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听到一个“陈”字忽然抬头,不由问道:“什么陈大人?巴中哪里还有个陈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狱卒讥讽地看着二人,一拍脑袋:“你们还不知道啊,咱们巴中如今的县令已经成了陈大人了,今日就是他来监斩你们。”
“哪个陈大人?”两个人声音都变了,隐约知道,却又不可置信。
“还有哪个陈大人?”狱卒的表情变得奇怪,“当然是你二人最为熟悉的那个陈大人了!”
“凭什么我二人下狱杀头,他反倒为官!”质问声声。
狱卒反倒为二人的不平感到疑惑:“你们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二人处处压迫我们平民百姓,而陈大人则是为我们百姓着想的青天大老爷!”
两个人这才知道他们为何一直等不来陈老爷下狱,原先他们还以为他是散尽家财躲过一劫,却没想到他已经青云直上,做了大官!还是踩着他们的尸骨做了大官!
前县令和张老爷又气又恨,竟没早早看出这人狼子野心,被他摆了一道,尽给人做了嫁衣!
他们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断头饭,几乎要被生生气死在牢里,直到被上了枷锁带去杀头,关在囚车里在街上巡游,面对着百姓们的诸多谴责时他们才清醒过来。
他们开始疯狂呐喊,试图让百姓知道陈大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你们的陈大人与我们根本就是一路人!过去压迫你们的桩桩件件都有他参与!”
姜莞戴着帷帽,在轻纱下轻笑:“真蠢。”
谢晦做出判断:“他们说的是实话。”
“已经晚了。”姜莞微笑,“百姓不会信他们这话,甚至更加觉得是这些人坏,要拖陈大人下水。”
果然人群中只有嘘声。
“看,这些恶人死到临头还要攀扯好人。”
“是啊,我们难道不信陈大人的话,要相信这些害我们人的话?”
“恶人就是恶人!快将他们的脑袋砍去,省得再妖言惑众!”
……
原县令和张老爷看着百姓们全然不信的模样一下子茫然了,他们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又没人肯信了呢?
那陈大人确实不是个好的,过去害人的桩桩件件哪样没有他参与?只是他惯会装无辜,难道真就不关他事了吗?
在这份茫然中,囚车驶入菜市口,二人被从车上拽下,押着在台子上跪下不得动弹。
远处高坐的监斩官赫然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陈大人学了钱大人的神情,和气地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快说了罢。”他这副不以为忤的态度重新激怒二人。
台上一片骂声。
来观刑的百姓们同情起陈大人来,能叫这两个恶人这么骂,他们可不是死敌吗?这就说明陈大人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边的!
午时已到。
陈大人掷下令牌。
刽子手们等候多时,令牌落地,他们饮下烈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
台下一阵尖叫。
姜莞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的风光全被一只手遮住。她没能看成最关键的热闹,气得跳脚:“谢晦,你有病吧,挡我做什么!”
“脏。”谢晦抿抿唇角,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会去遮她的眼睛。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自然也没法向姜莞解释。
姜莞气得狠狠推他一把:“我没能看到最想看的,你上去,你再死一次,叫他们砍一次你的头来给我看好了。”
谢晦抿唇不语,还在追究他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挡住姜莞的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
第124章 他的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谢晦皱眉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手为什么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遮姜莞眼睛这个动作,所以那个自作主张的行为应当不是来自于他。
而是来自于他的手。
他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
姜莞转头,只看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看,依旧气呼呼的:“你看自己的手有什么用,它已经捂了我的眼睛,你就该赔我的头!”
“赔你的头?”谢晦不解地将目光从手上移到姜莞身上,还要说话,监斩官陈县令倒是开口。
他从位置上起身,向着法场旁芸芸人海点头致意。
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地上还陈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双手下压示意百姓噤声,百姓们便顺从地闭上嘴,期待地看向陈大人,等他发言。
陈大人清了清嗓,看着地上的人头,心中快意极了。过去二人一直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巴中城终于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陡然想起自己还要发言,便慷慨激昂道:“乡亲们,害我们的恶人已经被就地正法了!”
“哦哦哦!”人群中再度爆发出热烈的叫声,人们过去所受的一切苦难似乎都随着恶人头颅的落下而结束。
一切愁苦与愤恨随着叫声释放出去,人们从此改头换面,过上新生活了。
陈大人双手再度下压,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又小下来。
他道:“我既为官,绝不会辜负尔等!从今往后,你等只管静心种地,无需忧心旁事,我会为大家将一切杂务处置好。只要咱们兢兢业业种田,踏踏实实做人,日子何愁不兴隆?”
百姓们被他勾勒出的未来所打动,这下不止有欢呼声,还有掌声,以及抽噎声。
姜莞摸了摸自己的胃,又开始泛恶心了。她兴致缺缺,最想看的砍头一瞬也被谢晦搅合了没能看成,转身便出了人群。
不需她吩咐,谢晦自然而然跟上她来,从她按着胃部的举动得出结论并问:“你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