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翡忽而停顿。
她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品长平长公主的画。
一时,她指画的手缓缓垂落,瞳孔微有收缩。
尘封已久的回忆,悄然被翻开。
那时的温父还没有来盛京做官,一家人还在江南水乡。
温雪翡记得那是个一个燥热的夏日,南方空气的湿润粘在她肌肤上,像是被罩在了一个蒸笼里利。
回忆里的温雪翡不过五六岁模样。
小小的,脸还带着婴儿肥,圆圆的手指虽然不若现在这般大,但好像更肥肥了些。
垂着头,手里拿着小书袋,身后跟着同样小小的绿芙、绿棠、绿樱、绿薇四大绿绿组丫鬟。
绿绿组丫鬟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安慰着小雪翡。
她今日又被夫子骂了。
是教书法的夫子,她力气小,握不好笔,写出来歪歪扭扭,夫子的脸也被气得歪歪扭扭。
说她姐姐温胭脂也没比她大多少,为何就能练就一手好字,而她不行。
小雪翡很沮丧,每每学一门技艺,好似就是去除一条错误的路。
读书被骂,琴也被骂,棋也被骂,书也被骂……
还是小萝卜头的小雪翡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真的要变成萝卜了,空白白一片,什么都不会。
回到自己院落的时候,小雪翡不意外看见了温母。
小雪翡本是含在眼里打转转的眼泪,见到温母就没忍住掉了下来,书袋子还在手腕上垂着,就一路小跑,跑到了温母怀里。
小声啜泣道。
“母亲,雪翡没用,又被夫子嫌弃了。”
温母微愣,眸色放柔,轻轻拍着小雪翡的背,安慰道。
“我们雪翡怎么会没用呢,女子读书是为了明智,也不用说要有多出众,只要雪翡能过的开心就好,你说是与不是。”
过了会,温母皱了皱眉,神色略有斟酌,补充道。
“若是真心难受,雪翡不用学这些也可以,你不必勉强自己。”
小雪翡却是摇头。
“不行,父亲,母亲,姐姐都是好厉害好厉害的人,你们都有大学问,雪翡没有,他们会因此笑话父亲母亲还有姐姐的。”
“雪翡不要给大家丢脸。”
温母拍着小雪翡后背的手一顿,神色划过些许动容,接着道。
“若是如此,雪翡不还没有学画吗?兴许你于画之一道颇有天赋,不若母亲亲自教你可好?”
小雪翡头忽然从温母怀中抬起,眼神骤而晶亮。
“甚好甚好,母亲可是了不得的大才女,大画师。”
小雪翡记得听下人们说过,自家母亲当年未嫁给父亲之时,是江南响当当的第一女画师。
连她和姐姐的名字。
胭脂。
雪翡。
皆是色彩,足以证明温母有多爱画。
小雪翡拍着手,跟着母亲来到画案前。
她记得母亲的命题是让她画鱼。
小雪翡第一次画画,她选了最普通的黑墨和硬毫笔。
她记得院里池塘的鱼的,她每天都有跟它们打招呼。
连它们喜欢甩尾巴到左边,还是右边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小雪翡将脑海里的画面一一映照于画上。
一气呵成,半点没停。
小雪翡自己画完之后,都有些愣住,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畅通无阻的感觉。
而且……
她看向自己的画。
她竟真的把她脑海里的画,画出来了。
不止画了母亲要求的一条鱼,她画了一整个池塘的鱼,连池塘的波光粼粼都画出来了。
跟她脑海里的画面一模一样。
小雪翡想。
这回应该不会被说了吧,这幅画可比先前那幅歪歪扭扭的字强多了。
而且,母亲这般温柔,定会夸她的。
小雪翡暗自窃喜,偷偷看了一眼母亲。
这一看,小雪翡脸上的笑意,顿住了。
温母并没有笑,反而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其后缓缓归于复杂。
她没看小雪翡,而是将画快速卷了起来,甚至于上面的墨还没干。
“母亲……”小雪翡不解。
温母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就把画卷卷好,目色看向前方,并没有落在小雪翡身上,音调带着些许的冷。
“你不适合画画。”
“母亲……”小雪翡瞪大了眼,未曾想自家母亲会这么直白。
但小雪翡心态兴许是经过夫子们的千锤百炼,不一会,就笑了笑,给自己打气道。
“母亲,雪翡会努力的,不论是读书也好,琴棋书画也好,雪翡都会……”
可小雪翡话还没说完,温母突然厉声。
“说了不适合!你不适合!努力什么!”
“其余我不管你,但这画画,你绝不能碰。”
“……为什么?”小雪翡颤颤睫毛,眼泪再次打了转转。
温母看在眼里,但却硬生生别过了脸,轻飘飘落下一句。
“雪翡,母亲是过来人,画之一途,不同于别的,没有天赋,努力也没有用,既然你于此道没有天赋,与其画出糟粕,不若多花心思在别的技艺上。”
至亲之人的否定,自然比夫子的否定,更让小雪翡受打击。
她眼里盈着泪。
温母好似看见了,又好似没有看见,握着温雪翡的画卷的手紧了紧,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这件事很快被教书法的夫子知道了,这位夫子同样是要教温雪翡画作。
这下正好免了,她对温雪翡神色更多了几分嘲讽。
后来,温雪翡偷听到那位夫子说。
“江南第一女画师的女儿,画出糟粕之作,确实会让自家母亲脸上无光。”
“也难怪温夫人直接禁止了这温二姑娘碰画。”
“可想而知,这得是多没有天赋,才会让一贯温柔的温夫人如此直白厉色,估摸着是太过丢人的水准。”
“偏这温二姑娘还不自量力,还想通过努力去改善,可温夫人有一句话说的对,画画这一道,天赋决定了终点和天花板,努力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些令温夫人丢人的匠气之作罢了。”
“若是温二姑娘懂些事,自当封笔,不要再碰画画了,我瞧着也不止不碰画画,最好连赏画品画都一并省略,她自己就那点水平,如何点评旁人,一会误人子弟,少了一个大家,她可赔不起,也该替温夫人省点心,做什么都不行,总得会懂事吧。”
小雪翡当时躲在墙角,完完整整将夫子的话听完,眼眶再次盈满了泪水,可这一次却硬生生憋着没有掉。
原来…母亲是这个意思。
这确实也是母亲第一次对她厉色,提出这样的要求。
小雪翡垂下了头,抱着自己的小书袋,一小步一小步走回了院子。
那一日,小雪翡回去之后,将所有的色彩颜料封存在了箱底。
此后,再也未曾在宣纸上作画。
自然,也从未点评过旁人的画作。
她说到一半,便想起当年夫子的话。
她这般水平,若是擅自品画,兴许是误人子弟。
温雪翡眼尾颤了颤,刚想收声。
长平长公主的声音却是响起。
“素练桃粉浓?可是化用了《画鹰》里那句‘素练风霜起’?”
温雪翡顿了顿。
素练风霜起,是说画面逼真,画卷上腾飞了肃杀之气。
而长平长公主这幅自然不是肃杀之气,而是一排桃粉暧昧。
温雪翡有些汗颜,以为长平长公主不喜:“雪翡水平不足,兴许评判不够到位,还望长平长公主见谅。”
长平长公主却挑了挑眉,摇摇头:“非也,本宫倒觉得你这点评新奇有趣,你再多说说。”
今日虽然长平长公主总夸她,但于画之一道,时隔多年,温雪翡还是第一次被夸,一时她神情微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当真…有趣?”
长平长公主点头:“自然,你就尽管放开说。”
温雪翡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
但…心似受到了鼓舞般,她再次看向眼前的画作,微微吸气。
下一息,她眼神倏而微定。
“雪翡认为从整体布局而言……”
“再论细节,若是雪翡没有估量错,这鸳鸯木雕……”
“这手指压石榴花……”
“这男子的指尖微红……”
“说完意,神,韵,再论形……这处的使力……这里的浓墨……”
……
温雪翡絮絮叨叨了讲述了一堆,说完竟还有些口渴。
而长平长公主听着听着,却是越发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温雪翡。
“你可曾研习过谢赫《古画品录》一作中的六法论?”
温雪翡不解摇摇头:“雪翡第一次听说。”
长平长公主有些哑然。
方才温雪翡所点评的话,不止将长平长公主所有的精妙之处全部找出,更是每一处都有她自己独到的见解,说与之间,更是让长平长公主发现了自身画技的一些问题。
可以说,听温雪翡一言,她竟莫名有些醍醐灌顶之感。
其实温雪翡言语没有长平长公主那些老师来得高深,但她的观察切入都非常独特,每每总会让长平长公主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尤其,温雪翡说她不知道谢赫的“六法论”,可她方才说的确实是按“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来论的。
奇怪,难不成温雪翡是自带天赋?
可没听说温雪翡会画画呢。
长平长公主兀自陷入思考。
这时,涟漪宫大门忽然被敲开。
是赵公公担忧的脸。
他小心看了眼温雪翡,然后才同长平长公主道。
“殿下,温默温大人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不知您这边好了吗?”
长平长公主还想同温雪翡多聊一会,刚想说让温默再等等。
赵公公却是又道:“殿下,方才我过来之时,瞧着三公主也朝这边过来了。”
长平长公主神色一顿,眼神忽而从温雪翡身上转到辜长思身上,面容浮现些许头疼。
“知道了知道了!”
“雪翡,你先跟赵公公出宫吧,别让温大人等急了。”
温雪翡依言点头,却看了一眼站在画卷前一动不动地辜长思。
“辜世子,那雪翡先行告退了。”
温雪翡话是这么说,眼神却有些不舍。
琢磨辜长思会不会跟她一起出宫。
这样,两人在路上,还能说会话。
至于说什么,温雪翡没想好。
不过只要能跟辜长思在一起,想来就算聊路边的小石子有几个,应该都很有意思。
但……
“嗯,温二姑娘走好。”
好…好冷淡哦!
温雪翡杏眸扫过辜长思的靴子,有些沮丧。
看来辜长思是不喜欢同她讨论路边的小石子有几颗这种无聊的问题。
那…那她回去练女红。
……
温雪翡走后。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长平长公主看向还站在画案上看画的辜长思,挑挑眉道。
“你怎么不同小雪翡一起走,你方才没听吗?”
“我那三侄女可是追着过来了。”
赵公公嘴里的三公主,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三公主,是辜长思的头号爱慕者。
“如何?你不会是看上我三侄女了吧。”长公主半开玩笑。
辜长思没回头,声音却好似比先前冷了一些:“长平,你这话若是一炷香之前说,你的华服美人图册估计就没了。”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
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长平长公主瞪大了眼。
辜长思竟然因为一句玩笑话,要毁了她多年收藏记录的华服美人图册,要知这图册,可是相当于她半条命啊!
不过,为什么是…一炷香之前?
碍于某种缘由,长平长公主也不敢真同辜长思硬对上,只得转移话题道。
“那你留下来作甚?”
“我这三侄女要来了,你可是不好走了。”
此时,长平长公主先前所做的“双人华服美人图”已然风干。
辜长思眼微垂,执起了宣纸一角。
“这幅画,我要了。”
长平长公主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说来你今日也怪,小雪翡因为这个命题故事入画,便也罢了,你又为何答应,还愿同女子亲密接触,难不成……”
长平长公主说到这,眼眸忽而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像辜长思看去。
辜长思转身地坦然,冷漠的桃花眼平静地同长平长公主对视。
长平长公主瞳孔越发睁大,像是震惊,稍许,她声音有些抖道。
“难不成…难不成……”
“……你是为了还那一茶之人情!”
长平长公主自觉真相恍然大悟,先前她有多听一嘴,辜长思于养心殿馋了温雪翡的茶。
嗤!
看似冷冰冰的高岭之花,没想到还贪图人小姑娘的桃花茶。
辜长思:……
“是吧,被本宫猜对了吧,你说你要馋桃花茶,你早说啊,本宫早些时候替你备着,你也不至于抢一小姑娘的茶……”见辜长思沉默,长平长公主越发有理有据地怀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