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才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分外笃定,显然他已然印证过了,果不其然,众人匆匆转身看过去,又匆匆转身看了回来。
温雪翡画里那处落叶,现实是没有的。
有那不怎么懂画的人便是道。
“温二姑娘这画得不写实啊,是不是方才观察的不够仔细?”
江南才子却是嗤笑了一声,摇头不置可否,他只是问询着众人道。
“眼下是何季节?”
“是秋。”
“你们看,温二姑娘的画里,已然有了秋的痕迹,便是这落叶,这是将现实中的实景融于了画。”
“这便是独特的绘画语言,是比人眼更精深的观察,方才我有问宫里的打扫宫女,这处池塘是有落叶的,只是她们为了美观,每日清晨都会将这些落叶拾走。”
“绘画是一门艺术,取材于生活,更流动于想象,温二姑娘这幅画完美诠释了这一点,这便是第二层。”
众人听到这,那些不怎么懂画的,俨然已经咋舌不已。
江南才子用的言语非常通俗,他们自然是明白的,便是他们不懂画,也在此刻忽然感受到了温雪翡的厉害之处。
更别说,那些真正懂画的人的感受。
这一回,这群人是打从心里对温雪翡刮目相看。
再无人敢把她当成“草包”对待。
而这还不是结束——
“还有第三层……”江南才子的表达欲有些旺盛。
却被另外一个人抢了先。
“第三层,画之意境。”是魏子行的声音。
虽然今日魏子行被大家看了笑话,但魏子行的才名比肩温胭脂,有着比江南才子更为响亮的名声。
所以,他说的话,比江南才子更有分量。
他开口之后,众人的视线便集中在了魏子行身上。
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而魏子行却是久久地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好一会。
江南才子被魏子行抢了风头,自是有些不乐意。
眼下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撇撇嘴道。
“有些不知人是宝,眼下再论,也是迟了。”
江南才子的话很直白,众人听得分明,可众人又觉得不对,他们不像江南才子,他们常年在盛京的,自然知道魏子行是心有所属,才不喜欢温雪翡的。
即使,他知道温雪翡有所才名,该是也不能改变心意的…吧。
本来这群盛京常驻人士是笃定的,但看见魏子行眼神黏在温雪翡的画和温雪翡身上,竟半点眼神没分给温胭脂。
瞬时起了惊诧,更犯起了嘀咕。
不过,魏子行很快继续说着话,众人被他的话语吸引,将此事短暂地抛之在了脑后。
“第三层,画之意境,温大小姐和温二小姐所出画作都有画之意境,但温大小姐重在表露鱼群的生机盎然,她没有更深层次的挖掘,停留在了表象。”
听见魏子行竟在说温胭脂的不好,众人的神情更是震惊,震惊到逐渐开始耐人寻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难不成魏子行真的变心了?
魏子行还不知众人所想,他还在说着话。
“但温二小姐的却不是这样,她的鱼群是由下往上游动,是逆着水流,你们可以从她的水流波纹发现这一点,且这群鱼群的动作皆是欢快的,若是我没猜错,这是在表达一种逆流而上,不屈坚韧的乐观意志。”
文人说话只说三分。
魏子行也是点到为止。
但在场大多都是聪明人,很容易一点就透。
温雪翡这份画之意境,便是直观反映她自身,眼下所面临的情景。
当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之时,给了她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这些打击,就像是阻挡她前进的水,可她却像那条欢快的小鱼一样,摇着漂亮的小尾巴,活泼坚韧地一往无前。
用画反应自身之精气神,魏子行不觉得是温雪翡刻意为之。
她并不聪明。
最大的可能,是温雪翡在提起画笔之时,身心已然融于了画,不自觉在画笔流动中赋予了这份情感意境。
这才是魏子行真正觉得难得的地方。
技法的创新。
独特的绘画语言。
天生自然的画之意境。
再加上,非同寻常的天赋。
雾隐收温雪翡为徒,绝不是草率之举。
这样宛如为画而生之人,不该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而此时,魏子行也明白,他不会同温雪翡比画了。
他目前的水准,远远比不上。
不过,魏子行却也再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一会。
旁边有世家公子问他。
“可还能看出第四层意思?”
魏子行顿了顿,抿唇,脸色有些许的难看,过了会却是摇头。
“没有了。”
魏子行如何感受,温胭脂便是如何感受。
甚至于先前平乐帝眉头紧锁,也是因为震惊发现这三层意思,赶忙去寻上雾隐,将这三层表达,问雾隐是不是闹着他玩,或是让他为温雪翡造势。
温胭脂虽厉害。
可…温雪翡……
这这这…两人根本没法比。
温胭脂聪明,极其聪明。
她看一眼就领悟到了这三层意思,也明了了平乐帝想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
看着自己那幅先前被圣上连着赞扬了三声的《池塘戏鱼图》,刚刚有多引人注目,眼下就有多无人问津。
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温雪翡吸引住了。
与之相比,温雪翡是云,她便是泥。
而这样颠覆性的情况,温胭脂自从当上了“盛京第一才女”以来。
这是第一次。
温胭脂垂下了眼,整个人陷入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结果如此显然。
温雪翡终是在大众跟前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成功地当上了雾隐居士的徒弟。
而且,也因为温雪翡碾压式地赢过温胭脂,先前本来气焰嚣张想找温雪翡一对一斗画的众人,在这场赛事后,也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他们好些人连温胭脂都比不得,如何能赢过温雪翡。
便是有那么厉害的,譬如魏子行之类,也没有上前,因为,他们已然知道差距了。
之后,平乐帝一直缠着雾隐居士,想让雾隐居士说说,这三层意思里,到底是哪一点打动着雾隐。
雾隐被缠的没招,倒也直接了当。
“草民见过的温雪翡的第一幅作品,不是画。”
“而是一版木雕。”
也就是温雪翡在“美人登仙榜”上所做的那版木雕版画。
当时,温雪翡的右手受伤,所以只能用左手做木雕版画。
她一笔一刀地雕刻着在场数十位美人的神韵。
世人总觉得木雕是个不入流的东西。
可在雾隐心里,艺术没有高低贵贱。
能在画布上用墨笔展露线条意韵,同样也能用雕刻到在木板上展露线条意蕴。
线条,是画之根本和基础。
那幅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木板画,被那一日被友人拉着去的雾隐注意到了。
在木板上的线条流畅,比在画布上要难上非常之多。
便是很多著名的木版画,其线条都有多次修改雕琢的痕迹。
可温雪翡的木版画上没有。
这是引起了雾隐注意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雾隐也不会收她为徒。
雾隐收徒有一个打从他出师以来,就建立在心的标准。
所以,他见过了那么多天才,都未能达到这个标准。
不是他们天赋不厉害,而是雾隐心中树立着一座崇高的印象。
他们无为派,在历史上是尝过一次失败的。
所谓的失败,便是那一任的无为派掌门并没有成为当时的画圣。
而当年,那一任的画圣的作品,雾隐看过,且心服口服,以他的水准,也不及那一任画圣。
所以,他收徒只有一个标准。
他徒弟的水准潜力,要能达到当时那位画圣的水准潜力。
很可惜,画之赛事上,依旧没有让他发现有这样水准之人。
他忽然便想起了令他起了兴趣的温雪翡,可在“画之赛事”上,却没能找到温雪翡的画卷。
雾隐也是不拖沓,直接赶往了温家,寻上了温父温母,请求看看温雪翡的画作。
温父温母亦是惊讶,未曾想雾隐竟然是想看温雪翡的画作。
可温雪翡学画确实时日太短,一个月的画作也是不算多,还有些是废稿,温母索性把温雪翡这些年做的木雕也拿了出来。
在那一张张画作,一个个木雕之中。
雾隐惊觉到了温雪翡惊人的天赋。
他最喜欢的作品,竟是温雪翡七岁时所刻的一个败荷木雕。
七岁孩童哪里懂得衰败的萧条。
可温雪翡的败荷木雕,却透露着浓浓的萧条之意。
雾隐知道这绝对不是刻意为之,或是温雪翡领悟而得,而像是执刀者在握住刀的瞬间,身心沉浸在画面里,继而自我产生了意识,随着她的刀尖舞动。
其后,雾隐发现温雪翡的每一个作品里,都有这样的痕迹。
再到最后,他从温母嘴里得知,温雪翡只学了一个多月的画画。
雾隐惊诧的同时,终于确定温雪翡便是他要找的人。
天生的绘画触感,融于情景的天然意境笔触。
这是他在那位画圣身上感受过的。
如今,他在温雪翡身上亦感受到了。
***
温雪翡有些拘谨地跟在辜长思身后。
这是她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出宫。
可辜长思毫无避讳,趁着平乐帝着急询问雾隐之时,拱手请下旨,要带温雪翡出宫。
想到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说的话,她脸颊又开始红扑扑。
若不是辜长思就在跟前,她真想捂住脸躲进小被窝里。
辜长思怎么…怎么能那么说话?
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道。
“若圣上无事,不知微臣可否将微臣的未婚妻带离出宫?”
“出宫作甚?”说话的还不是平乐帝,而是今日吃了好几波震惊,眼下也算勉强稳住心绪的长公主。
辜长思挑眉看过去,淡淡道。
“自是同微臣的未婚妻培养感情。”
长公主一噎,庆幸自己没喝茶。
可众人心里都被辜长思的直白惊了神,直道。
这…还是辜长思吗?
那个盛京的高岭之花?
温雪翡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对辜长思的印象,还停留在极其冷漠地对待她。
甚至于,她想去照顾生病的他,都被她拒之门外。
再次想起这件事,温雪翡好似又回忆起了当时的生气。
想到自己说要冲着辜长思的背影做鬼脸泄愤。
温雪翡看着前头专心上楼梯的辜长思,眼珠微微转,稍稍大了些胆子。
抬手,扯过自己的下巴,吐出小舌头,闭上眼睛,对着辜长思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哪知,她刚一睁眼,却见本是背对着她上楼梯的辜长思忽而转过了身。
而且…不只是辜长思,辜长思身后的走廊,还站着张管家,还有五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此时,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一贯稳重的张管家神情竟然显露出了难得的愕然。
而那五个面具人,虽然温雪翡看不到表情,也似乎感受到对方隐隐的笑意。
温雪翡倏而脸红,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攒着衣角。
被人如此抓包,她只想原地去世。
温雪翡把小嘴抿成了没牙的老太太,快速垂头,不敢看辜长思。
只想着,丢死人了!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本也是不太能憋得住情绪的人,不然也不会戴着面具干活。
肩部微有耸动,这几人在憋笑。
但五号最先警觉,边上冷冷的凉意,让他无法忽视,他赶紧收声,推了推身旁的四号。
四号推了三号,三号推了二号,二号推了一号,一号…反手打了二号手一巴掌,差点还笑出了声。
但再怎么后知后觉,这群人也意识到身侧的凉意,张管家给了个眼神,他们终于领会,赶紧缩了缩脖子溜走了。
直至千里居的楼梯上,只剩下温雪翡和辜长思。
辜长思才往下走了几个台阶,走到温雪翡垂下的眼能看见辜长思的靴子时,才停了下来。
辜长思轻声道。
“走吧,我们去吃饭。”
“其他闲杂人等,我已经让他们先退下了。”
温雪翡却还是不动。
从辜长思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着温雪翡抿成老太太的唇。
辜长思想了想,清寒的眸子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他道。
“还是不开心?”
温雪翡顿了顿,其后缓缓点头。
“嗯,好丢人。”
说话间,温雪翡耳后更红了,比蒸熟的螃蟹还要红。
“他们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要不,让他们也给你做鬼脸,你也看到他们的了,这也算扯平。”
温雪翡愣了愣,微微抬眼,看到辜长思眼里的认真。
她脑海里马上转动了五个面具鬼脸,和张管家那张堆满皱纹的脸,冲着她做鬼脸的感觉。
温雪翡“噗嗤”一笑,没忍住乐了。
快速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别折磨张管家他们了。”
“开心了?”辜长思又问道。
温雪翡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管家他们可以略过,可是…你也看到了。”
“我在你面前丢人了。”温雪翡有些懊恼地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