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了吗?
*
午后下了场大雨。
九月的雨难得这般瓢泼,来势又突然,走在半途便倾盆而落,他们尚在林中的官道上,霎时满眼皆迷蒙起水汽浓重的雾色。
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僻得可以。
嬴舟撑开半边衣袍给小椿遮着头顶,两人近乎狼狈地一路狂奔,总算在淋湿前找到一间残破的小木屋,虽已坍塌得四面朝天,但好歹能有半壁瓦檐勉强挡雨。
她站在小片屋顶下,拍去发丝和衣衫上的水珠,不晓得这场雨几时能停。
小椿望着天空发愁:“我怎么觉得咱们赶路的速度好像比之前慢了?”
嬴舟瞥来半寸目光,“因为你现在不是树苗。”
从前她在盆儿里待着,自己尚且能够连盆带土抱着走,他脚力自然快得多,比寻常马车还利落些许,如今小椿跟着步行,得照顾她的速度,那必然就慢下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后者低头琢磨一会儿,给他出主意,“那你抱着盆,再背着我,这不快了吗?”
嬴舟:“……你有点良心吧。”
说的是人话么?
小椿打了个响指恍悟:“对了,我还可以钻进苗子里,这样你就不费劲了。”
声音刚落,他便忽的脱口而出:“不行!”
说完自己先欲言又止地闭了嘴。
“为什么不行?”
嬴舟搂着花盆侧过眼,“反正就是不行。”
雨势在渐次变小,房檐上的水珠连成细线,三两成行地淌在地上,小椿盯着看了半日,闲得手痒,拿自己的盆儿凑前去接了几口来吃。
尝尝味道……噫,不大清冽。
正在此时,某个极细小的轻吟声骤然传入她耳中,夹杂于稀里哗啦的大雨里,不甚清晰,却断断续续。
“嗯?”
小椿顺着动静逡巡张望——仿佛是从屋后发出的。
她拉住嬴舟,一面叠着两手遮雨,一面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烂砖破瓦。
把眼前碍事的横梁一推开,角落里,一团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毛球瞬间映入眼帘。
几乎同时,两人见此情形,各自一顿。
嬴舟是面露错愕,而后意味不明地皱起眉。
而小椿,则是不可抑制地睁大了双目,满眼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摸去的狗!
“噌”,半湿的干柴由嬴舟以手一点,升起了火。
这雨下到近傍晚才停,小椿找了个略为干净的树底落脚,在包袱里翻出条旧帕子,给那小狗擦身体。
小家伙瞧着还是只幼犬,棕褐色的短毛,四爪倒是白的,被她抱在怀中不挣扎也不乱跑,只一个劲儿嘤嘤呜咽。
“好在没受什么伤,你是个小孩子吧?”她来回搓着狗子的脖颈,有些奇怪,“怎么老哼哼,是不是饿啦?”
白於山上最多的便是鸟,其次是虎豹豺狼,很少有此类驯养过的猫狗出没。
与深山野岭中的猛兽们不同,久居于人族里的家养犬狸好似格外人畜无害,连双瞳都是水汪汪的。
小椿心花怒放,忍不住拿了剩下的煎饼馃子喂它。
知道是吃的,小崽儿纤细的尾巴摇得格外欢实,一口接着一口狼吞虎咽,完了还很会看人脸色,侧头来往她手背直蹭蹭。
嬴舟坐在一边的山石上,小臂搭在膝头,压着眼角冷冷地旁观那条狗撒娇。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哼哼唧唧的狗,居然连吃东西都不忘从鼻腔里打几声嗷呜,瞧个头也不小,不应该早断奶了吗?
果然乡下的犬只大多没教养。
眼看着对方舔着嘴,吧唧吧唧地扭着身子又朝小椿奔过去,他简直皱眉皱到了极点。
太做作。
偏偏她却格外心动,竟特地用术法聚来清露给它解渴。
“嬴舟!”小椿两手把狗子一举,献宝般地向他展示,“你看!可爱吗?”
哪里可爱了……
他视线望过来,口中却没吭声,盯着那条脏兮兮的土狗,轻努着嘴,满眼都不是滋味。
小椿还不住地夸赞,拿手拨弄道:“你瞧这耳朵。软趴趴的,是不是跟你的很像?摸起来特别舒服,诶,难怪是同族,气场也一样的……”
嬴舟终于开口打断,“我跟它可不是同族。”
“哦……”她想起个中缘由,立马严谨道,“对,你是半狼半犬,还要更凶狠一些。”
嬴舟:“……”
他直觉那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兴许是被投喂过,这条狗崽现在黏小椿黏得紧,脑袋摸两下鼻息里便嘤嘤个没完,还蹬鼻子上脸索性爪子扒拉到她胸口上,支着两条短腿,直往脖颈和下巴处轻嗅,蹭得她直发笑。
嬴舟简直没眼看,干脆挪开目光,唇边的筋肉绷成线往下压。
真是……不知礼义廉耻,有伤风化。
外面的狗全是这样的吗?
小小年纪就那么多心眼,也太险恶了。
“咦,你怎么还是哼哼?莫非想家了?”小椿把它捞起来,“你有爹娘吗?让我瞧一瞧啊。”
她将小狗摊平了铺在自己腿上,恍然大悟,“嚯,你是个男孩子呢?”
嬴舟:“……”
他实在听不下去,无奈道:“小椿……”
正说着,那狗崽子兴许是玩得上了头,见小姑娘和善可亲,便也乐颠颠地往嬴舟这边跑。
前者见状,一脸惊喜:“你看,它还知道认亲,多喜欢你呀。”
小土狗屁颠屁颠地迈着碎步,还没等站稳,只觉头顶落下一大片漆黑深邃的阴影。
它抬起脑袋,迎面一股源自同类威胁的压抑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对方敛着眼皮,长睫半遮瞳孔,慢条斯理地盯着它。
“哦,是吗?”
小土狗:“……”
兽类的反应大多出于本能,饶是嬴舟幻化人形,它也依旧感觉得到强者的威压。
狗崽立马将耳朵折到了后面,夹着尾巴窜回小椿怀里去了。
嬴舟不由地头疼地叹了口气。
唉。
草木夜里困得早。
弦月刚上中天,小椿已躺在树下睡着了,她屈膝蜷着身子,那条土狗便顺理成章地窝在她手肘边,一树一狗并排而眠。
嬴舟睡在火堆的另一侧。
山间空旷静谧,满树满林的虫鸣今夜不知怎的,叫得格外欢唱,间或还有几声山鸮的低吟。他本来耳力就好,捂着两鬓翻来覆去快有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嬴舟最终意难平地坐起来,顶着微乱的发髻愤而朝树下走去。
某只狗崽子毫无所觉,团在小椿跟前睡得之香甜。
他紧咬着后槽牙,手指伸出去,眼见就要捏到对方的脖颈。
微风恰在此刻拂过角落里陶盆中的树苗。
青嫩的枝叶随着背后浩荡的丛林一并轻摇轻晃。
嬴舟视线落在他影子投照的那个睡颜上,方才的一脸愠色忽就缓缓消退了下去。
他心里有些失落,又认为失落得毫无道理,自己跟自己生了一回气,最后一言不发地蹲坐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出着神。
夜晚的清风温和得恰到好处。
他垂眸注视着小椿的眉眼,背后横生出的一条尾巴不自觉地在地上来回扫动。
这是一条融合了灰狼血脉的狼尾,比原本细犬的尾巴更大更饱满些,在那片细碎的草地上平平整整地扫出了一个半圆,干净得一尘不染。
第27章 开封(一) 那样的情感,他突然觉得,……
两条狗都醒得早。
嬴舟在溪畔洗脸, 小土狗跟在他旁边,也有样学样地将脑袋没入水中,再抬起来用力左右摆动。
有了昨夜的经历, 它显然是畏惧嬴舟的,不敢离得太近, 可兽类慕强的本能扎根心底,又忍不住对他万分好奇。
它甩完了水, 吐着舌头咧嘴朝嬴舟笑,被后者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狗不知什么毛病,天生的爱哼唧, 受了委屈尤甚, 当下又开始在鼻中呜呜个没完。它的长相更为猎奇, 眉头似乎从早到晚总是皱着, 无论何时何故都挂起一副刚哭完丧的表情。
放在人族, 就是所谓的苦瓜脸,指不定出门买个菜也会被指指点点。
但不明白为什么,小椿居然还很喜欢。
“我只要一见它, 便觉得它好生让人怜爱啊!”
嬴舟忍不住偷偷盯着那狗崽看了良久。
仍旧是……无法理解!
这在犬类中也不算什么出色的长相, 到底什么地方惹人怜爱了?
“呜呜呜,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小椿抱着那狗使劲搂在怀中,实在舍不得撒手。
嬴舟真是直皱眉头, 一边打量她的反应,一边试探性地开口:“你不会……要把它带上路吧?”
“啊……”
小椿托起那狗子的两腋将它拿到自己面前, “万一是有人养着的,恐怕不太好。这么干净的小狗,或许是和它娘走散了。”
她因而问道:“小可爱,你是有人养的吗?”
小土狗眼巴巴地伸着脑袋, 试图用鼻尖触碰她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尾巴,口中哼哼有声,还着急地轻叫了一下。
可惜小椿听不懂犬语,于是仰首去向某人求解:“嬴舟嬴舟,它说什么了?你听得明白么?”
后者连眼睛都不眨:“它说‘是’。”
土狗茫然地扭过头:“???”
“啊……那就没办法了。”
小椿颇为遗憾地将它放开。
世间最难的事,就是不能强求……
她把小崽子仍送回了先前的破屋内,又留了点食物,鼓励似地摸摸狗头,“你乖乖在这儿等着哦,说不定过会儿家里人就来找你了。”
狗崽差点要跺脚,急得险些弹舌,稀里哗啦冲她哼哼嘤嘤了一大堆。
小椿抱起自己的盆与之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接着同嬴舟继续赶路。他还很好心地替她把盆儿接到自己手里,“我来抱吧。”
小土狗在原地里团团转,终于又追了出来,迈着短腿跑了一路跟在他俩后面,甚是焦灼地叫唤。
小椿狐疑不解地问:“它又在说什么?”
嬴舟答得毫不含糊:“它让你走好。”
“哦。”她肃然起敬,“这小狗还挺有礼貌的。”
狗子:“……”
*
走过护城河上坚实平整的砖桥,壮阔雄伟的城门迎着清晨的日光巍峨伫立,三座门楼气势恢宏,仿若能遮住半壁天空,透出古拙又磅礴的威仪。
城外宽敞的路面上皆是进出的百姓,牛车、马车争相而入,身着各色服饰的男女老少们或拎着行李包袱,或携手搀扶。
单是城门口便已热闹至此,什么样的言语话声都有。
小椿兴奋地双手合十,望向门楼上的牌匾,“大……大城镇!真的好大一座城啊!”
简直有十个、二十个白石河镇那么大了!
她脚下的狗附和着回应道:“汪汪!”
这小东西还是跟来了,嬴舟找了条绳索给它系上,由小椿牵着——养狗么,毕竟不能太随便。
进了城门,除了外城还有旧城,穿城的河道都是四五条,街巷、市集、酒楼数不胜数,夹道里杏花垂柳,一眼望去处处是画阁青楼,绣户珠帘。
仅是附近的小巷子里,那左右卖分茶的、羊饭的、肉饼、药铺、果子行,小椿和狗一路挨个奔过去,又侧身让开一架镶金叠翠的雕车宝马。
“姑娘喜欢这钗吗?戴上试试?我这儿有铜镜的。”
“姑娘吃饼不吃?刚出锅,热乎着……”
“上等的瓷器,当心着点,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
小椿站在人流如织地长街上,目不暇接,甚至有点手忙脚乱。
若不是身处人族之境,她好想当场表演一个白栎开花,不由感动地含泪转头,“嬴舟,这里就是人界的京城了吗?!”
“……不是,这是开封。”他见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禁不住心里一软,含笑道,“不过百年前曾经是一朝国都,你当它是京城也不错。”
小椿有感而发,“我好喜欢这!”
烤羊腿想吃;
炙猪皮肉想吃;
香糖果子想吃;
拨浪鼓和小风车想玩。
“想住在这里,住一辈子!”
嬴舟抿着唇无奈摇头:“话可不要乱说,你忘记之前的教训了?”
开封的客栈不比那些乡野山村,除了住宿也做酒楼的生意,动辄便是百八十个奢华的厅馆雅间,其富丽堂皇,几乎让小椿看呆了眼。
找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后,嬴舟便被她拉着出了门。
从前只知道人族繁华,丁口兴旺,却不想这世间竟有这样多的人。
哪怕整个白於山的草木全加上,恐怕也不及这一城的数量。
小椿在前面沿途一路吃过去,嘴里叼着糖葫芦,手中还握着煎夹包,青藤枝叶编织而成的小包里装满了糕点,嬴舟则跟在其后,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的给她付钱。
走了一阵,她突然驻足。
见那不远处有座庙宇模样的建筑,其中香炉鼎盛,一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正拎着水桶在门口擦拭一块写满字迹的石碑。
小椿看得好奇,负手在后,歪头上去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