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忍不住讽刺一笑。其实不论男女,但凡把人放到争竞的环境中去,能坚守所谓的道德良知之人,都是少之又少的。便譬如周瞻少年时因为嫉妒齐云,能做出杀马这等恃强凌弱之事。又譬如穆武自知不敌齐云,便要趁机背后下手,顾不得是否无耻卑鄙了。
“表哥好大的气性。”穆明珠笑吟吟的,愈发显得穆武跳脚发急的模样狼狈,“本殿旁的都不理会,只这马球赛事关陛下圣寿,本殿既然接了这桩差事,自然不能叫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
穆武怒道:“你别打官腔!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跟我装什么呢?我报我的仇,你从中作梗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见他咄咄逼人,给了台阶不知道下,遂冷笑一声,眸光微转,慢悠悠道:“表哥误会本殿了。本殿这是在救你。”
“救我?”穆武冷笑。
穆明珠道:“可不是嘛?本殿担心表哥一击不中,反倒要折了这只好眼。”
穆武这才知她在嘲讽自己,武艺不及齐云,纵是背后偷手也要落败,他大怒之下,脸都紫胀起来。周围骑手闻言,有的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好。”穆武气得口不择言,道:“我竟不知你几时与你那位驸马一条心了!今日的事情我记下了!来日必当‘报偿’!”因他带来的人,抵不过穆明珠的从众,当下不吃眼前亏,挥臂冲出了马球场,他带来的骑手忙都跟上去。
一时穆武带人离开了马球场,萧渊在旁道:“你这表哥性情阴毒,得罪了他,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穆明珠掩下思量,笑道:“果真有了好果子,你今日也在本殿身旁,难道还能少了你的?”
萧渊忍俊不禁,道:“你倒是会拖人下水。”
这场试赛半途结束,穆明珠与萧渊一面说笑,一面下马往场边而去。
“殿下。”少年微凉的嗓音在侧响起。
穆明珠转眸,就见齐云不知何时跟过来、手捧月杖立于她身侧,她随手接过月杖,信口笑道:“多谢。”
齐云仍跟在她身边,没有走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
穆明珠便给萧渊使个眼色,自己与齐云立在场边,看仆从牵马归位,等了一息不见齐云开口,便道:“穆武这人睚眦必报,你伤了他一只眼睛,这仇结得深了,他今日虽然未得手,却断然不会放弃,你日后自己多加小心便是。”
女孩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字字句句,的确都是关切于他的意思。
齐云喉头微动,于落日余晖中望向女孩侧脸,知道自己该有所应答,却挤不出一个最简单的音节。
穆明珠早已习惯少年的沉默寡言,倒是没有在意,微微一笑,把玩着月杖,又道:“倒是忘了,还要多谢你送来的樱桃,清甜新鲜。樱红说你还送了一匹宝马作为生辰贺礼,连日事忙,本殿还未去看过那马,但想来不是凡品,这里也一并谢过了。”
齐云静静听着女孩絮絮温和的话语,从未感到夏日的风如此温柔。
他的黑眸中映着金子般的夕阳,和那一个鲜活的身影,像是要将这一幕印在心底。
穆明珠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有这份心意便够了。本殿只一个人,用不了成堆的鲜果,一次也只能骑一匹马。此后这些礼物,你不必再送了。”
夏风的温柔忽然敛去,唯余满场燥热,眸中融金般的落日也好似成了血色。
齐云一颗心沉沉坠下去,声音冰冷,如同必须冻实才能藏住裂痕的冰,“可是臣所献之物不合殿下心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略带诧异得看了少年一眼,大约明白他想左了,轻轻一笑道:“那倒不是。哪有人收贺礼会不开心的?只是这些贺礼于本殿,乃是锦上添花,并非必需。你在外面奔波,需要用度之处想来更多,把钱财省下来,用于正途不是更好?譬如底下跟着你的小弟兄们,你素日待他们大方些,异日关键境地里,兴许他就肯拼死救你护你……”她渐渐说得深了。
齐云一颗心渐渐回暖,因为这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的温暖,鼻中竟隐隐觉得酸涩。
可是他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如此和煦待他?怎么肯关切于他?
“殿下为何……”齐云没有办法问完这句话。
穆明珠又看他一眼,却全然明白他的疑惑,顿了顿,想到昨夜梦见的两人那场大争吵,放眼望向远处天空的晚霞,轻声道:“我从前年少不知事,多有出口伤人之时,你多体谅些。”
她没有一语提到道歉,但这样的说法与语气,已分明是在赔罪。
齐云心头大震,开口时甚至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低低道:“不,不……是臣行事乖戾,总是触怒殿下……”
穆明珠一笑打断他的话,回眸望向齐云。
她不只是望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同时也在望着棺木中那具胸口破洞的尸身。
“齐云。”穆明珠恳切道:“我希望你过得好。”
她希望少年过得好,此念非关风月。
齐云被她这一语撼动,直直望入女孩眸中,见晚霞在她水润眸中氤氲、美得无法无天,竟一刹恍惚,忘怀了尊卑,忘却了现实,下意识上前一步,喑哑道:“殿下……”
便在此时,一顶华盖金铃的马车自场门处缓缓驶入,细碎悦耳的铃声吸引了在场多数人的注意。
穆明珠恰好转头望向那马车,便错过了少年动容之色。
“是姑姑来了。”穆明珠轻声道,看那粉裙妇人自马车中下来,满头珠翠、华贵非凡。
来人正是今晨送了请帖给穆明珠的宝华大长公主,也是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唯一的女儿,名唤周宝宝,自幼备受宠爱,年过半百,仍是爱如小姑娘般装扮,最喜腼腆白皙的少年郎。这半年来,穆明珠避忌政事,与这位尊贵的姑母一同消磨过不少闲暇时光。
此时宝华大长公主却并非为了穆明珠而来,下了马车后,便往场外那一队正在修整的骑手走去。
众骑手忙都下拜。
宝华大长公主最终停在了林然身前,俯身不知在同他说什么。
穆明珠环顾四周,向萧渊所在之处走去。
齐云立在原地,那一声忘情之下唤出的“殿下”似乎还在空空落落中飘荡着。
他黑眸微沉,缓缓跟上去。
萧渊也正向穆明珠迎来,碰了面,蹙眉道:“这却有些麻烦。宝华大长公主看上了林然……”他指一指方才交谈过的骑手,“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宝华大长公主已连着三日来看林然训练……”
穆明珠终于记起她为什么会觉得“林然”这个名字耳熟。
上一世母皇的五十圣寿过后,有一日她前往姑母府中,却见许多从人进进出出,气氛惶惶,姑母卧在榻上,拿凉帕子擦额头,说是受了惊吓一夜病倒。据樱红后来所说,她同府中下人交谈,得知是宝华大长公主新得的一个面首,不知怎得发了疯,提剑杀了十数人,最终被府中重兵围困才死在乱箭之下,连宝华大长公主也见了血。那个面首的名字,就叫做“林然”。
穆明珠明白过来,若这一世没有她提前出礼佛堂,今日便不会有萧渊陪她来试赛选人。那么宝华大长公主强行带林然离开之事,便无人敢阻拦。等到萧渊发现林然不在,却也无法追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去问林然究竟。况且时下风气,也多有男子自愿为贵族豪富之女内宠者。人各有志,谁好干涉?上一世想必就是如此,萧渊不知林然的离开并非出于自愿,林然最终只能陷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以命相搏。
穆明珠走到跟前时,林然正伏于地上低声恳求。
宝华大长公主手指勾着他下巴,要他抬头,口中笑道:“我诚心来接你,你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叫一圈的人都瞧了笑话,到时候看你羞不羞。”她诱哄道:“你放心,我只是要你过府教我打马球罢了,过几日便送你出来。你这样推拒,不知情的还当是要给我带回去做面首了呢……”说着笑起来。
林然微愣,迟疑抬头,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受不了在场众人目光之下的难堪。
穆明珠便在此时走上前去,素手一伸,搭在了林然肩头,笑对宝华大长公主道:“姑母要带我的人去哪里?”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愣,品出了她话中额外的意思,“你的人?”
穆明珠直白道:“我看上的人,自然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齐云跟在女孩身后,握刀的手猛地收紧。
他盯着女孩搭在林然肩头的柔荑,方才冰雪消融般的黑眸,复又沉沉淡漠下去。
第15章
宝华大长公主看上了林然,谁知却半途给穆明珠拦了下来。她原本俯身看着林然,此时直起身子来看穆明珠,满头珠翠随之摇动,一双剃得极细的柳眉已是倒立起来,显出被忤逆后的怒容来。
需知这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不但是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唯一的女儿,曾于父母膝下受尽宠爱,更是手握军权的。多年前宝华大长公主丧夫之时,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都还健在。嘉禾皇后熟知女儿性情,被自己娇惯得无法无天,担心自己故去后,女儿要因直白的性情受委屈,于是与昭烈皇帝合计之下,将北府军的虎符分作三份,一份为将军所持,一份为帝王所有,另一份就在宝华大长公主手中。
大周的军权分为两大集团,分别是西府军与北府军。西府军位于荆州,在长江上游,为世家掌控,若从荆州发兵,顺流而下,便可直抵建康城。西府军的存在,确保了世家能从昭烈皇帝的大清洗中留存下核心力量。而北府军便是昭烈皇帝起家之所,布于长江北岸,抵御梁国鲜卑人,乃是皇权最忠诚的卫士。
对于皇权最忠诚的卫士,宝华大长公主拥有三分之一的话事权,她在大周的地位可想而知。
彼时世宗皇帝驾崩,永和太子病故,乱局之中穆桢能够临朝称制、最终登基为帝,手持北府军虎符的宝华大长公主起了重要作用。
那一次的正确选择,为宝华大长公主赢得了这十五年荒唐肆意的荣华路。
宝华大长公主不问政事,最爱风月。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别无牵绊的人,年逾半百,不管是男是女,在她的领域内都是绝对的王者,早已习惯了仰望着她的笑脸,如何能忍受旁人忤逆于她?她更不会委屈自己、容让于旁人。
此时见宝华大长公主面露怒色,在旁围观的众人不禁都为穆明珠捏了一把冷汗,就连素有肝胆的萧渊也蹙眉思索起善后之法。
穆明珠却似毫无察觉宝华大长公主的怒意,主动上前挽了宝华大长公主戴满手钏的左臂,亲热笑道:“姑母不为我高兴吗?”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愣,怒气被她的笑脸一迎,竟有些发作不出,只声气仍是不顺,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穆明珠凑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笑道:“从前姑母百般教导我,我只是不懂其中趣味。倒是那日见了这林然,不知怎得,我这心思便动了,这才紧着把人寻来,要他打马球也不过是个名头。他这人扭手扭脚,倒是怪有趣的。我这是头一回,斗胆请姑母让着我些。等日后有了好的,我一定千倍万倍孝敬姑母。”她顺势便转了话题,又道:“宫中新来的协律郎,当真容貌不凡,又善制新曲,改日请姑母赏一赏……”
以宝华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下想要托献于她府上,却苦于没有门路的男子是多数,像林然前世那样拼死不受辱的才是罕事。既然另有心甘情愿跟随宝华大长公主的人存在,又何苦叫林然送了性命?
随着穆明珠的这番低语,宝华大长公主面上怒色消退,似乎是听进去了。
穆明珠虽是低声细语,但周边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者仍是听得到关键词。
齐云握刀的手已紧得发颤,而跪在地上的林然全然呆住。
倒是听不见内容的萧渊,看着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的面色,便知危机解除,舒展开眉头,又缓缓摇起折扇来。
宝华大长公主果然被穆明珠转移了注意力,笑道:“你说的那协律郎善制何种曲子?我府上那些曲子正听得厌了……”顿了顿,睨了穆明珠一眼,嗔笑道:“我说你为什么今日推拒了我的请帖,原来是这里有人等着——从前怎么劝你,你只一心挂记着萧安,好在如今开了窍……”
穆明珠听她提到萧负雪,睫毛微垂,掩去眸色,口中笑道:“只要这次得了趣儿,我以后就天天陪着姑母快活。”
宝华大长公主这才真的高兴起来。她专司风月,最恨没有同伴,若穆明珠真就从此上了道,倒也是一桩美事儿。这样一想,宝华大长公主便觉舍去林然不那么心痛了,故意叹了一声,道:“也罢。你既然唤我一声‘姑母’,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一个小辈抢人?”说着紧紧攥了穆明珠的手,笑道:“你今夜随我回府中赴宴,便算是赔罪了。”
穆明珠前世同宝华大长公主厮混,一来是贪图姑母对她的喜爱,二来是借机脱离于权力的争斗、以安母皇之心,本身对男色并无想法,也并不喜欢浮华喧嚣的盛宴。她今早要樱红推拒了宝华大长公主府的邀约,便是重生后无意再走从前的老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刚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劫下了林然来,若是再拒绝去府中赴宴,恐怕就要大大得罪这位万事从心的姑母。
穆明珠便搀着宝华大长公主手臂,如一位体贴的小辈那样,含笑道:“我最爱往姑母府中赴宴了,这又算得上什么赔罪?不知姑母府中,近来又排了什么新鲜歌舞?”
“你这算是问对了,我府中还真排了好曲目……”宝华大长公主喜笑道:“今夜叫你开开眼。”
宝华大长公主最喜热闹,此时目光一扫,只往相貌出众者看去,最后点着萧渊与齐云,笑道:“两位同去,如何?”
萧渊躬身,含笑道:“殿下明鉴,在下还要操持马球赛事,今日没有这福分了。”
宝华大长公主“唔”了一声,慢吞吞道:“瞧瞧,又是一个不给我面子的。”以萧渊的家世身份,她也不好做的太难看,只淡淡表达了不悦之意,便转向齐云,已是没报什么期望,道:“你自然也是另有要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