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皇帝穆桢抚着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身体后撤,稍微坐开了些,道:“想法挺好。只是不巧,齐云不在建业。”
  穆明珠便道:“那齐都督是还留在扬州?扬州来建业,也不过一日光景。”她闭门韶华宫中十二日,唯一见过的外人便是每日为她看诊的薛医官,她不该知道外面朝堂上的动向。
  皇帝穆桢看着她,笑道:“看来这阵子真是养伤了。”便告诉她,“齐云已经北上领兵,驻军上庸郡,防范梁国骑兵再度南下了。”
  穆明珠一愣,牢记自己此刻的人设,小心望着皇帝,低声犹疑道:“齐都督如今远在边关,为国御敌,女臣却在后面与他解除婚约,是不是于国事……不太好?”
  皇帝穆桢思量着,淡声道:“是于军心不利。”
  穆明珠便尽最后一丝努力,争取道:“但若不是女臣要解除婚约,而是齐都督主动解除婚约呢?将士们便不容易受影响了吧……”好似她还是很希望解除婚约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影响母皇的国事,因此换一种方式、曲线救国罢了。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道:“公主有何妙计?”
  穆明珠也抬眸望向皇帝,道:“齐都督对女臣并无情意,他一向忠心干练,若母皇能下诏询问婚约一事,齐都督必能体察上意,主动……”她轻声道:“推了这桩婚约。”按照皇帝穆桢的说法,在穆明珠的视角里,她是不知齐云情意的,两人自有婚约以来见面便是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赐婚,不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齐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她会认为,此时只要皇帝稍加暗示,齐云便会主动请退婚约。
  穆明珠不但是坚持要解除婚约,而且是哪怕自己被退婚、名声扫地,也一定要与齐云分开。
  皇帝穆桢轻声道:“果真如此,到时候公主面上可不好看……”
  穆明珠已经止住哭泣,昂然道:“不过些许
  流言蜚语,又岂能伤女臣分毫?”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倒是喜她这份豁达勇敢,见她如此坚定要与齐云解除婚约,多半是还惦记着右相萧负雪,又有些难以决断。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似有些疲累,后仰靠在枕头上,道:“罢了。从前你那几个哥哥的婚事,朕都不曾如此费心过,只留意了这一次,还闹得你们都不快活。朕不再年轻了,也不懂你们的心思,索性就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你私下里跟齐云说好了,寻摸出个退婚的章程来,到时候告诉朕便是。”这也是常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很少需要自己一件件去想解决方案,多半是在李思清等人拟定的方案中做选择——当然选择往往是最难的,朱笔落下去,就意味着万千人的生活。
  皇帝穆桢这样说,其实便是把退婚一事交给穆明珠去自行处理了,给了穆明珠很大的自主权。
  穆明珠自然是“大喜过望”,忙虚弱起身,要叩谢母皇恩典。
  皇帝穆桢虚扶她起身,嗔怪道:“咱们母女说话,怎么动辄谢恩请罪的?”便细细问她这阵子吃了什么药,在韶华宫中几时起、几时睡,又看了什么书。
  鉴于皇帝案边堆着的那两摞还未批阅的奏章,皇帝穆桢能抽出时间来,与穆明珠“闲话家常”,不可谓不爱重。
  穆明珠前世今生加在一块,都不曾与母皇说过这么多“家常话”。
  她犹记得这具身体五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母皇,是在一个大型的庆典上。
  她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大病初愈,可是也没能得皇帝一句话垂问,只是给宫人领着,跟在两个哥哥身后,隔着长长的大殿,行礼时遥遥望了母皇一眼,便又给宫人领下去了。
  不管是五岁的她,还是现下十四岁的她,都是皇帝穆桢的女儿,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是母皇对她的态度却变了,变得更加“重视”她了。
  这不是因为母皇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还有个女儿,而是因为她在扬州闹出来的这场风波,终于赢得了母皇的“尊重”。
  穆明珠心里清楚,母皇留她说话不
  只是为了表示怀柔的态度,更是因为扬州城内外许多事情还未说透。
  但既然母皇已经说过不论朝政、只谈家事,这话题自然不能由母皇提起来。
  穆明珠便在皇帝穆桢啜饮蔗浆润喉的谈话间歇,惭愧低声道:“女臣恨不能常伴母皇身侧谈天,只是心中还有一桩密事。”
  “哦?”皇帝穆桢抬眸看来。
  穆明珠低声恳切道:“这桩秘密干系甚大,女臣不敢隐瞒母皇。”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站起身来,淡声道:“你养伤日久,也该走动走动——桂魄湖上秋景不错,随朕去一观如何?”
  桂魄湖乃是皇宫内的一处人工湖泊,周围遍植桂花,一到秋日,金桂满岸,清香怡人。
  湖上水榭四面通透,两人若是在水榭中赏景说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穆明珠便跟在皇帝穆桢身后,乘辇车往桂魄湖而去,路上理顺着思路,回忆着方才的应对,不曾有什么疏漏,至于桂魄湖边乃止,下辇赶到皇帝穆桢身边,错后半步,跟随而行。
  于是皇帝与穆明珠一前一后,登上了桂魄湖中水榭,命众宫人都等候在岸边。
  水榭中有早已备好的茶点与已经点燃的香线。
  “说吧。”皇帝穆桢负手立在水榭之中,远眺着桂魄湖上莲花凋敝的秋景,不喜其衰败之色,不禁蹙了蹙眉头——因这一向削减宫中用度,表率俭省,这等每日修饰湖中花木的开支便不足了。
  穆明珠望着皇帝的背影,清楚这已不再是同她脉脉温情谈家常的慈母,稳住心神,低声道:“女臣在扬州城中查出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反大案,相关罪证与人证也都已经移交给朝廷。但这焦家亦不过是一名小卒子,其背后竟然更有庞大势力。”
  皇帝穆桢仍是望着湖上秋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自古以来,这等蓄意谋反之事,从来不是几个人的一时兴起,背后定然是有一股势力的。
  穆明珠又道:“女臣原本上奏的内容,只敢说了有证据的部分。还有更惊骇的幕后主使,女臣虽探知了内情,却已无证据,不敢写于纸上呈送母皇,只敢私下
  奏于母皇知晓——那扬州焦家的背后,竟是陈郡谢氏。”
  皇帝穆桢终于动容。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让皇帝穆桢更加惊骇的,却是穆明珠接下去的话。
  “陈郡谢氏,与故章怀太子之孙、现今的歧王周睿来往甚密。”穆明珠沉声道,每个字都吐的清晰缓慢。
  “来往甚密?”皇帝穆桢玩味着这四个字。
  穆明珠惶恐道:“女臣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却指控谢氏与歧王此等大事,不敢不慎言。女臣今日密报于母皇之语,若是给人传扬出去,谢氏与歧王催逼而来,女臣说不得要以死谢罪。然而事关国本,纵然只是一点可疑之处,女臣也不敢不告于母皇。”
  前世的确是谢钧推出歧王周睿,篡夺了皇位。
  但穆明珠手中并没有证据。
  周睿乃是章怀太子的嫡孙。当初昭烈皇帝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便是章怀太子,次子才是穆明珠的父亲世宗。只是因为章怀太子英年早逝,独子又还在襁褓之中,而昭烈皇帝骤然病故、梁国强敌压境,大周急需一个能主事的成年皇帝,重臣一致扶起了世宗。而后来章怀太子的独子也英年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周睿,周睿乃是故章怀太子的嫡孙。在此期间,大周朝中也一直有是否还政于章怀太子一脉的讨论。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宗几十年的皇帝做下来,等到周睿加冠的时候,朝中拥护世宗的臣子与势力已经压倒了衰微的故章怀太子一派。周睿也知形势比人强,强行出头只会死得很快,因此一向乖顺,俯首称臣。世宗性情仁厚,念着长兄的恩义,待到膝下皇子到了封王就国的年纪,便把周睿也封了歧王,给了他豫州汝阳郡的好地方,乃是富庶之地,当然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汝阳临近与梁国的边境,也是防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正所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世宗对歧王周睿还是有所期待的。
  而周睿的封国汝阳郡,与谢氏的陈郡,同在豫州。
  原本昭烈皇帝时,是效仿秦时,皇权一统的。但世宗时,既要仰仗世家之力,又要制衡世家的力量,寒
  门的力量不够强大,只能退回去再次依靠宗族的力量,便给膝下诸子封王、放出建业于四方镇守。
  这在当下是有效的,然而近二十年后,到了皇帝穆桢掌权的现下,这些在外为王的皇子们,与封国当地的世家士族,来往密切、互为依靠,人脉资源共享,甚至约为姻亲,又成了帝国身体里新的毒瘤。
  世宗与穆桢之外的其它后妃,共育有八子三女,三女俱都外嫁不提;而这八子,除去年少病死、穆桢登基时夺权落败而死的,现如今还有五位皇子健在,都于建业城外封王就国。在这五子之外,便是皇帝穆桢膝下还活着的一子一女,一子乃是时年十八岁的周眈,一女便是穆明珠。而不由穆桢所出的这五位王爷,其中年纪最大的,比皇帝穆桢只小三岁,膝下已有孙儿,在封国的势力更是牢固,与当地士族的关系也是可以想见的密切。
  此时穆明珠蓦地里说出陈郡谢氏与歧王周睿过从甚密之事,并不算是很出乎皇帝穆桢的预料,只不过当这种关系与谋逆一案联系起来的时候,不由得皇帝不心惊。
  皇帝穆桢定下神来,转身看向穆明珠,沉声道:“今日水榭之言,出你口,入朕耳,天地之外,再无人知晓。你只管说。”
  穆明珠这才放开来,道:“当初在扬州城中,女臣的部将攻破焦府,生擒住了焦家之首焦道成。谁知却又冷箭射来,要杀焦道成。焦道成临死之际,曾对女臣部将低语,说背后主使乃是谢钧与周睿……”其实当日扬州城内,焦道成只说出了谢钧,甚至谢钧与周睿的关系究竟如何,焦道成恐怕还没有穆明珠清楚。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明珠要把这个信息传达给皇帝穆桢。
  她在扬州城中历尽艰险,又在皇帝面前一场痛哭,为的不只是自己手中的权力。
  她要取信于皇帝穆桢,乃是为了与皇权的力量联合在一处,因为她清楚在众多的敌人之中,在当下这个时间,她应当联合的是谁,应当警惕的是谁,应当击溃的又是谁。
  母皇固然要控制她的权力,但与母皇比起来,谢钧、
  周睿之流是更大的敌人。
  她要做的,乃是警醒母皇,与其一同击溃谢钧、周睿一系的阴谋,确保大周的皇位留在穆氏手中。
  至于从母皇手中夺权,那是在此之后,母女二人之间的争斗了。
  但是眼下,她们要面对共同的敌人。
  一个共同的敌人,也许比她从前近十年所有的举动,都更能拉近母女之间的关系。
  “女臣初听闻之时,也觉不敢相信。”穆明珠语气真切,但说的内容九句真、一句假,“但是一旦听到了这个说法,便觉处处都是证据。女臣在扬州城中拿下乱党焦家,事发半夜,可是不等天明,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兵马都已赶到。若以路程而论,等到扬州动兵之后,士卒送信出去,两州率领兵马赶到,怎么都要到第二日正午。可是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在扬州动兵不过半日之内便赶到围城,只能是他们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得了消息。若说焦家能有这样大的势力,一封书信调动两州兵马,女臣是不敢信的。而因为焦道成死前的话,女臣不由得去想鄂州与南徐州两位都督与谢氏、周睿的关系,原来鄂州陈都督、南徐州高都督两人,当年都是谢钧祖父举荐出仕的,世代都承了谢家的恩情。而当时谢钧就在扬州城外的山庄上,以其聪慧智谋,看女臣行事,不难料到扬州城内会动兵。女臣推想,谢钧既然与焦家有勾连,那扬州、鄂州与南徐州连起来一整片都听令于谢氏。而女臣前往扬州,解粮荒、兴劳役、买力夫,却是在其中插了一根尖刺。谢钧必然不愿意见到扬州听令于朝廷——他们原本已经拿掉了扬州刺史李庆,只要再安插上他们自己的人,这三洲联合起来,朝廷便再难撼动。”
  皇帝穆桢已经全然走入了穆明珠描述的推测中,以她多年来的镇定功夫,在脑海中的舆图上一想,竟也觉胸口逼迫、好似不能呼吸。
  穆明珠又道:“女臣当日一想,也是惊骇不定,又回想从前的事情——母皇可还记得您圣寿时献舞的舞姬回雪?便是献舞了《晨风曲》,得母皇恩典留在宫中的那女子。”
  “朕记
  得。”
  穆明珠以一种微妙的语气道:“这回雪原本是谢府的舞姬,却给谢钧送给了宝华大长公主。”她隐下了谢琼痴恋回雪一事,“据说谢府有两名貌美的歌姬与舞姬,一为流风,一为回雪,都是自豆蔻年华便跟在谢钧身边,由谢钧亲自调教出来的顶尖之人。这样的舞姬,谢钧来到建业城没多久,便毫不可惜地送给了宝华大长公主。从前女臣也只是觉得谢钧大方,见了那回雪舞技不凡,想着这样绝顶的表演该请母皇看一看才是,因此安排了她为母皇起舞祝寿。当时不曾多想,可是女臣现下回想,谢钧赠心爱的舞姬给姑母一事,未必只是表面这么单纯。”
  宝华大长公主作为昭烈皇帝唯一的女儿,手握北府军三分之一的虎符。
  皇帝穆桢当年能成功登基为帝,与她以情感笼络住了宝华大长公主,又得到了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的支持,有很大的关系。
  皇帝穆桢既然当初是这条路走上来的,自然对其中的每一处微小关节都更敏感,闻言双眸微微眯起,流露出一闪即逝的杀机。
  穆明珠见状,便知这趟密奏多半是成了,状态愈发松弛,也就显得愈发真实,“那焦道成中了自己人的冷箭,临死前看清了谢钧等人的险恶,留了这么一句遗言下来。可是女臣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事关谢钧与歧王,女臣远在扬州城中,恐怕书信奏报给敌人截获,如何敢上报于母皇?当时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兵临城下,女臣恐怕他们是受人之托,要行杀人灭口的毒计,因此不敢开城门离开。母皇不知根底,担心女臣在城中安危,屡次召见,然而女臣当时心中惊惧,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推诿。好在苍天有眼,祝女臣得以活下来,擒杀逆贼,归来再见母皇。设若女臣落入敌手,无人将谢钧与周睿等人的奸计告知母皇,母皇独行奸人之中,一旦受了蒙蔽,后果不堪设想。女臣一念至此,便是死了,做了鬼,也要托梦给母皇,恳请母皇保重……”她说到这里,感情充沛,再度垂下泪来,膝行至于皇帝跟前,哽咽道:“女臣这一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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