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再见母皇,将奸人毒计告知母皇,纵然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皇帝穆桢长长吸气,俯身扶她起身,叹息道:“好孩子,你受了委屈。”
穆明珠顺势起身,跟随在皇帝身后,于水榭石凳上坐下来,擦泪道:“女臣不委屈,只要母皇无碍……”
皇帝穆桢眉心深皱,轻声道:“你不要害怕,这事儿说来无稽,细思却有理。”她淡声道:“去岁谢钧愿意离开陈郡,来建业做点事情,原本是好事。太祖年间的旧事,引得谢氏自绝于朝廷,两三代下来,谢氏以世家之首、愿意在朕座下为臣,本是好事。”她两次感叹“谢氏出山原本是好事”,足见谢氏在士族、在天下的影响力,“人往俗世中来,自然有所图谋。有的人图一展宏图之志,有的人图高官厚禄。至于谢氏……朕原本也有几则猜想,一是谢氏不在朝中三十载,若是再不出来,再有十数年过后,谢氏在士族中的恩情便要绝了代,届时说什么士族之首,没有权力也是虚的——算着年岁,谢氏也该出来了。二来谢钧少有奇才,从前是族中长辈还在不好出来,待到长辈一去,他自己是耐不住的。凡在朝堂上做事的,皆有所图谋。”她似是自己感叹,又似是在教导穆明珠,又道:“你以后做事多了便懂了,有图谋的未必是坏的——人有所图谋,才好把控。”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
皇帝穆桢沉声道:“只是朕不曾想到,他们的图谋这样大。”
正如驾驶巨船的船长,会预料到海上的风浪,会预料到前方可能出现的礁石,却不可能预料船底吸附着山一样大的海兽、随时可能掀翻整座巨船。
“至于歧王周睿……”皇帝穆桢淡声道:“他自三个月前,便打着为朕贺寿的幌子入了建业。不过他一向乖觉,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因他身份特殊,总是谨小慎微,倒是无人起疑。”
在外封王就国的皇子,若非逼不得已,是谁都不愿意入皇城的——历史上来看,通常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歧王周睿主动来建业,而且年年
来,因他是章怀太子一脉的后人,出身便惹皇帝疑忌,做事自然要谨慎,甚至是过分小心——众人也就都习惯了。
皇帝穆桢低声道:“谢钧、周睿……”她抬眸看向穆明珠,一瞬目光如利箭,“那听到焦道成遗言的部将呢?可还有旁人听到?”
穆明珠并不慌乱,道:“那部将就是原本打马球的月杖校尉,名唤林然。女臣在扬州城内实在无人可用,不得已祭出了这些人来。如今那林然已经跟着萧渊北上了,不曾随行回来。”她条理分明解释道:“女臣当时想着,他这么说,女臣也只能这么听。因为在场只他听到了,女臣也没有任何证据,便是叫他回了建业来,他也是拿不出半点证据。倒不如叫他带着众人北上,一是保护萧渊安全,二来也是好儿郎为国出力。况且他一个打马球的,也犯不着编出这么一段故事来——如果这不是事实,女臣纵然是编一万条焦道成的遗言,都不会出现谢钧与周睿这两个名字。”
皇帝穆桢淡声道:“那林然,原本是废太子府上的侍从吧?”
穆明珠心中一惊,这林然的确是萧渊从废太子府上救出来的,只是她没料到连一个小小月杖校尉的来处母皇都知道记得。
她定定神,低声道:“女臣见他是在马球场上,从前的事情倒是不曾问。”
皇帝穆桢淡声道:“手下紧要的人,怎能不查明来处?”她像是完全没有疑心穆明珠,而是在教导她,又道:“这人既然是出自废太子府上,未必便没有为旧主报仇的想法。他也满可以信口胡诌,搅乱朝局,值此梁国犯边之时,置大周于危险之境地。”她方才还在分析谢钧与周睿联手行事、为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此时话锋一转,却又定性成了林然为旧主报仇的信口胡诌。
穆明珠忙作顿悟之态,道:“女臣不知那部将来历,竟是不曾想到……”
皇帝穆桢目光沉沉,口中却是平和道:“这等小人构陷,不可不细察分辩。若为一小人胡言,寒了重臣皇亲之心,乱了朝局,便是将此小人诛杀千遍
,又有何益?”
穆明珠忙道:“母皇教导得是。”
这事就算是真的,无凭无据,强敌压境,母皇此时也不能定成真的。
她也没有盼望着母皇能即刻攻击谢钧、周睿,她只是要在母皇心中埋下对谢钧等人的疑心,引母皇警醒罢了。
皇帝穆桢见她聪颖,面色稍缓,舒了口气,“无妨。你向来聪慧,一直将此事藏在心中,私下把这些告诉朕——做得很对。只当是咱们母女私话,不给外人知晓便是。”她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准备结束这个话题,随口问道:“此事你不曾告诉旁人吧?”
穆明珠微微一愣,面露难色。
她其实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萧负雪。
在她获救之后,渡江归来的战船上,紧闭门窗的房间里,她已经悄声告诉了萧负雪这则半真半假的消息。
她当初告诉萧负雪的原因也很简单,她要让萧负雪知道两人是站在一起的——她跟重生而来的他一样,也清楚敌人是谢钧。她要萧负雪相信,她并不是重生,只是单纯的从部将那里得到了一句话的消息而已。
而此时皇帝穆桢问起,穆明珠本可以隐瞒这一点。
但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穆明珠想起了方才在皇帝寝殿之中,母皇以解除与齐云的婚事来试探她态度一事。
她从前喜欢萧负雪,是母皇一直清楚的事实。
如果让母皇知晓她还是一如既往信任、喜欢萧负雪,那么母皇对于她和齐云之间的疑心会不会更少一些?而在右相萧负雪与未来的北府军大将军齐云之间,母皇更不愿看到她亲近哪一位呢?
这是她要给皇帝穆桢的艰难抉择。
在她眼下十四岁的年纪,一个为了感情而忽视背后政治风险的女儿,还是能得到宽宥谅解的。
皇帝穆桢见穆明珠踌躇,罕见地变了脸色,沉声道:“你还告诉了谁?”
穆明珠垂下眼睛,似是羞惭不敢看,低声道:“女臣归来途中,用了薛医官的药后,曾清醒了一瞬。当时女臣惶恐,怕不能再醒来告知母皇,因此便告知了……当时陪在女臣身侧的右相大人……”
皇帝
穆桢微微一愣,稍微松了口气,萧负雪不是莽撞之人,这秘密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只是未免太安全了,归来十二日不曾上报于她这个皇帝。
穆明珠又轻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女臣当时又是重伤昏迷中偶尔醒来的一言半语,右相大人大约不敢贸然上报于陛下。女臣猜想,以右相大人的个性,大约是想等女臣醒来之后,先问过女臣,确定事实之后,再上报于陛下,并非有些相瞒……”
在穆明珠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帝穆桢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静静望着这个女儿,神色间略有些惆怅。
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垂首而坐,一向清朗的声音,此时越说越低微,半是因为羞涩半是因为关切,只怕她偶然一语给心上人带去不好的影响。
正是好年华呵。
皇帝穆桢望着低声细语的女儿,有一瞬间思绪飘远了,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那时候她已经入宫做了侍女,给世宗看中之后,固然是想要争先出头往上爬的,但内心深处还是有属于少女的柔情,也曾相信过帝王的情意吧?只是那些岁月已经太遥远了,被后来坎坷的后宫争斗与复杂的朝政所掩埋,她极为偶尔的、还能记起旧时故事,却再寻不回旧时心情。
穆明珠为给萧负雪开脱,轻言慢语说了一通,却始终不闻母皇回应,原本的假忐忑变成了真忐忑,不由偷眼看去,却正撞上皇帝穆桢投落在她面上的目光。
那是她哪怕再世为人,也难以体会的复杂目光。
皇帝穆桢望着她,忽然自失一笑,抬眸望向岸边金灿灿的桂花,她虽然已经是半百的人,眼角眉心都有了皱纹,一双眼睛却仍是灵活美丽。
她叹息道:“明珠,你这样年少……”
穆明珠攥紧了双手,等着接下来的话语。
“你这样年少,”皇帝穆桢轻声道:“不该把心思花在男人身上。”
穆明珠愣住。
皇帝穆桢嗓音中有几许沧桑,她大约也知道现在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是听不懂的,也许只是此情此景,她忍不住要道一句大半生来的感悟,
“情爱,太占地方了。”
穆明珠与母皇周旋半日,虽然几次表示受教,但是她非常清楚只有此时简短一语,母皇才是真正在教导她。
这才是真正的至理。
皇帝穆桢从那远处金海般的桂花树上收回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少女有着与她肖似的眉眼,“你这样聪慧又这样年少,更不该把才华与时光浪费在情爱上。”
穆明珠愣愣望着她。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这样看朕?”
穆明珠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刻举动太过僭越,仍是直直望着皇帝,轻声道:“女臣只是觉得……好似从未与母皇这般亲近过。”
她说的是大实话,从前近十年的光景加起来,皇帝穆桢也不曾跟她说过这一日这样多的话。
可是穆明珠所说,却又不只是谈话的多寡,更是在说其中的意义。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着穆明珠伸出手去,温柔道:“说什么傻话?湖上风冷,你重伤初愈,不要再冻病了。”
穆明珠望着伸到她面前来的那只手,微微一愣——她经常对有心收用的人做这个举动,如今才知原来是从母皇这里来的。
她轻轻伸出手去,试探着握住了母皇的手指。
皇帝穆桢轻轻一笑,牵着她出了水榭,往桂魄湖岸边而去,口中笑道:“回去仔细想想,要齐云退婚的信要怎么写。”
第109章
穆明珠给皇帝穆桢牵着手出了水榭,已经完成最关键的密告,接下来便该交待她在扬州城中的事情了。
她在扬州收的兵、征的地、敛的财,都尚未上报朝廷。
皇帝穆桢现下作怀柔之态,暂时不会来问她。
但穆明珠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若拖到皇帝无法继续怀柔下去、逼问起来,便两边都难看了。
“母皇,女臣在扬州动兵,拿下了乱党焦家,其家仆资材……”穆明珠才起了个话头,便给皇帝穆桢打断了。
皇帝穆桢摇头笑,缓步而行,温和道:“朕说了——今日只谈家事。”她松开了握着穆明珠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穆明珠的肩头,亲近道:“你重伤初愈,今日已经说了这么多话,不可再劳神。政务上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又道:“此前朕下了禁令,不许外人来烦扰你,是担心影响你养伤。现下你既然渐渐恢复了,有密友亲朋到韶华宫陪你说话也是好的,免得你静养闷坏了。”这是要给穆明珠解了韶华宫的禁令,允许她见外人的意思。
之前穆明珠独居韶华宫中,每日所见的外人只有一个看诊的医官薛昭,虽然表面上都说是为了让公主安心养伤,但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这是实质上的软禁。
现在皇帝解除这道禁令,便破了软禁的流言,更表明了对穆明珠怀柔的态度。
穆明珠忙笑道:“多谢母皇恩典。女臣也不必见旁人说话解闷,能与母皇见上一面,便什么伤都好了。”又叹息道:“母皇政务繁忙,不知何时还能与母皇长谈。”
皇帝穆桢道:“如今你回了宫中,要见朕还不容易吗?”话虽如此,她是九五之尊,纵然是她亲出的子女,求见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譬如当初穆明珠搬离韶华宫、出宫开府辞行之时便没能见上皇帝一面。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又道:“朕每日晚膳后或许能得片刻闲暇,若当日不见朝臣,便命人去韶华宫接你过来说话。”她温情脉脉望向穆明珠,问道:“如何?”
这一番对
谈之中,皇帝穆桢先是以“子不信父”的说法攻心,又私下秘议、谆谆教导,最后更是做出了百忙之中抽时间相见的约定,若穆明珠不是重生而来、还是那个渴求母皇一顾的女儿,定然要被其感化降服,就算原本真有悖逆之心,这会儿也要拜倒在皇帝脚下。
而现下的穆明珠明知帝王心术,还是在一场见面的尾声,感到心中酸软。
穆明珠压下情绪,欣喜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顿了顿,又故意收敛了喜色,小心道:“母皇处理政务,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听女臣说些荒诞幼稚之语,会不会……”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就是‘荒诞幼稚之语’了?”又道:“朕就喜欢听这等‘荒诞幼稚之语’呢——这是公主的赤子之心。”又宽慰了她几句,见暮色四合,便命人以辇车送穆明珠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以手支颐,略带疲倦坐在辇车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思量着在母皇面前的这次奏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韶华宫。
翠鸽在外面先与几名小侍女迎上来,樱红在内听到动静也赶出来,碧鸢昨日守了穆明珠一夜、原本在房中假寐、这会儿也掩上衣裳隔窗望来。
这是穆明珠回建业,在韶华宫养病十二日后,第一次应召而出、面见陛下,整个韶华宫的宫人都在等待着穆明珠归来、等待着陛下的态度。
这其中尤其以樱红最为担忧,因她跟随穆明珠入扬州,最清楚穆明珠在外面做过的事情——若是不得皇帝原谅,纵然是公主之尊,也少不了要受一场惩戒。
尤其是废太子周瞻之事未远,更令人思之胆怯。
穆明珠由翠鸽扶着下了辇车,往韶华宫内走去。
“殿下。”樱红迎上来,脸上有小心藏起担忧的痕迹,笑道:“奴见天色都黑了殿下还没回来,大约是给陛下赐了晚膳,正想要不要派人去问一句,就见您回来了。”
“去书房。”穆明珠简短道:“不必备膳。”
樱红忙应下来,不敢多问,送穆明珠入了书房,为她点亮了灯烛、罩好了熏香,悄悄看一眼书桌前出神的公主殿下,便无声无息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