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穆桢望着穆明珠的目光有些奇异。
有时候穆明珠给她的感觉,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儿,图谋的不过是母亲的欣赏与赞许;可是有时候这孩子又让她本能地警惕,疑心她图谋的是帝王的不设防。
尤其是去岁发生了废太子周瞻之事后,皇帝穆桢也有些杯弓蛇影了。在那一夜宫变之前,皇帝穆桢从未真正想过她的“小豹子”,那英武年轻的次子,会真的举兵要篡位谋逆。从去岁废太子谋逆大案过后,皇帝穆桢便觉得自己看待世间的目光变得愈发冷漠了。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也经历了很多残酷的事情,但是直到周瞻真的做出篡位之举,她才意识到,原来史书上所写的帝王之家、父子相杀的惨剧,也会切实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在那段谋逆大案的时间里,皇帝穆桢对外以强悍铁腕示人,内心却也有惊惧恐怖。
而穆明珠骤然的改变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皇帝穆桢控制不住要往最坏处去想这个女儿的动机,因为如果她没有提前想到,关系着的就是她的皇权与性命。而与废太子周瞻所不同的,乃是这个小女儿过分聪明,说不得真能成事。在过去这一年,皇帝穆桢暗中常常留意这个小女儿,却见她先是退了预政,转而去寻风月——可是寻的这风月,却过份位高权重。
一为当朝右相,一为世家之首谢钧,还有一位则是去岁回京叙职的将军齐坚。
这由不得皇帝穆桢不多想。
但是查探之下,皇帝穆桢又没有拿到证据——她这位小女儿,仿佛真的只是随机选了这三位面容姣好的男子做情郎。
就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买通了杨虎,要跟着齐云去扬州解除婚约。
皇帝穆桢答应下来,一来是想看看穆明珠的用意,二来也是不希望穆明珠继续留在建业的浑水中了。她不能不疑心,却也不愿这疑心酿成下一桩惨剧。
其实,疑心退
去,这个小女儿原本也可以是她绝佳的帮手。
皇帝穆桢凝视着穆明珠,眯起眼睛,轻声笑道:“倒是还没问过你,听说你在坑了扬州众豪族富商一大笔银子?是怎么做到的?”又道:“如今对梁国作战,朝中正需要筹措粮饷之人——你可愿意接这桩苦差?”
第111章
皇帝穆桢说这是一桩“苦差”,那可是丝毫没有夸张。
筹谋军资,在当下的大周来说,本质就是从别的利益集团手中抠钱,不管谁来做,都是个得罪人到死的差事。
若是寻常官员来做这等差事,面对上头的大人物,直不起腰杆来,便更不必说往底下搜罗钱粮;而小臣中果然出来一个刚毅不惧权贵的,铁面办差,最终往往不得不以命相搏。
所以办这苦差的人,第一是要不怕得罪人,第二最好身份贵重。
可身份贵重之人,哪里愿意兜揽这样的苦差?
所以皇帝穆桢也正发愁,要去哪里寻觅良才。
穆明珠微微一愣,进入中枢、总揽后勤的确是她献出焦家巨财的目的,但实现的未免有些太快了——母皇这一问,早了些。
皇帝穆桢问出的同时也觉察了这一点,她身子后倾,仰靠在墙边引枕上,藏起迫切的心情,含笑道:“公主且不忙应承。这桩苦差可不是好接的,你莫要一时热血上头接下来,日后却不好丢开手。”她淡淡一语,已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若是接了这差事,那就要全力做下去,直到她这个皇帝喊停才行,中间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儿,都不能使气撂担子。
有了皇帝穆桢这一番以退为进,穆明珠诚心要接这差事,最好便是主动立下“军令状”来。
穆明珠献出焦家家财、有意再理政事的心思,显然也已经给皇帝穆桢摸清了。
这也是皇帝穆桢惯用的手段,分明是她要用人,但只要给她瞧准了底下人的图谋,她便能以之为饵,反过来使得底下人主动追上来要差事。
穆明珠熟知母皇手腕,此时忙恳切道:“女臣愿为母皇分忧,只要母皇不下令免了女臣差事,女臣便绝不言弃。”又道:“实不相瞒,女臣在扬州时听闻梁兵犯境一事,也为大周悬心,如今有机会为母皇分忧,女臣求之不得。”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踌躇道:“只是你重伤初愈,还是以身体为重……”
穆明珠跪坐到皇帝穆桢身边,忙又道:“母皇慈恩,然而女臣生来公主之尊,既受帝女之荣华,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今梁兵犯边,大周普通百姓尚且有以血肉之躯御敌之壮志,更何况女臣堂堂公主之身?”她不再给皇帝穆桢推拉的机会,直接转入了切实的计划,沉声道:“女臣从前入预政时日虽短,却也知国库空虚、粮饷短缺,每常深夜难寐,也不由得要为大周算笔账。梁兵犯境以来,女臣担忧士卒粮饷之用,虽身在建业城外,私下也曾想了几个浅显的法子,难免粗陋,还请母皇指点。”
皇帝穆桢早知这女儿是有备而来,此时真听她徐徐道来,还是有些感慨,前倾了身子,道:“说来听听。”
穆明珠恳切道:“山河湖泽之出产,铜铁之经营,交付民间久矣,朝廷初心本是为了使百姓富庶,谁知都落入了豪强之手。若在平时要将这些收归朝廷,只是稍作动议,朝中便会闹得沸反盈天。”那些与豪族世家休戚相关的大臣士人,学了满腹的文章,足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端看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唯有值此外敌入侵之时,能借家国大义压住门阀私利,”穆明珠轻而慢道:“咱们不说要长久改变,只说是一时之用,待人手到位,慢慢也就改回去了。”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后,哪怕梁兵退去之后,已经收归朝廷的权力与税金,也不可能再下放了。
穆明珠上来所说的第一条,已经不仅是局限在筹措军饷粮草,实乃老成谋国之策。
皇帝穆桢听得入神,这也是她思量多年的事情,“朕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无得力之人。当此梁兵南下之际,若再激得大周境内豪强四起……”
大的计划定下方向固然重要,可是实际操作时的分寸尺度更为关键。
古往今来宏图大志的帝王也不少见,可是有的成了千古一帝,有的却是杨广王莽。
穆明珠抬眸看向母皇,轻声道:“女臣年轻,正适合锐意进取,如刀锋向前。矫枉须过正,女臣一力做事,只要大计得施,旁的都不重要。若果真众怒难息,母皇届时可以下诏罪责于女臣。”
皇帝穆桢悚然一动。
用一孤臣破局,事成或不成,都可以弃此孤臣以收众人之心。
这等手段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
只是此等孤臣不易得。
如今穆明珠却主动要做这样的孤臣。
只是穆明珠到底还是年轻,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些。
皇帝穆桢挪动了一下双腿,避开穆明珠的目光,低声道:“你若果真做成此事,便是大周的大功臣。有功则赏,朕岂会罪责于你?”
穆明珠便知母皇是赞许的,又道:“这是长远之法。若说眼前,焦家家财能支撑一段时日,却也不能叫众豪族王爷站在干岸上看着。豪强世家之富,不必去说。女臣这在外镇守的这五位皇兄,都是周氏子弟,不管多少,也该有所表示。”这是要一次性从豪强王爷等人手中“募集”资金。
皇帝穆桢点头道:“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做成了,国库充实,皇权巩固;做不成……
正如穆明珠自己所说的,皇帝穆桢随时可以下诏把她拿掉,平息众怒。
“多谢母皇。”穆明珠就此拿下了她想要的差事。
皇帝穆桢看一眼墙角的更漏,温和道:“你这次重伤初愈,许多人都挂心。朕在桂魄湖备下了家宴,你大舅父和表哥等人都在,一同过去说说话——叫他们看看你也放心。”
穆明珠没料到用过晚膳,还有一场家宴,她一贯不喜穆武,但因有蔡攀内鬼之事,此时倒有些好奇穆武的态度,便微微一笑,道:“早知还有宴会,方才女臣便少吃些……”
皇帝穆桢已经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虽是家宴,今日都是来看你的,你怕是难得吃上几口饭菜——所以朕先传你过来一同用了晚膳。”便当先往外走去。
穆明珠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感慨,母皇若是有心之时,连宴会前先给她垫饱肚子都会考虑到。谁说皇帝日理万机,便不能对身边人心细如发了呢?只看她值不值得皇帝花这份心思罢了。
在去往桂魄湖的路上,穆明珠已经拿到了总揽粮草后勤的差事,心绪也暂时平静下来,坐在辇车上,以手撑头看月的时候,一抬胳膊想起袖中书信来,抬头见母皇御驾遥遥在前、已经转过一道弯去,左右宫人都垂首跟随不敢向她看来,而以现下的速度,到达桂魄湖总还要半刻钟,足够她看完齐云写来的信了。
因为不管齐云立场性情怎么变,他的信一定不会长。
穆明珠从袖中抽出信来,避开齐云写在封皮上的“公主殿下亲启”等字,小心撕开边缘,撑开封皮,从中抖出薄薄一夜信纸来。
她没有料错,这薄薄一页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紧急军情的速报还要简短些。
“殿下玉体康复否?
臣驻军处,有秋李子甚甘甜,随信附上三篓,请殿下品鉴。
遥祝安康。”
穆明珠缓缓看完这三行的书信,复又送回袖中。
不知齐云送来的三篓甜李子在何处。前面十二日,她在韶华宫中闭门“养伤”,见不到信,与信一同送来的水果,自然也不会给她送到宫中来。
若是这信送来的时候早,那甜李子大约已经在旁的地方腐烂变质了——又或者是给看管的宫人偷偷分了。
齐云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
就是在两人同去扬州之前,齐云也时常会送甘甜的水果入韶华宫——只从表面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准驸马”。
若是在从前,齐云的这等信件送到,穆明珠多半连拆开都不会,能扫一眼都算是极给他面子了。
但此时不知为何,穆明珠把那送回袖中的书信再度拉出来,明明只有简短的三行字,还是又细细看了一遍。
虽然她不曾见到信上所说的秋李子,但好像已经嗅到了成熟李子那种馥郁甜蜜的香气。
“唉。”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跟随的宫人忽然听到辇车上那年轻美丽的小公主殿下幽幽一叹,似是有无限惆怅。
穆明珠把这封信胡乱揉作一团,塞回袖中,想到她那封已经写就、但还未送出的“请退婚信”,淡淡皱起了眉头——核心的意思自然是无可更改的,但今夜回去,总可以再润色几笔,使之看起来和缓些。
一轮无暇明月高挂夜空,明月辉光如霜似雪,铺洒在桂魄湖上,丹桂送香,正是良夜。
可惜早已等候在水榭之中的人,并不那么可爱。
穆明珠下了辇车,跟在皇帝穆桢之后,一步步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参与宴会的诸人都跪了一地,迎接皇帝,在场有穆国公、穆武、执金吾牛剑、牛乃棠还有周眈,都是亲眷,的确是家宴;另有李思清在旁持壶——她是为服侍皇帝而来的。
“表妹这次在扬州可是得了意……”穆武一站起来,便第一个笑着说起话来,道:“你过来之前,我还听父亲与姑丈在说呢——说是你最后把那焦府来往的人情账簿给烧了,乃是极聪明的举动。不过我还没听明白,怎么就聪明了呢?若是留下来,以后年年都叫上面的人交银子,岂不是更好?”
皇帝穆桢笑道:“那你真得向明珠讨教讨教。”
穆国公轻轻拍了穆武后脑勺一巴掌,苍声道:“你这蠢猴!”
穆武捂着脑袋,委屈道:“儿子怎么就是蠢猴了?”
皇帝穆桢被他逗得一笑,入席坐了,笑着解释道:“这敲一笔银钱便烧了祸根,众人非但甘愿,还要谢公主厚恩。可若是年年捏着众人的罪证去讨要银钱,便是逼着众人恨她了。”
穆明珠当初一把火烧了众人罪状,是稳定扬州局势,安抚人心的好办法。
而且她烧了罪状,并不以此来要挟拿捏账簿上的人,其实也是示皇帝以忠心——她无意拉拢一个只听令于她的小集团。
穆武这才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原来如此!这等巧妙心思,侄儿却学不来!”
穆明珠在旁冷眼看着穆武的言语举动,很难把眼前这个在长辈面前说笑卖好的年轻人,跟当初南山书院竹林里对她意图不轨、长江船中安排蔡攀动手杀她的人联系在一起,但这又的确是同一个人。从前她觉得穆武在长辈尤其是母皇面前有一张假面,现在却觉得这未必是假面,只是人都有许多面,只是她比母皇看到了穆武的更多面而已。
穆武就坐在穆明珠身边,笑问道:“殿下身体可好些了?陛下这些时日来很是担忧呢。”
穆明珠淡淡一笑,直视着穆武的眼睛,轻声道:“已经好了许多,谁知道黑刀卫中也会有贼人呢?”
“是吗?对、是啊……”穆武有一瞬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叹气道:“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相信……”
穆明珠冷眼看着他。
“表姐,”牛乃棠从另一侧凑上来,推了一碟桂花糖给她,小声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穆明珠捡了一粒糖在口中。
牛乃棠又小声道:“你养伤有什么不能吃的吗?”
穆明珠便转头跟她说话。
谁知牛乃棠这个小话痨,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等到穆明珠终于从跟牛乃棠对话的沼泽中挣扎出来,却听旁边穆武已经跟母皇说到了要北上出征的话题。
“侄儿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领兵上阵,北定中原。”穆武说到激动处,站起身来,手中比划道:“侄儿如今虽然残废了一只眼睛,但脑子是好的,身子也是好的,能上马,能拉弓,怎么不能上前线?侄儿不用陛下封什么大将军,哪怕只给侄儿一千个人,侄儿也愿意去——侄儿想为陛下守住咱们大周的河山!把那些梁人杀个片甲不留!”
皇帝穆桢笑道:“好!好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