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来说,齐云能得以领兵在半山腰伏击,其实的确是老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出于军情之外的考虑,才给他的“优厚”任务。
老将军黄威是皇帝穆桢亲自请动出山的,也很清楚自己的存在除了当下稳定军心之外,更是皇帝要为齐云这位少年铺路。老将军黄威在朝中许多年,比时下的人更清楚当初齐云父亲齐石为皇帝所作的事情。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穆桢如此栽培齐云,也在情理之中。况且齐石当年已经把世家贵胄得罪了个干净,且多是杀亲之仇,哪怕过了一代到了儿子齐云身上也是化解不开的。这就更强化了齐云的“忠心”。将来手握重兵的大将,御敌的能力固然重要,这“忠心”却也是一等一的重要。因此老将军黄威很明白,对齐云要“栽培”,却万万不可真要他置身绝境,否则一旦有失,他便罪过不小。
而至于大军副陶明这边,当初齐云入北府军历练,就是安排在他部下。近日陶明更是接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信件,信中宝华大长公主亲自过问齐云的情形。陶明当初能入北府军领兵,也是多亏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举荐,虽然离开多年,但心中常怀报答之意,接了宝华大长公主的信件后,更不可能不对齐云多加照拂。
齐云在北府军中,有此二人在上照拂,虽然身处前线,怕是比在扬州城中还要更安全些。
白驰与刘肆等人都是军中多年的将军,哪里看不出这些门道来?他们平素就对齐云冷嘲热讽,只是碍于权势与尊卑,从前还不曾撕破脸;但是在这敌军马蹄声如雷鸣的暗夜中,白驰与刘肆等人也都撕掉了假面,对齐云的鄙夷再无掩饰。也许不只是鄙夷,还有愤怒。
他们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清楚这一夜阻击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一想到自己部下的士卒死伤无数,而在半山腰乘凉的齐云却可以跟在后面领赏,怎能不让人愤懑?
“白将军,刘将军……”那传话的卫兵未曾料想到众将领会是这样的反应,想到中郎将所交待的话,急切道:“中郎将有令,这等重骑兵咱们迎上去只是送死,何不保存实力……”
他话未说完,已被刘肆一声怒喝打断。
“够了!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我就斩了你!”刘肆手臂一挥,闪着光的长刀已经架在了那卫兵颈侧。
那卫兵立时噤声不敢语。
“什么重骑兵轻骑兵……”白驰擦着长刀的刀刃,他此前经历的战争中从未见过甲骑具装的对手,自然也不知道所谓的重骑兵,只当齐云又或者这卫兵胡言乱语。他面色沉下来,嘲弄之意淡去,目光严肃冷凝,听得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道:“迎战计划是黄老将军点了头的。齐中郎将要临阵变更,还需请出黄老将军出面。”他擦完了刀刃最后一下,蹲在暗沉沉的大树下,抬眸看向那被长刀架在脖颈不敢言语的卫兵,冷声道:“若是这一夜我们都没活下来,你记得传话给齐中郎将。若他还有良心,便上表给朝廷,别忘了抚恤伤亡将士的家人。”
那卫兵愣住。
刘肆收了架在那卫兵脖颈上的长刀,嘲笑道:“吓尿了不曾?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跟着那小中郎将的,胆子怕是还不及老鼠。”他晃了晃脖子,一声呼哨召唤过自己的战马来,提刀上马,便列阵于山脚大路两旁,只等那梁国骑兵杀入包围圈后,领兵跃然而出。
而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转过山坳奔上了刘肆与白驰等人所守的大路。
直到这一刻,白驰与刘肆才看清了来犯的梁兵、明白了齐云传话所说的“重骑兵”究竟是什么——那是齐云在半山腰已提前看到的。
“将、将军?”跟随白驰的副官也征战多年,从未见过这这样的骑兵,询问之时声音已经不自觉发颤。
梁国重骑兵,那些高头大马承担着人与两副铠甲的重量,列队整齐步步逼近之时,宛如山岳将倾、泰山压顶,由不得人不惧怕。
“怕**!”白驰稳住心神,翻身上马,当先从路旁密林中冲出来,手中长刀映着月光,抖动间宛如一道不会消失的闪电。
在他身后,无数大周士卒也纷纷上马迎战。
梁国的重骑兵不急不缓,步步逼近。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之内。
隐在路旁密林中的弓
**
手早已控弦等待,此时箭出如急雨,若是在平时的对战之中,定然能叫敌军躺倒一片、甚至溃散。
可是此时那些锋利闪着寒芒的箭头,射到梁国重骑兵身上,不管是骑士还是战马,都被铠甲所保护。
射出去的利箭,几乎全部都在命中铠甲之后,无力地落向地面;只有极少数刁钻角度的箭支,刚好命中了敌军的面门,偶尔才能让那为首的重骑兵翻倒下来一两个——这一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常规作战中非常有效的弓
**利箭攻击,对于这些重骑兵来说,忽然威力全无,就好似小孩给大象挠痒痒一样可笑。
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白驰与刘肆等将领仍是领兵而上。
在他们身后,是上庸郡的主城。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竹山脚下阻击梁国骑兵。他们不能退!
“冲!”白驰纵马跃上,他无家无业也就毫无牵挂,本就是烂命一条,这辈子享受的已经赚了,就算是脖子上挨了一刀,也不过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情。死前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就赚了!
刘肆等几名与白驰常年一处的将领,都是从流民或普通士卒爬上来的,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都是混不吝的主。
只是这一次,他们都没有想到,敌军如此凶残,甚至让他们连“不亏”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白驰第一个纵马跃出,但刘肆胯
下战马更快,竟是后发先至,冲到了白驰之前,他长刀挥出,砍向离他最近的梁国骑兵。
刘肆却不知,在他的长刀能挨到对方脖颈之前,那骑兵手中所持马槊,已足够洞穿他的身体。
白驰眼睁睁看着那骑兵的马槊先戳中了刘肆的心口,他忙上前相助,心中并不如何慌乱——因为这种情况在以前的战斗中也发生过,因为有铠甲的防护,他们每次都转败为胜。一来是因为他们是将军,铠甲是最精良的;二来是因为他与刘肆等人都身手过人,不等对方破甲,便已经杀了对方。可是这一次,刘肆脸上的狞笑还未褪去,他心口处的铠甲已经如一片树叶般为对方洞穿。
那梁国骑兵抽出马槊,白驰趁隙上前,一刀斩落了那梁国骑兵的脑袋,眼角的余光中却看到鲜血从刘肆洞开的心口处喷涌出来——这是必死无疑了。
战斗之中,白驰来不及整理思绪与情绪,几乎是本能地捉过了那死去梁国骑兵所用的马槊——此兵器沉重,他胳膊一沉,运气提起马槊,手持一端横扫开来,也亏得他臂力惊人,才能抡起这近四米长的马槊,避免了与刘肆一样的下场。
这怪不得白驰与刘肆,因为在他们一生之中,都不曾见过如此贵重的武器,更不必说使用。
而白驰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在他身边,跟随他一同冲出来的大周骑兵,已经齐刷刷倒下去了一片。
那梁国重骑兵手中的马槊,就好似收割性命的镰刀一般,挥舞而出,便倒下一片大周骑兵。
那马槊顶端的破甲八棱,戳过大周骑兵身上的铠甲,就好似剥开果子的外壳;甚至向下扫去,便可令大周的战马或死或伤。
只是梁国骑兵很少对战马动手,可见其背后主将之傲慢——他们已经把大周骑兵胯
下的战马,视作他们必然会获得的战利品。
白驰望着身边倒下去的士卒,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隐约熟悉的年轻面孔,感到了一种在他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在这种恐惧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中郎将齐云命人传的话,“在梁国重骑兵之下,这样贸然迎战只是要将士送死”。他嘲笑那齐中郎将胆怯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可是白驰已经明白过来,那人说的是对的。
退吗?如何退?
白驰望向身周,他与身边的十数名将士已经被梁国骑兵所包围——他们没有直接杀上来,而是结成圆阵、步步紧逼,大约是因为他这一身铠甲表明了将军的身份,敌人是要捉活的。
透过梁兵包围的缝隙望出去,他看到大片的大周士卒倒下去——他从未见过结束如此之快的战斗。
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既无法阻止梁兵的脚步,也无法为上庸郡主城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这,都要记在他的头上!
白驰脑海中纷杂思绪此起彼伏,可是望着步步紧逼的梁兵,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被俘虏!如果做俘虏经受拷问折磨,还不如……
他垂下眼睛来,看向手中雪亮的刀。
他再一次举起了手中长刀,只是这一次却是对着自己。
“将军!”副官在他身侧哀声叫道。
“将军,快看!”忽然,副官的叫声多了几分欣然。
白驰微微一愣,抬头看去,就见原本被梁国骑兵碾压的大周士卒忽然得了喘息之机,原本冲在最前面的梁国重骑兵不知为何、接而连三倒下去。
“眼睛!”副官叫道:“射眼睛!”
白驰也看清楚了,微弱星光之下,从林中射出来的冷箭,不断正中梁国骑兵的眼睛又或是战马的眼睛。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能射中其眼睛,发箭之人的箭术世所罕见。
当发现梁国骑兵连战马都装配了铠甲,马上骑兵只露出眼睛时,白驰也曾想过要射眼睛制敌——但是这样的准头,连他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普通的弓
**
手?只能是短兵相接时,横刀向敌人目中或脖颈。
军中几时有了这等箭术高手?
不等白驰细想,在这片刻之间,那包围着白驰等人的梁国重骑兵越来越近,包围圈越来越紧。
就算这箭术高手能连番射倒十数名梁国重骑兵,拖延时间,给大周士卒撤退的时机,白驰等十余人也是退不得了。
但是这突然而至的箭术高手,激发了白驰的斗志。
“杀!”白驰抛开已经断折的马槊,手中长刀转向,从自己脖颈旁挪开,再度指向了敌军。
虽然喊着“杀”,但白驰对自己活命已经不抱希望。
可是就在他即将死于梁国骑兵马槊之下时,忽然斜刺里杀出来一位少年,甲衣战马,手持马槊,横扫开来,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立时撕开了包围圈的一角。
那少年武艺了得,竟能连夺三槊,一路杀到了白驰面前。
而在他身后,十数名卫兵紧随其后,也杀入包围圈中来。
白驰定睛一看,几乎以为是自己生死之际出现了幻觉,那领兵杀到包围圈中的少年,不是中郎将齐云又是何人?
“接住。”少年将手中完好的马槊抛向他,一手持弓,一手摸向箭囊,目如寒星,冷而沉静道:“跟在我身后。”
第118章
当下齐云在前弯弓射箭,射瞎梁国骑士或战马的眼睛;白驰在后持马槊相随,扫落为齐云所伤的敌人。
但似齐云这等箭术,似白驰这等臂力的,终究没有几人。
“斩马蹄!”齐云在抽箭的刹那喝道。
白驰一愣,看向众梁国骑士胯下的战马,见那唯一露出的正是马蹄,立时也跟着大喝道:“斩马蹄!”
这等在平时相对容易想到的应对之策,在此生死关头、重兵围困之下,要能刹那间想到却很考验急智。
伴随着几十名卫兵挥向马蹄的长刀,隐藏在道路两侧密林中的士卒终于悄然动手。
只见原本乌黑却平坦的路面上,后续快跑而来的梁国重骑兵忽然接二连三马失前蹄,有的骑兵防备不及,便跌倒在地;有的战马倒在地上,便站不起来了。那些梁国骑兵摔落在地,定睛看去,却见路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两三寸高的麻绳,正挡在马腿关节处。马最怕就是伤了腿,这是连睡觉都站着的生物,一旦不得不躺下来,脏器受不了身体的巨大压力,不过多久也会死去。战场上的马匹,最怕的就是这绊马索。
原来这批“绊马索”,乃是齐云下山途中,提前安排士卒急速下山、悄悄隐藏于道路两侧,手持麻绳,待时以动。
那些摔落在地的梁国重骑兵,一旦察觉有绊马索的存在,立时叽里呱啦向后大声喊;同时其中为首者吹响了号角,三长一短,大约是某种暗语。
立时,后面跟上来的梁国重骑兵都放缓了速度,不再是驾驭战马“撞”过来;而是四名重骑兵骑马为一排,以同样的步伐缓慢坚定上前来。
如此一来,那马上的重骑兵便有充足的时间,识别出地上的麻绳,再挥刀斩断。
毕竟齐云仓促中安排下去的“绊马索”,隐蔽性与牢固性都不够充足。
但已经足够给梁国重骑兵的前端造成一阵混乱。
在这混乱之中,齐云抬头望向梁国骑兵大路后方,只见密密麻麻,甲胄之士如暗中的潮水般涌上来,仿佛不管他射落多少敌军,对方总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续部队跟上来。
“这样不行。”白驰跟在他身后,一路挥舞马槊,此时已经两臂酸痛,自己也察觉了速度与力量的下降,如此下去,一群人都会被耗死在这里,“中郎将你先带人走!”他沾满血水的脸在头盔下半明半暗,望向齐云的眼神复杂,道:“今日中郎将大人不记小人过,杀入重围来救我,已经做的够多了。”他举目望向前方不断推进的梁国重骑兵,沉声道:“我留下来。你们撤吧!”
齐云不语,仍是不断抽箭射箭,箭发处,必有一人落地;而他侧脸冷峻,动作丝毫不见慌乱,仿佛既感觉不到恐惧、也不会感到疲倦。
那白驰的副官在侧,叫道:“白将军!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得主城的援军就来了!”
黄老将军领大部队坐镇上庸郡主城,断然不会看着他们被敌军包了饺子,却不派兵援助。
他们只要能坚持到援兵赶来,就还有希望!
那副官话音刚落,白驰回首望向主城的方向,忽而沉声道:“主城不会来人了。”
听了白驰的话,齐云一箭射出后,也在抽箭的瞬间,转头望向上庸郡主城。
却见夜幕下的上庸郡主城,城墙上原本星星点点亮着火把,而城内更是一片深黑之色——夜色已深,百姓都灭了灯烛。原本从地势略高的山脚下望去,主城上方的星空要比主城还亮些。可是此时,上庸郡主城的北城门与西城门都起了冲天的火光,而那火光之中,无数梁国轻骑兵已兵临城下、后续队伍还在源源不断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