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可惜穆明珠欣赏不来这份美,冷眼看着他,忽然开口道:“那半部《连山》,谢先生临时作来,旬月之内可能完成?”
  “这个嘛……”谢钧淡淡一笑,没有因为被穆明珠戳穿而惊慌,徐徐道:“若是简本,有三五日便够了。”
  方才御前奏对,穆明珠设计,要效仿昔日管仲金龟换粮,请谢钧献出一部典籍来。谁知道谢钧一张口,给出的便是已失传于世的《连山》这等著作,相传为上古天皇氏所作。
  当时穆明珠还真给唬住了,出来一想才觉不对。
  一来是若《连山》果然存在于谢家,谢家何必秘而不宣?这事儿怕也是瞒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
  二来是就算谢家真有半部《连山》。谢钧又岂会大方到献给朝廷?能给个抄本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说是给出真本。
  有此两点,再结合穆明珠对谢钧性情的了解,她大胆猜测,谢钧所谓的半部《连山》,十有八
  九是伪造的。
  只是不曾想谢钧如此厚颜,见她一问,便直接承认了,而且明白告诉她,只献一则简本出来,那字数便少上许多,伪造时费时便更少了。
  谢钧这法子能奏效,关键还是有谢家的声誉在为他背书。
  譬如方才在思政殿中,谢钧一说家中藏有半部《连山》,至少在那个当下,上到皇帝下到女官,没有一个不相信的。
  谢钧仰靠在车门框上,一手搭在额头上,待到身体内的那股潮热退下,转眸觑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失笑道:“殿下为何作色?便譬如《易》一书,虽都说是周文王所作,但也有说乃是战国、汉时之人,假托文王之名所作呢。今日我作此《连山》半部,不过是假托天皇氏之名,待到千百年后,谁又能辨真假呢?况且于千百年后,今时之作,与上古时之作,又有何区别?”
  穆明珠打量着他,心想这人真是自大傲慢而不自知,在他心中竟当真认为他信手所作的半部假书,能与《易》等典籍齐名。
  “到了。”穆明珠缓缓止住马车,当下跳下地去,淡声道:“谢先生下车吧。”
  穆明珠没有真的驾车上到断头崖,而是停在了济慈寺山下的林子旁,距离断头崖也不过数百步之遥。
  林子旁的入山口,立着济慈寺的石碑,石碑旁不远处横着一只长长的石凳。
  穆明珠当先走过去,在那石凳上坐下来,抬头看向缓缓走来的谢钧,径直道:“谢先生找我要说什么话?”
  “嘘。”谢钧晃着手指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去,口中笑道:“这样好的景致,不要辜负了……”
  穆明珠警惕地看他一眼,虽然回过头去,但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却见断头崖所在的方位,红日如血,正沉沉欲落。她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被林木遮挡了视线,到这会儿才看到这壮阔的夕阳。她听到谢钧的脚步声停到了自己身侧,便把视线从夕阳上收回来,重又看向谢钧——后者正痴迷般望着将落的太阳,面上隐然有狂热之态。
  估计是之前又嗑
  药了。
  穆明珠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如谢钧这等世家名流,便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最佳写照。虽然在穆明珠看来,谢钧是油腻自大傲慢的代言人,但在整个大的世家圈子里来说,谢钧至少还有点**追求,而且这追求还不小;更多的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人间美味吃饱了,要尝尝药物的滋味。明明东晋时五石散之害,已经为人所知。但大约是昭烈皇帝时,大力束缚士族,禁绝五石散等举措太过有成效了。等到昭烈皇帝去后,吸食五石散又作为一种隐秘的反抗,在士族内部慢慢传播开来,进而成为一股风潮。
  直到那一轮红日落下山崖,只余满天霞光,谢钧才回过神来,面上恢复了常态,道:“谢某今日等候殿下,是想要帮殿下一个小忙。”
  “哦?”穆明珠从天边云霞上收回视线,不得不承认,跟着嗑
  药了的人,的确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景致——她已经很久不曾好好看过一次日落了。
  她淡声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需要帮助之处?”
  谢钧并不气恼,含笑道:“因扬州一事,朝中攻讦殿下的声音始终未停……”
  穆明珠在扬州擅自动兵一事,终归是触犯了律令。而皇帝也一直未曾给她这件事情定性,如果皇帝出面,说明其中苦衷,说此事不予追究,那么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当初从扬州城中送出来的人证,如废太子清客赵洋、鄂州都督陈立等人,交给杨太尉审理,也还没有结果。因为是大案、重案,所以愈发要谨慎。如此一来,穆明珠在扬州动兵一事,便一直未有官方的说法。早在她还没回到建业的时候,朝中对她自然是一片攻讦之声,当时如右相萧负雪一般坚持她必有苦衷的乃是极罕见的。而等到穆明珠回了建业,因梁兵进犯,她总揽后勤粮草一事,对她的攻讦一度弱了下去;这几日梁兵退去,虽然边境还有异动,但她的职位却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攻讦她的声音渐渐又起来了。
  其实穆明珠自己心里清楚,正常来说,在这件事情上对她的抨击,既然已经弱下去了,若是没有人在背后组织煽动,便不会再冒出来。
  现在朝中对她的抨击,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她此前设置监理,大大得罪了朝中如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臣子,他们自然是要跳出来给她点颜色看看的;二来是背后有人组织,要众侍郎等上表参奏她,一轮又一轮,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等攻讦现下看来虽然对她不起作用,但因为大案未结,皇帝一直不曾声明结论,万一**闹大了,真把皇帝也架起来了,那对穆明珠来说也是一劫。
  穆明珠原本对那背后之人的身份略有猜测,没想到谢钧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谢钧看着穆明珠的神色,无奈一笑,低头抚眉道:“不是我——殿下为何总把在下往坏处想?若是我安排人攻讦殿下,又何必今日约殿下叙话?”
  穆明珠心中腹诽,这可难说;口中却道:“不是谢先生,那又是谁?”
  也不知是为了“洗脱嫌疑”,还是早已决定告知实情,谢钧没有犹豫,一开口给出了名字,“穆武。”
  “果然是他。”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测也是在穆武与谢钧之间,但若是谢钧,手段会更高明,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来已久,见她犯了错误,穆武会冒出来挑事儿,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穆武不会看时机,造出的声势也不够大,要么就得在穆明珠刚回建业的时候,就从**上把她“杀死”;要么就干脆别做。他组织的这股对穆明珠的攻讦,好似拉稀一般,时快时慢,时烈时缓,又撞在穆明珠总揽后勤粮草的当口,至少目前看来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只不过是给穆明珠添一点烦心事儿而已。
  但这却给了谢钧机会,如果谢钧不是寻到这里要“帮助”她,而是转而“帮助”穆武。谢钧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让那些与谢氏有渊源的官员士人,纷纷上奏攻讦穆明珠,就会起到比穆武所做强十数倍的效果。穆武甚至会先是迷茫,继而沾沾自喜,说不得会认为是他发起了这一切。
  而如果谢钧要“帮”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风,为穆明珠说话的人立刻便会压倒穆武鼓动起来的那一小撮官员。
  这也正是士族厉害之处——他们掌握了**。
  谢钧慢悠悠道:“你总揽后勤粮草,差事办得漂亮。齐都督在前线又屡立战功。穆武见你们一对爱侣,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听着他这几句话,忽然心中一惊。
  在这番对话中,谢钧提起齐云来,怎么都有几分突兀,况且又用了“一对爱侣”这样的说法……
  难道是谢钧察觉了什么?
  这并不是谢钧第一次提议要“帮”她。
  上一次谢钧主动提出要帮她,还是在扬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说可以帮她除掉齐云这个麻烦。
  彼时她敷衍下来,要他等她的信号,以此拖延时间,随后在扬州整兵马、灭焦家……而当初谢钧说要帮她的那个忙,也就没了结果。
  记得当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给谢钧安排的人冷箭射
  死的。谢钧既然能安排下暗杀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听之人。
  那么当初关于齐云悬而未决的“小忙”,是不是让谢钧费心安排人去盯着了呢?
  以谢钧的缜密与心劲,只从结果来看,是不是已经猜出她和齐云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糟糕?
  就好比她疑心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谢钧的黑手一样,所缺少的不过是中间的证据链。
  穆明珠不动声色看向谢钧,见他正含笑望来、从容不迫——谢钧今日久候,等她私下说话,究竟是为了在穆武一事上给她“帮忙”,还是为了暗示她别的什么呢?
  譬如说,他拿到了她与齐云交好的证据?
  穆明珠心念如电转,回想此前在扬州城内与齐云的种种往来。她当时或有心或无意,应当不曾留下纸面上的证据。她与齐云的亲密之举,也都是在四下无人之处,除了近身侍奉的樱红,再无旁人知晓。
  谢钧应当是在诈她。
  穆明珠拿定了主意,眉目冷凝,道:“说什么一对爱侣?我当谢先生是真有要紧话要说,这才驱车前来,原来只是同我玩笑来的。”便佯怒转身要走。
  谢钧歪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看她走出三步,掩下面上思量之色,这才开口道:“是谢某说错了话,殿下勿怪。”又道:“我是真有一事要问殿下。”
  穆明珠这才止步,回头看来,却不肯上前,冷声道:“谢先生请讲。”
  谢钧盯着她,蹙眉似有几分不解,轻声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这问题谢钧在宫门外已经问过一遍。
  当时穆明珠胡乱搪塞过去了,但她驾车而来这一路,其实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从谢钧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的确是太奇怪了。
  以谢钧的名望、相貌、性情来说,她前世对谢钧的态度,虽然有点出格,但还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戒备敌对的态度。
  虽然以穆明珠的视角看过去,谢钧油腻又自大,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同时代士族之中的佼佼者。至于穆明珠认为的油腻,在同时代的人看来,只是风流多情罢了,是可以传为美谈的。就算因性情不同,穆明珠可能会厌恶谢钧,但为什么会防备呢?这一点一定让谢钧很想不通。
  而穆明珠对谢钧的防备,深入毛孔,哪怕表面上交好,做出的事情仍旧是防备的。
  谢钧是看结果的人,自然也瞒不过他。
  如果穆明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说不定谢钧就要怀疑她已经发现了他私下的图谋。
  谢钧缓缓走上前来,靠近了穆明珠,轻轻低头看向她,用他惯常的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与情话般的宠溺,低声又道:“小殿下,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狭长双眸眯起,藏起闪烁的精光。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谢先生,本殿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呢?”
  谢钧微微一愣,道:“殿下何曾得罪在下?”
  穆明珠又道:“那谢先生为何如此戒备防范于本殿?”
  谢钧又是一愣,盯着穆明珠,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是被她的“回答”打懵了。
  穆明珠侃侃道:“本殿待人,像来如同明镜。人待我如何,我便待人如何。谢先生戒备防范于本殿在先,又如何能求本殿亲善于先生呢?”
  谢钧没有言语,眼珠慢慢一转,看着穆明珠,仔细想来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譬如从前右相萧负雪教导于她,她便一心都是萧负雪;再譬如齐云乖戾,纵然是皇帝赐婚,她从前也是厌恶不甘。
  至于对待他……
  谢钧想起去岁他刚来南山书院时,曾见过书房中夜读的穆明珠,彼时女孩抬起头来,同他玩笑“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时,可是丝毫没有防备之态。
  这么说来,难道当真是因为他的态度变化,才导致了穆明珠的态度变化?
  在穆明珠精心设计的反问之下,谢钧竟陷入了自我怀疑。
  之所以说这反问乃是穆明珠精心设计的,乃是因为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其实是穆明珠一路上从无数应答中选出来最巧妙的一条。
  前世宫变之后,谢钧下令杀她,根本是出于对她的戒备与防范。
  可是这种戒备与防范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穆明珠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这正好是个机会。
  谢钧对穆明珠印象的大改变,源于见她反制穆武的那一夜,自那之后,虽然他自认为不曾表露什么,但也许在面对穆明珠时,态度还是有了些许变化。而在他还未知觉的时候,穆明珠已经敏感地察觉了他态度的变化,虽然不知根由,但是也戒备于他了……
  这么说来,竟是一桩糊涂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
  谢钧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暂且放下了原本的猜测——有扬州的那两个人证,穆明珠又与焦道成接触过,若是给她察觉了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果真给她察觉了内情,他也只好不顾大局,先封住她的口了。现在看来,这穆明珠倒是并不知内情的,毕竟,就连焦道成也不知道他与歧王周睿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是穆明珠。他是给穆明珠在扬州的手腕惊到了,一时之间也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穆明珠斜眼看着他,冷不丁道:“谢先生可想好如何骗我了?”
  谢钧失笑,摇头无奈,便把当初撞破她反制穆武之事娓娓道来,“我当初本是为了救你,谁知殿下巾帼英雄、根本不需在下出面。自此事之后,谢某对殿下大为钦佩,言谈之中或许流露了几分,绝非戒备忌惮——殿下误解谢某深矣。”
  穆明珠这才明白,想来前世也是这般,因撞破了她威胁要骟了穆武的那一幕,谢钧自此对她留了心,三年下来后,谢钧认为让她活下去会成为巨大的威胁,因而在宫变之夜下令杀**她。
  “不只是穆武这一事,后来谢某几次见殿下与萧渊等人打马球,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谢钧含笑又道:“谢某待殿下,因钦佩之故,与待寻常女子不同,兴许便给殿下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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