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憨笑,哪怕不论情意,当着齐云这样一位大美人,也不好辩解救旁的美人之事。
她只一下又一下,手指划着齐云掌中粗糙的茧子,似是讨好,又似求饶。
齐云道:“殿下何苦?”又道:“为这些人,值得吗?”
若是从道理上来讲,穆明珠大可以上纲上线,表示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也可以举例子,譬如说先前救的林然,后来不是跟齐云一同浴血奋战吗?譬如后来救的柳耀,一个人抵二十个人,是查账的好手、不避艰难。但凡事讲道理,并非情人相处之道。
齐云口唇微动,还要说话,就见穆明珠捡了一只柿饼在手,往他口中递来,却并不曾塞入他口中,只是把那甜果在他唇间蹭来蹭去。
“我最爱这上面的一层糖霜。”穆明珠笑眯眯道,举着那一枚柿饼,把表层薄薄一层糖霜,尽数滚到齐云唇间——自然也阻住了他后面的话。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歪头凑过来,一手勾着他的后颈用力。
糖霜染在少年唇间,色泽动人,甜香诱人。
“真好吃。”穆明珠在他唇间吃吃笑。
一吻毕,少年面红的好似滴血,双眸波光潋滟,望着穆明珠说不出话来,红唇微肿。
穆明珠怕他清醒后又责难于她,忙先问道:“不是要问破解重骑兵之法吗?你在前线见到的重骑兵,是什么样子的?”她唤门外守着的樱红取了纸笔来。
她铺开纸张,握着炭笔,先循着记忆中的场景,把重骑兵的样子画出来。因她前世有素描的底子,所以她先画出来,再让齐云描述会更清楚。
“我记得梁国那种重骑兵,骑兵身上穿的甲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马身上的——他们马匹脸上也有铠甲……”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战马脸上画出一块狭长的护面,开孔露出马的眼睛,“有面帘,然后是颈部的护甲,好像是甲片缀成的……”
齐云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看她埋头作画。
他低头看去,见公主殿下仔细握着笔,在她背后,两支肩胛骨撑起薄薄的衣衫,好似蝴蝶的翅膀。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那瘦的骨、乌的发与温热的面颊。
穆明珠边画边念叨,察觉了齐云的沉默,侧头向他看来,笑道:“尾巴上有没有护具呀?”一抬头,正撞入少年眸中,被他眸中的绵绵情意所捕获。
她的心跳忽然有一点快。
齐云凝望着她,弯腰俯身下来,小心而虔诚,当距离越来越近,眸中的试探与恳求意味便越重。
穆明珠缓缓闭上了眼睛。
极尽温柔的一吻。
分开时,两人都面红心跳,不敢看对方。
穆明珠重又埋头在画作间,手中的炭笔不断描画着战马的尾巴,直到把那马的尾巴描成了一柄扫帚。
齐云望着画画的公主殿下,黑眸中光芒闪动,忽然低一低头,藏起掩不住的笑容。
穆明珠定下神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看,梁国重骑兵的马,身上有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还有尾巴上的寄生……”她在已经画成扫帚的马尾巴上,又画了一个向上翘的扫帚,非常有失她的绘画水准,但因为齐云见过重骑兵,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倒也不必另外再画,“可以说是从头武装到尾巴了。现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步兵冲上去不要命地砍马腿,否则根本破不了重骑兵。但若是要步兵上去拿命砍马腿,也不是办法。”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你这次靠箭术射战马和骑兵的眼睛,也阻挡了梁国重骑兵一波攻势,不过能有你这样箭术的人,毕竟太少了。”
齐云原本在认真听着,听到最后这一句,黑眸微沉,轻声道:“殿下与军中书信来往,倒是颇多。”
关于他的伤势,是公主殿下与萧渊信中提及的;关于他射梁国重骑兵眼睛一事,公主殿下又是在与谁的信中提及的?多半还是萧渊。
跟他只有一封请退婚信,跟萧渊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穆明珠这事儿还真不是从萧渊那里听说的,而是从大军副陶明那里听说的,因此听了齐云的话,一点都不亏心,反而抬起头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所以说嘛,你都不知道我为了你,在这里有多么费心呢。”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已经指着画上的战马继续说下去,道:“重骑兵的厉害之处,不必多说,你在战场应该也已经领教了。但是它的缺点,就在一个‘重’字上面。从大方向来说,只要把战地转到山地或沼泽这样的地方,重骑兵便无用武之地。你看这战马装甲,除了眼睛、马腿再没有别的破绽。”而在激战中要求普通士兵能准确命中战马的眼睛,未免强人所难。
齐云轻声道:“是。只是步兵上去砍马腿,自己也会丧命。”
马上的骑士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步兵上来砍马腿,往往手中所持长兵器,在步兵接近之前就取了步兵性命。
穆明珠点头道:“所以得有特殊训练的步兵,不能直愣愣上去砍,而是滚过去……最好是能单手持盾保护自己,同时滚地过去,砍马腿……”只是在重骑兵骇人的声势下,这样的步兵一定得经过特殊训练,镇定从容而又身手灵活才行。
“或者还有另一种方法,也是我近日来一直在思考的。”穆明珠轻声道:“重骑兵不够灵活,最适合用火攻。”
只是这个时代的火攻,还没有很发达。
她有好的想法,却还没有找到实现的途径。
两人就破解重骑兵之法商量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案上的红烛已经烧到了底端。
这一夜即将过去,而穆明珠即将离开建业。
“要防备着梁军,但你压力也不用太大。”穆明珠最后道:“我这里跟孟非白也有联系,据他的情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至少三五月之内,是没有余力管梁国之外的事情了。”
齐云应了一声,缓缓收起穆明珠画的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他也不表露,待到收好了那画,他这才忽然轻声道:“等殿下去了雍州,与臣书信往来,是否便宜些了?”
穆明珠原本没往这方面想,听他说起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还真是——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齐云在心中盘算着,上庸郡与雍州距离并不算很远,若他一夜奔袭,大约也能见上一面。只是不知这次他在建业还要留多久。
大约是心有灵犀,齐云想到此处,穆明珠恰好便问道:“你这趟回来,只是送信吗?还要留多久?”
齐云慢吞吞道:“陛下要臣汇总查办赵洋、陈立等人,大约总要旬月。”
穆明珠在扬州灭了焦家之后,带回来废太子周瞻谋逆大案的重要证人,与鄂州动兵的都督陈立。然而梁国突然犯边,朝廷的重心此前都放在如何御敌上面,皇帝把赵洋与陈立交给杨太尉审理,一直未有结果。这次齐云回建业送信,皇帝又把这桩大案交给他来最后审理,不知是因为信不过杨太尉审理的结果,还是因为对杨太尉审出来的“真相”不满意。
红烛即将燃尽,可是两人谁都不舍得先道别。
穆明珠问道:“你白日几时回宫?”
齐云低声道:“臣待殿下走后,再回宫。”
穆明珠玩笑道:“那我就不走了。”
齐云望一眼蜡泪,低声道:“殿下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安歇。”
穆明珠眼睛追着他,笑问道:“那你呢?”
齐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脸颊又红热起来,低声道:“臣在外面守着。”
穆明珠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轻声道:“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你舍得跟我分开吗?”
齐云面颊红透,说不出话来,反握了她的手,站着不动有些傻傻的。
“你别出去。”穆明珠要求道。
齐云“嗯”了一声。
穆明珠劳累到这会儿,的确困倦了,更不用提中了催
情药带来的后果,薛昭开的解毒汤药本就有镇定安眠的作用,更是叫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拉着齐云的手,坐到床沿上,又道:“你陪着我。”
“好。”齐云又应。
“噗噗”两声轻响,红烛终于烧到了尽头,熄灭在烛台上。
“殿下?”樱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有几分担心。
穆明珠在黑暗中握紧了齐云的手,扬声道:“无妨。”
门外重又安静下去,唯有秋夜虫鸣声声。
“你怕黑吗?”穆明珠轻声道,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投落室内的月光,看清了坐在身边的齐云。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热气。
齐云喉头滚动,被她牵着的手不觉沁出汗水来。
他没有说话。
“我要睡了。”穆明珠躺下去,脑袋压在枕头上,侧过身来看向齐云的方向,仍旧拉着他的手,低声道:“我看不到你的脸了。”
齐云坐上来一点,让穆明珠看清他的脸。
穆明珠这才满意了,忽然道:“若是那颗大夜明珠还在就好了。”
“夜明珠?”
穆明珠道:“是呀,济慈寺老和尚送我的一枚夜明珠。我一直拿来压床帐的。后来有一次咱俩吵架,我拿它丢你,那珠子就再也不见了。”
齐云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入怀,摸了一只发光的明珠出来。
穆明珠吃吃笑。
她上一世就知道,这枚珠子一直给少年带在身边。
“你也躺下来吧。”穆明珠往里挪了挪,拍一拍身边的位置,轻声道:“喏。”
齐云静静看她一瞬,压下满心躁动的想法,依言在床边躺下来,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
穆明珠一翻身,便滚到他身边来,一手轻轻搭在他内侧的手臂上,在明月与明珠的暗光下,柔声道:“我给你的信,你看懂了吗?”
齐云拼命稳着心跳,从喉头中挤出一个“嗯”的音来。
穆明珠不是很满意,轻轻摇着他的胳膊,道:“那你给我说说。”
齐云忽然翻身向外,沉默不语。
穆明珠不高兴了,趴过去,在他颈窝旁,道:“怎么还不理我了?”
少年耳尖滚烫,双臂抱在胸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132章
穆明珠伸出手指,轻轻戳在少年后腰,疑惑道:“你睡着了吗?”
齐云原本正不知所措,怕给她发现自己的异状,听了她这一句问话,却像是找到了解救之法,索性便不言不语、闭目假寐起来。
穆明珠悄声道:“要不要出去到府中走走啊?”她身体上的确是很困了,但是精神上却还有些兴奋,又因为知晓天亮就要离别,愈发珍惜这片刻相聚。
齐云背对着她,黑暗中弓成一只虾米,让沉默平息一切悸动。
“其实这座公主府自建成以来,我自己也没好好看过……”穆明珠小声嘀咕着,对着少年无言的背影,眼皮已经渐渐撑不起来,终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我好像真的有点困……等我睡醒再跟你说话……”她的话说到半截,呼吸匀停,其实人已经睡了过去。
齐云听到背后女孩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又等了片刻,才大着胆子翻过身来。
穆明珠原本就靠在他后背极近处,此时他翻身回来,两人相对侧卧,脸与脸之间距离极近。
齐云借着手中夜明珠柔和的光,深深凝望着女孩恬静的睡颜。
她的眉目如画,脸颊上有浅而细小的绒毛,使人想起水润粉白的蜜桃,红唇半启,仿佛醒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唇角微勾,好似即将绽放一个甜笑。
齐云望着这张就在自己身边的美丽脸庞,不禁想到过去这三四个月光景中经历的厮杀危机。曾经有三两次,他若不是命大幸运,多半便再见不到她。那些冷霜映月的边关寒夜,那些兵戈烽火的激战时刻,他的胸中固然藏着一缕不绝柔情,但在当时当刻,死亡的阴影压倒一切,求生、求胜占据了全部的脑海,是无暇去思量这柔情的。可是此刻,他安然躺在公主府中,与公主殿下同在一榻,帐顶绣着红鸳鸯,室内燃着馥郁香,而他心爱之人,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于是那些经历过的危险,都成了沉淀下去的背景,愈发衬托出了这一刻的宁静与无边喜乐。
他在那明珠柔光下,凝望着心爱之人,不曾有一瞬移开目光,直到窗外天光渐亮。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洒落室内,映入床帐。
熟睡中的穆明珠忽然轻轻一动,睫毛微动,似乎要醒来。
齐云本可以在她醒来之前挪开视线,却选择了继续凝望。
穆明珠熟睡一夜过后,醒来第一眼就望入了齐云黑嗔嗔的眸中。
她初醒来有些迷糊,看了他一眼,不自觉漾出笑容来,在他的凝望下,重又闭上眼睛,身子在锦被下轻轻扭动,仿佛重温着醒来前的美梦。
她喜欢醒来时被齐云凝望的感觉,像是沐浴在充满爱意的阳光中。
“几时了?”穆明珠轻声问,声音好似呢喃,还带着初醒来时微微的沙哑。
“五更刚过。”齐云柔声道:“殿下还可再小睡片刻。”
穆明珠“唔”了一声,透过朦胧的床帐,看向将明未明的天光,正是秋寒初冬时节,跟齐云之间的低语,有种在被窝里说话的快乐。
忽然之间,外面世界的纷扰离她好似有一光年那么远。
与喜欢的人窝在被子底下说话的清晨,似乎比一个人在书房奋战的清晨更有温度一些。
“你睡了多久?”穆明珠慢慢想起昨夜的事情来,埋怨道:“我还跟你说话呢,你就睡着了。”
齐云含糊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穆明珠也没有在意,又问道:“你饿不饿?”
齐云道:“殿下要传膳吗?”
穆明珠的确有一点饿了,但是并不想跟齐云离开床帐内的小世界。她伸出在被子底下捂得发烫的手,自然而然搭在齐云手臂上,低声道:“你别走。”尾音拖长,带了点不自觉的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