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建业城,车队一路往西而去。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听樱红详细说着昨夜的情况。
“齐都督昨夜那么一栏,怕是要给大长公主殿下恨上了……”樱红最后轻声道,“秦媚儿等人都在后面随行的马车里,跟侍女等坐在一处。殿下想怎么处置?”
穆明珠手指把玩着自己空了的前襟衣带,道:“等走远些,本殿再料理他们。”
樱红其实早已发现公主殿下前襟上的香囊不见了,这会儿说完正事才有机会问起,轻声道:“殿下的香囊怎么不见了?晨起时奴亲手给殿下系上的……”她其实出府之后就见香囊不翼而飞了,但一直没回忆起来,究竟是出了花阁就不见了,还是见了右相才不见了,“是落在花阁还是花厅了?这会儿派人快马回去寻,说不得还能送来。”
穆明珠手指绕着衣带,嘴角一翘,简单道:“大约是丢了。”
“丢了?”樱红颇有些惋惜,因路途漫漫,见公主殿下现下并无处理正事的模样,满可以说些闲话消磨时光,因低声道:“怎么偏就丢了这一只殿下最喜欢的。从前碧鸢亲手绣了来,殿下带在身边总有三年之久了……”她比穆明珠还要心痛,“待殿下写信回府,不如交待碧鸢在花阁到出府的路上仔细寻一寻,说不得能寻到。”
穆明珠轻哼一声,道:“若她果真寻到了,本殿就要问某人的罪了。”
樱红微微一愣,抬眸看一眼公主殿下含笑带嗔的模样,再联系昨夜的事情一想,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公主殿下竟是把从不离身的香囊送了人?只是送了谁?是花阁的齐都督,还是花厅的右相大人?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本殿?”
樱红恳切道:“殿下长大了,行事自有分寸。奴只盼着殿下好。”
穆明珠笑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她从前对萧负雪的喜欢,和现下与齐云的亲密,都不曾避着樱红。从樱红的视角来看,难免会觉得她的态度叫人迷惑。
樱红跪坐于榻边,脑袋就在穆明珠手边。
穆明珠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淡声道:“别担心。香囊也好,手帕也罢,都是些小事。”
虽然当朝皇帝是女的,但皇帝不也是嫁了人之后才做了皇帝吗?
时下之人心目中,女子婚嫁仍是头一等的大事。
樱红也是生于当代、长于当代之人,如此紧张她与齐云、萧负雪之间的事情,也不过是认为婚嫁事大。关系着她这个公主殿下的一生,自然也就关系着樱红这个贴身侍女的一生。
“等以后你就懂了。”穆明珠淡声道:“对本殿来说,择驸马一事并没有那么紧要。”她说到这里,认为跟樱红的闲谈已经够久了,话锋一转,道:“柳耀呢?要她过来一趟。”
樱红应声而去。
车队暂时放缓了速度。
然而不等柳耀来见穆明珠,队中倒是另有一人闹了起来。
“穆明珠!你什么意思?你手下一个破监理都能单独一辆马车,却叫我骑马跟着?”穆武在三五百家丁扈从的簇拥下抢上前来,怒道:“你做什么跟陛下上奏,要我同去雍州?我看你没安好心!”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表哥说对了。”
她要带穆武同行,正是为了同他算总账!
第134章
与穆武的总账要算,却并非在此时此刻。
这会儿车队才出建业城,穆明珠随行的扈从不过千名,且都是建业护军中拨出来的,一旦与穆武所领的三五百名家丁扈从起了冲突,局面就会混乱起来。这些扈从难以做主,多半会回城中报信。若是给皇帝知晓了,再有穆武煽风点火,说不得穆武便能逃过一劫,留在建业城中。
那可不是穆明珠想要的结果。
所以穆武气势汹汹冲上来,看似鲁莽,其实说不定正盼着她一怒之下,两拨人马打作一团,给他可趁之机。
穆明珠自然不会给他这机会。
“表哥说对了。”穆明珠一语道出,见穆武怒气满面、就要发作,又一笑道:“我要表哥同去雍州,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诚心。”
她面带笑容,说的跟真事儿一样,道:“我是诚心请表哥同往相助。母皇为我诚心所动,又素来赏识表哥能力,这才答允我之所请。”
穆武一噎,攥着短马鞭,要发作找不到由头,冷笑道:“听你放屁。旁人或许会给你哄过去,我却是太清楚你了。这一路上,若是有半点不称心之处,我便带人砸烂了你的马车。”他明显是不想跟穆明珠同去雍州的,一心要激怒穆明珠,好把事情闹大,最好是惊动皇帝,免了他这一趟差事。
穆明珠很清楚穆武的目的,望一眼仍清晰可见的建业城城门,慢悠悠道:“表哥不是一向想往军中去吗?雍州距离上庸郡并不遥远,届时表哥若要走,我也留不住你。”她用领兵一事作为勾子,诱穆武前去。
穆武想掌兵的确已经很久了,从前或许是少年人的热望,后来见了废太子周瞻之事、更觉兵权重要。只是若在建业城中弄兵,没有皇帝的命令,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直请求往前线去,也是为了兵权,就算朝廷不给他兵马,但眼前现成的例子——如穆明珠,在扬州不也自己招揽了一批兵马吗?这不是什么难事儿。穆武缺少一个离开建业城的合适理由。他也筹谋许久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理由是穆明珠递给他的。
穆武面色阴沉,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精光闪烁不定,在于城外挑起事端坏了这趟行程、和借着机会出建业掌兵权之间权衡片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道:“给我换上好的马车。”
他选择了后者。
穆明珠面色不改,道:“自然。”便命底下人给穆武备马车。
柳耀应召前来时,正撞上穆武带着他那三五百扈从气势汹汹散去。
她原本总是冷面直行,目不斜视,但因昨夜秘密为公主殿下撞破,不知为何便觉心虚气短,在这些陌生人面前也失去了从前的底气,不由自主便塌肩缩胸——哪怕她掩盖秘密的布料如从前每一日一样绷紧缠绕。
“殿下,”柳耀登上了公主殿下所在的马车,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在车帘内跪伏下来,颤声道:“下官……”她有许多的恐惧与担心,一时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公主殿下会如何发落她。
“说说吧。”穆明珠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抚她,而是斜靠在车厢一角,低头看着她,淡声道:“柳姑娘是如何成了柳监理——又或者,你连这姓氏都是假的?”
柳耀也想到必然要交待前情,此时伏地低声道:“下官的确姓柳,光华这字是我自己取的,耀这个名却是我那双生子哥哥的。”她便把幼时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这柳光华原本是宛陵城一对双生子中的妹妹,父亲乃是城中一名小吏,父母恩爱,家境也还算殷实。只是她父母子嗣上艰难,直到她母亲四十岁这年,才得了这一对孩子。老夫妻将这一对孩子爱愈珍宝,当然男孩与女孩疼爱之中又有所不同,女孩固然好,但将来不过嫁出去相夫教子,男孩却能延续柳家的香火。柳光华父母一心将男孩好好培养,要他将来出人头地,自幼便悉心教导他读书算术。柳光华那时三四岁,也跟在哥哥身边听着,父母也不会拦着。那男孩果然聪明伶俐,不足五岁便背得出文章、记得住算经前篇。可惜造化弄人,至五岁那年,男孩淘气,又不喜父母约束着他读书,趁着夏日午时父母睡下,独自溜出家门去,与街上的伙伴同去玩耍。待到下午父母醒来,不见了男孩,直寻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待到晚间便有噩耗传来,说是城头大井中死了个孩子。柳光华父母寻过去一看,那捞出来的孩子可不正是男孩的模样?她母亲当时便觉天旋地转,晕厥过去,醒来恸哭。后来柳光华父母满腔郁痛无处发泄,更把那些同行伙伴的父母都告上府衙,却也不能叫儿子复生。
自那以后柳光华的母亲便好似半疯了,有时哭得泪水涟涟,捉了柳光华,盯着她那与儿子肖似的面容,恨声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些幼时的记忆,柳光华此时想来已经模糊,也不愿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及,她只简短道:“后来偶然一日,下官错穿了哥哥的衣裳,母亲竟又好转了……”抓着她口口声声喊“亲儿”,只当是男孩又活了,又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那一日之后,柳光华便扮起了早死哥哥的模样,穿男孩衣裳,做男孩打扮。
她母亲本已是半疯,每日清醒着便是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前她哥哥于算经上尤其伶俐,所以每当她解出题目来,她母亲便会分外高兴。而她的父亲年岁比母亲更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疲惫无奈,索性由着老妻去了。后来为避免左邻右舍或熟悉的场景刺激到老妻,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临县居住。
就这么积年累月下来,柳光华为了讨母亲欢心,发疯似的苦读苦练,竟慢慢果真于算经一道有了“天赋”。
她充作男儿的身份,凭着勤学苦读的真本事,从小小的县城考出来,到郡中读书,乃至于最后入了南山书院。
她走得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惶恐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过份冷淡的性情,还是她过份高超的算经能力,竟从未有一人怀疑她是女子——毕竟女子就算扮了男装,也不过是于诗词一道作些文章,能懂算经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精通呢?
时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竟成了她伪装身份的绝佳武器。
直到昨夜一场乌龙,这秘密终于给公主殿下撞破。
“下官并非有意相欺,只是一步步走到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抽身退步……”柳耀伏地颤声道:“下官听凭殿下发落。”她清楚顶冒身份考试的下场,法律上的惩处是很严格的,轻一点剥去她所有已取得的成绩、剥了她一身官服、发回原籍,若不巧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拖累家人。
穆明珠被她的故事所震撼,窝在车厢一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来,却是讥讽道:“可见世人说女子不如男,都是放狗屁。世上固然有天赋异禀之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在这些普通人之中,只要给女子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待遇,其中勤奋刻苦之人,便能卓然而出。”她望着车厢顶,目光幽深,轻声道:“若是你那哥哥不死,便也没有今日的柳光华了——何其可悲。”
她虽是公主之尊,然而在这古代的社会,一样遭受着性别偏见带来的歧视。譬如在皇位的继承人择定之中,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里面已经死了两个,母皇下一个考虑的竟然不是她,而是穆武那个外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母皇带穆武入太庙的用意——母皇还不想放权,但是朝中要她择定储君、还权于周氏的声浪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情况下选择任何一个周氏皇子为继承者,皇权都会急速从母皇手中流向储君。所以母皇暗示于穆武,在朝中激起另一种声讨的漩涡,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失为缓兵之计。这固然有母皇喜欢穆武性格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又能占了几成呢?而从大的方面来说,母皇迫于朝臣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还不得不应付还政周氏一事,不正也是众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一种偏见吗?做了皇帝又如何——你的皇位是从你丈夫那里得来的,自然还要还到你丈夫家中去。
穆明珠有感而发,这番话既是对柳耀说的,也是抒发自己胸中郁气。
柳耀一愣,万万没料到自己坦白之后,公主殿下当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抬眸往公主殿下面上看去。
穆明珠也正低头看向她,道出一个叫她惊愕万分的提议来,“你想不想表明女子之身?”
柳耀彻底愣住,第一反应是惊慌的,轻声道:“殿下要下官……回原籍吗?”她若是表明女子身份,因此前触犯的一系列律令,最轻也要发还原籍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安抚道:“法理之外,不外人情。母皇御前便有女官如李思清等人,她素来赏识才华出众之女子。你于算经一道,可谓当世罕见之奇才。我在母皇跟前为你铺垫一番,不但可以免去你的罪责,还可以要你继续在朝中做事。”
在穆明珠看来,这应该是很有帮助的一则提议,对方应该会如释重负、而后欣然接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柳耀闻言之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怎么?”穆明珠温和问道:“哪里不妥?”
柳耀听得公主殿下声气儿和缓,长久以来的秘密给公主殿下知晓后,非但没有遭受斥责、还得到了帮助的提议,不禁便放下戒备,也敞开心胸,轻声迷茫道:“下官不知该怎么做……”
穆明珠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柳耀有些艰难地把话语从心中挖出来,“下官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女人……”
她的表达并不是很清晰,但是穆明珠听懂了。
柳耀做了二十多年的假男人,当突然有一个机会要她表明女子的身份,她全然迷茫了,乃至于恐慌。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做朝廷的命官。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精于算经一道。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掌管底下二十多名监理……
“不该这么想。”穆明珠断然道:“不要去想如何做一个‘女人’,只想着做一个‘人’便是了。”
柳耀迷茫而又惶惑地望向她,在计算繁杂账目时飞速运转的大脑,此时却像是糊成了一团浆糊。
穆明珠也知道,要在一刹那改变一个人毕生的自我认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更何况还要逆着时代的偏见而行。
她想了一想,招手道:“起来。”
柳耀应声而起。
穆明珠又道:“坐过来。”
柳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斜签着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
穆明珠温和道:“你别怕——本殿并不是一定要你表明身份。”
柳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穆明珠沉吟道:“你只管做好手头上的差事。至于你的身份,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本殿。”她稍微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住了柳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