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为首,讲明来意,要皇帝退位,在诏书上用印。他始终垂着头,不曾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皇帝穆桢将来人一个个看过去,苍凉道:“旁人来倒也罢了,负雪你是朕一手拔擢上来的,怎得也行此等事?”
萧负雪惭愧不能言。
皇帝穆桢默了一默,反倒是自己释然了,道:“也罢。朕平生亦负于人,就中以虞子山为最。今日有此下场,大约是他冤魂未远之故。”
萧负雪等重臣都默然不语,只有跟随而来、草拟诏书的年轻官员汪年问道:“陛下所说的虞子山,可是曾辅佐过永和太子、两年前死于流放途中的虞岱先生?”
“你也知道他?”皇帝穆桢向汪年看去。
汪年笑道:“虞子山先生之高才,天下寒门书生谁人不知。”
阴森压抑的宫变之夜,鸾凤宫中最后上演的对话却出奇平和家常。
皇帝穆桢点头笑道:“是啊,他才学是极好的。世人皆以为《晨风曲》为朕所作,其实是出自他之手。”她顿了顿,道:“朕一生对不住他,总不能到最后还占着他的名声。”
她病中,以颤抖的手,在那退位诏书上批了字,用了印。
萧负雪再拜垂首,背过身去。
汪年与另一位武将上前,白绫缚于皇帝颈间,左右分开,一用力,便给这场宫变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
厅上歌舞已至尾声,回雪衣袂翩翩,持翠色罗伞上前来,伏拜于皇帝穆桢跟前,柔声道:“奴婢祝陛下万寿。”说着倒转伞柄,双手呈献上去。
杨虎接了那伞,转呈给皇帝,笑道:“陛下,这伞是小殿下亲手所制,当真孝心感人。”
皇帝穆桢借着抿鬓边发丝的动作,收敛了方才的怅惘追忆之色,淡笑道:“好歌舞,明珠有心了。”说着接过那罗伞来,却是微微一愣——伞上一行字,正是“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乃当初她献于世宗皇帝的诗。
只是这字迹,明显是仿了她的,却没有仿到位,似像非像之间,竟有些像是虞岱的字。
穆明珠在底下观察这母皇神色,她这段时日比对过母皇与虞岱的字体,抓住两人运笔相通之处,刻意追求出了这样的效果,此时不等皇帝多想,先笑道:“母皇请看,这些舞女手上所持罗伞,都有一句女儿亲笔所写的诗——都是从母皇从前所作中摘录出来的。”
皇帝穆桢眼睛微眨,自失一笑,无奈于自己方才一瞬的多心,抬眼看去,果然见底下舞女罗伞上也各写有诗词,都是她旧作中所出。
皇帝穆桢轻抚伞面,望着跪伏于底下的回雪,道:“
朕近二十年来所观《晨风曲》,尤以今日这场最佳。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
回雪依言抬头,只是仍垂着眼睛,并不敢直视帝王。
“是个稀世的美人。”皇帝穆桢轻声笑道:“最难得是眉间这一股清愁。”
“既然她跳得好,母皇不如赏她点什么。”穆明珠笑道:“女儿今日马球赛已得了赏,如今不好再给自己讨要了。”
宝华大长公主在旁笑道:“你也有知羞的时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穆桢便向穆明珠看来,道:“那依你之见,朕该赏她些什么呢?”
回雪伏于地上,如花似云的裙摆之下,纤纤手指已扣紧了地砖。
穆明珠佯装想了一想,道:“母皇宫中不是还缺个歌舞教习女官么?这回雪舞蹈绝佳,不如就赏她来做了?免得到时候说出去,咱们宫中的歌舞还比不过谢钧府上的,岂不丢脸?”
此言一出,皇帝穆桢有些意动,宝华大长公主却恼了。
眼见宝华大长公主竖起了两道柳眉,皇帝穆桢眸光微动,问底下的回雪,道:“明珠公主要举荐你做宫中教习歌舞的女官,你想做吗?”
回雪忍不住侧眸看向宝华大长公主,见后者面色不善,因其积威,忍不住心中瑟缩;又望向另一侧的穆明珠,却见后者也正望着她,目光温暖隐含鼓励之意。
问她的心。
她不愿再为奴。
“奴婢,愿意。”回雪深深叩首,情知此言一出,再没有回头路。
皇帝穆桢见她明明双臂发颤、却仍大胆一搏,不禁想到当年,自己又何尝不是绝处求生。她倒真有些欣赏这舞女了,抬眸看向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你瞧瞧,都是明珠撺掇出来这些事儿。朕宫中倒的确缺这么个人。”
穆明珠忙笑道:“母皇今日寿辰,寿星最大。最喜庆的日子,姑母难道还好为一个舞女跟我置气不成?我代母皇谢过姑母了!”便上前作揖。
宝华大长公主分明不舍,却被穆明珠拿话架住了,也的确是圣寿不好闹起来,眼见皇帝也有意留下,只能顺水推舟做了人情,道:“罢罢罢,我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你们母女二人?”
皇
帝穆桢含笑道:“以后你若要回雪去府上,她不许不去。”
宝华大长公主哼道:“我府上舞女如云,哪里还要用她?”到底是对回雪背着她“改换门庭”流露了一丝不快。
“起来吧。”穆明珠从宝华大长公主跟前退回去,顺手扶起回雪,笑道:“还不快谢过陛下?自今日起你便脱了奴籍,做上女官啦!”
回雪伏在地上,心发颤,脸发烫,恍惚中只觉一切还没有实感,任由穆明珠把她拉起来,又伏下去磕头谢恩。
一旁宫人都凑趣,笑道:“陛下发了恩典,回雪姐姐欢喜得傻了。”
回雪在晕眩般的状态中四顾,便望见了穆明珠的笑脸,不觉一愣,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定下神,也笑起来,刹那间清愁尽消,清丽无方。
这一场大戏落幕,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便都退出鸾凤宫,给杨虎与皇帝私人的空间。
“两回了。”宝华大长公主伸出两根手指,在穆明珠眼前晃了晃,道:“一个月不到,从我这里抢了两回人。我算是看明白了,到底你们才是亲母女,我这里再怎么待你好,还是多了个‘姑’字。”她的确是恼了,但还没到拉下脸来撕破面皮的程度。
若是任由这不快在宝华大长公主心中积攒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穆明珠攥住她伸出的两根手指,摇了一摇,笑道:“我敢这么做,也是知道姑母疼我的缘故。”又道:“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改日再给姑母送更好的来。”
“更好的?”宝华大长公主心气稍平,没有收回手来,只是冷嗤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回雪,难道还能给我送个流云来?”
“怎么不能?”穆明珠赶蛇上棍,笑道:“只要能叫姑母欢喜,纵然是要谢钧,我也给姑母送来。”
这话就说得太夸张了。
宝华大长公主恼怒之下,也忍不住笑了,半真半假道:“好,那我就等着你把谢郎君给我送来。这个月能不能送来?”
穆明珠苦了脸,故意可怜道:“请姑母宽限些时日,待我这击球将军操练出儿郎们,破了谢府的门,把谢钧绑送于姑母府上——还附赠一个流云。”
宝华大长公主听她胡扯,偏又有趣,自方才一笑,这怒气便绷不住了,摆手道:“罢罢罢,你是个缠人的小魔头。我日后有好东西,躲着你就是了。”
此时鸾凤宫中琴声又起,却是杨虎亲自在唱曲。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吐词缠绵,曲调靡靡,这场私宴要转入下半场了。
穆明珠与宝华大长公主再留下去不合时宜,便都上了辇车而去。
是夜,鸾凤宫中,皇帝穆桢却走了困。
她望一眼杨虎酣睡的面容,有些羡慕他的了无心事。
皇帝穆桢披上外袍起身,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她想到了白日左相韩瑞所献的两幅画,更因这雨而忧心;窗前案头上翻开的急报,摊开在北府军皇甫高老将军病情危重那一页……
她拢了拢垂落的发,走到窗前,目光落在角落那柄翠色罗伞上,忍不住又捡起来细看。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二十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重归宫廷之路,此时想来历历在目。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五年?陈伦查扬州案而死,萧负暄出家做了和尚,齐云父亲牺牲多年,如今皇甫高也临近黄泉路……她身边的老朋友,实在已经不多。
“思清,拟旨。”皇帝穆桢在这个落雨的深夜里,因旧事牵动了柔软心肠,“准虞子山回建康治病。”
此时公主府中的穆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实现,她不过是尝试一番罢了,虽有几分把握,却因了解皇帝素来冷硬的心,并不敢断言。若是这次的尝试不成,那要从皇帝这里走以情动人、营救虞岱的法子就不成了,她会另谋他法。但如果这一计果然成了,自然是上上策,巧妙隐匿。
穆明珠一样也没有睡下,在书房中收拢着前阵子抄录的母皇诗词,忽然听到院外动静,抬眸就见秦媚儿指挥两个从人抬了两筐鲜果进来。
樱红会意,出去问过又进来,道:“殿下,是齐郎君又送了荔枝来。”
“他亲自来的?”穆明珠放下手中墨笔,“他人呢?”
樱红微微一愣,道:“走了,大约已出了外院……”
“叫他留步。”穆明珠披上蓑衣,手持一盏罩灯,
由樱红撑伞,冒雨向外赶去,待到她赶至府门处,恰好见齐云上马欲走。
齐云坐在马上,就见穆明珠举着灯火从府门内出来,蓑衣兜帽下的小脸被灯映上一层融融的橘光,有种灯火可亲的暖意。
“齐云。”她俏生生立在朱红的油纸伞下,径直问道:“你要去扬州吗?”
第27章
坦白来说,穆明珠此前考虑过几种阻止齐云去扬州查案的办法,都不怎么良善。
比如打断齐云的腿。
这事儿听起来荒唐,但仔细一琢磨有她的道理。毕竟她动手打断齐云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断了还可以接起来,过上三个月齐云又是生龙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扬州,遭了灾,可是要终生残废一条腿的。而且这个举动很符合她和齐云在众人心目中的关系,不会招来任何怀疑。最关键的是,别的方法可能是阻拦失败,但这个方法一定立竿见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刚断了腿的齐云远赴扬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赛马场上相见时,穆明珠一面感叹着少年好颜色,一面还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手好。当然这还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头,距离实施还有一定距离。好在左相韩瑞献上两幅画,让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顺势暂且保下了齐云的腿。
齐云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过了断腿一劫。
他下马,面容在细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问,“殿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显然并非认真要问穆明珠,因为只静了一息,他便用那种带着嘲讽的语气,寒森森道:“臣猜度着,多半是从杨虎处拿到的消息吧?看来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当做了耳旁风。”
他说的上次,乃是于议政殿外见穆明珠与杨虎亲切招呼,出言讽刺,道“杨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现下心胸宽大,不跟他计较,转头对樱红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来,要最大的。”又对齐云招手道:“站在雨地里说话傻不傻?你上来,咱们在门廊下说话。”
齐云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时樱红退下去取油衣,仆从都避让到耳房中,门廊下只有穆明珠与齐云二人,还有缠绵的雨丝、昏黄的灯影。
齐云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下来,挨蹭着,极亲密的样子。
他脸上一热,转眸看向雨夜虚无的深处,忽然忘了要说什么话。
穆明珠却是思路清晰,拨弄着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扬州,介意同路多带一个人吗?”
齐云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热意退下去,冷声道:“殿下要给府上林郎君寻个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讽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么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说我。”
“你?”大约因为太过诧异,齐云都没有称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扬州,怎么样?”
穆明珠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扬州是大周重要的粮仓之一,一旦这次灾情扩大,灾民变为流民,当地三五年都不能恢复,届时本不富足的朝廷财政更加难以支撑,朝廷愈发要仰仗世家与豪族之力,以御外敌、以平内乱,权力就会愈发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恶性循环。前世谢钧便是借着天灾的时机,把陈郡谢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终成为祸乱朝纲的大势力。
她要登基,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佞臣贼子那么简单。
她要权力,就要展露与之相当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众望的举动。
机遇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语的齐云,玩笑道:“怎么?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愿意?”当然提前要把齐云管束好,否则他驴脾气上来,也是一个大变数。此行去往扬州,本就是危机四伏,若是齐云能跟她拧成一股绳,自然是再好没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闹别扭。
“陪”这个字有世上最亲密、甜美的爱意。
齐云确信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嗫嚅了一声,尾音消失在闪亮的细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着阶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着他,觉得他在雨夜灯影里皱眉的样子,没了素日里过份阴煞的森冷,倒像个遇到烦难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干净纯粹的天真之意。
就听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听闻右相大人要往扬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