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虽然在穆明珠看来,谢钧这个人既油且脏。
  但在时下绝大多数人眼中,谢家到底是世家之首,谢钧仍旧
  是天下之望。
  “殿下的意思是说……”齐云轻声道。
  晨风透过长窗而入,拂动案上的那份邸报。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邸报有关废太子周瞻的字眼上,睫毛轻眨,忽然开口问道:“周瞻谋逆之事,当真是证据确凿吗?”
  皇帝都已经布告天下,盖棺定论之事,她竟然还敢翻口一问,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大不敬。
  齐云微微一愣,自废太子周瞻事发之后,公主殿下有意避忌政事,更不会主动问及谋逆大案。
  穆明珠索性再度把邸报拉到身前来,垂眸细看,目光落在“废太子周瞻”这个称呼上,脑海中忽然涌起一些与周瞻相关的细碎的童年片段。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因为羡慕母称呼二哥周瞻为“吾家小豹子”,所以也发狠练习骑射。夏日燥热的靶场上,她咬牙拉开长弓,不顾因为酸痛而颤抖的双臂,眯眼盯着靶心。可是双臂实在晃得厉害,箭头一直在视线与靶心的线外游离。
  那日她二哥周瞻刚好放了课到靶场来想松散下筋骨,见状便笑了,从后面帮她把着箭,助她射中了这一记,笑道:“小家伙,弓都拿不稳还想射箭呢?”便收了她的弓箭,赶她出了靶场,招呼他那些跟班同来比试。
  其实她那时候非但拿得稳弓,而且射箭很有准头,只是那日太过疲累了。
  后来她二哥年岁上去,半大小子更不爱同她这个小妹妹来往,整日跟穆武等人混在一起,性情也越来越偏。再到他被立为太子,醉心权势,就更像个挂了亲人称谓的陌生人了。
  只是此时不知为何,低头看着那邸报,上面写着废太子周瞻以庶人身份入葬。
  她忽然意识到,这份邸报,其实也是她二哥的讣告。
  在过往悠长的十四年时光里,她的确曾唤过周瞻无数次“二哥”。
  听穆明珠提到周瞻,齐云又感到手指一阵黏腻,仿佛那日审讯室内周瞻的血水仍未曾洗净。
  “嗯?”穆明珠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转眸向他看来。
  齐云垂眸,一板一眼道:“废太子周瞻的确是罪证确凿。他于府中
  暗藏了龙袍龙椅,府中清客张超与赵洋,在他授意下,内外连通,筹集金银兵刃,密谋举事。调兵文书上,的确用的太子印,周瞻本人也知情。建业城中事涉此案的人员,凡被缉拿,无一活命。那两名辅佐废太子周瞻谋逆的清客,一人于闯宫之夜被金吾卫杀死,一人逃出城去不知所踪。”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调兵文书,是发给执金吾牛国公的。牛国公连夜入宫,面呈于陛下。”
  简单来说,就是周瞻以为能拉拢牛剑一同反叛,结果牛剑反手就卖了他。
  也不知周瞻哪里来的自信。
  “蠢啊。”穆明珠神色漠然,吐出这样两个字来,忽然又看向齐云,道:“可是周瞻蠢,他身边的人也都蠢吗?齐都督不觉得奇怪?”
  齐云垂首,低声道:“殿下节哀。”
  “本殿何哀之有?”穆明珠猛地起身,合上了那邸报。
  齐云目光落在桌角的死鸽子上,道:“殿下可要另择居所?”
  “不必。”穆明珠看一眼已经大亮的天光,道:“今日咱们未必还能赶回金玉园中睡下。”她已然举步出了书房。
  齐云跟出来,先同外面侍立的仆从吩咐道:“将书桌上那只死鸽子收入匣中,置于别室,再命人把书房洒扫一遍。”公主殿下居住宫中大约并不知道,禽鸟之类一旦死去,羽翼上所附的虫虱便会纷纷落下,另择新主。
  那仆从不知根底,见齐都督如此郑重其事,忙仔细应下来,不敢耽搁。
  “殿下要出城?”齐云追上前去,落后穆明珠半步,跟随在侧,留意四下能藏弓弩手之处。
  穆明珠点头,道:“本殿欲往巡邗沟。”
  齐云微微一愣,道:“邗沟?”旋即又应道:“是。”
  邗沟原是春秋时吴国所修,连通淮河与长江,好输送粮草,北上伐齐。历代而下,邗沟原本运输军粮的作用减低,倒是灌溉四周农田、商船往来的作用增多,使得所经的淮安、扬州等地成为繁华之地。至前朝战乱频仍,航道失修,淤堵不通。昭烈皇帝时,又命人舒通航道,兴修渠坝,邗沟经处再度兴盛。
  今
  岁水灾一起,渠坝倒毁,邗沟再度失修。
  是日穆明珠北出扬州城,至于射阳湖北辰堰。所谓的北辰堰,其实就是一道道类似田埂的埝,因邗沟地势要高于淮河,为了防止邗沟之中全部泄入淮河,所以修埝阻拦。
  此时立于北辰堰旁高地上的,不只有穆明珠与齐云及众扈从,还有宿醉未醒的谢钧。
  顶着夏日正午的烈日,谢钧揉着发痛的额角,纵然是伪装了近三十年的好脾气,此时也有些绷不住了,半是无奈半是烦恼,苦笑道:“殿下,你要出城带臣去个好地方,就是来这里?”
  穆明珠笑道:“俯观积水之清,仰受日光之盛,这难道不是一处好地方?”不管她往哪里去,总不能叫谢钧离了人便是——看牢了谢钧,就算摸不清背后势力的动向,至少也多了一道挡箭牌。
  只见底下洪水退去后,泥泞不堪的地里,几十个力夫正顶着烈日运土、堆埝,可是航道悠长宽广,这几十人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待要修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遥遥望见穆明珠等人的车驾旌旗,早有一位主事模样的人,跑上前来,被扈从隔开,只恭敬问道:“下官扬州城水利主事廖严,不知是哪位上官莅临?下官不曾接到指令,有失远迎。”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从放人,让那人上前来,不答反问,道:“你这几十号人修下去,修到何时才算好?”
  廖严微微一愣,小心打量穆明珠,见她一身利落的金色骑装,手持短马鞭,意态从容,容貌于清丽中透着一股英气,瞧着不过豆蔻年华,却已然气度不凡。他想到有位公主殿下入了扬州城的消息,不免有些联想,当下不敢再问,只老老实实道:“这实在没得办法,上头拨来的款项只这么多,哪里用得起更多的人?这会儿水灾,差不多的百姓都遭了难,要么卖身为奴,要么逃往他处,朝廷也免了扬州的徭役,便更寻不到人手了。”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去忙你的吧。”
  廖严又是一愣,小心道:“贵人仔细,这里洪水退了看着安全,其实道中淤泥沉
  积,坑洼不平,怕伤了贵人。”
  穆明珠一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从高地另一侧下去,上马沿着田间道路,又往北去。
  这一路往北,快马疾行又是半个时辰,总算是冲出了连绵的田地,眼见前方便是四通八达的直道。
  穆明珠勒马,道:“唤林管事来。”她今日出来,特意带上了金玉园的管事,既然焦府肯定知道她的行踪,那她至少希望这个眼线在明处。
  谢钧好不容易追上来,因宿醉与五石散药性过了,他今日实在有些虚弱,追着穆明珠疾驰,险些没把自己颠吐出来,可是出于一种男人可笑又可悲的好胜心,望着前方马背上少女金色的背影,他又咬死了牙无法示弱,此时终于追上来,长舒一口气,面沉似水,道:“殿下究竟是何用意?此等无聊行径,谢某怕是不会奉陪了。”
  “是不会,还是不能?”穆明珠噙了一点讥笑看向他。
  谢钧只觉胃中的酸水都要涌上来。
  林管家应召上前来,“殿下。”
  穆明珠手持马鞭,指向前方,笑道:“这次总该跑出焦家的地界了吧?”
  自出扬州城,沿邗沟北上近二百里,竟然全是焦家的田地。
  林管事微微一愣,摇头笑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人都说快马跑上一日,都跑不出焦家——那并不是夸张。”他往旁边查看了一眼田头的界碑,道:“这才只到半途而已。”
 
 
第60章 
  焦家所占田地之广,竟至如斯。
  穆明珠前世做幽灵时,曾看过整片大陆,也曾看过世家豪族如谢钧等人所居有的土地,只是那时候她是以幽灵的状态,高高飞起于空中,速度既快,对其田地之大也就难以有太深刻的感触。
  可是今日于烈日之下,马背之上,结结实实跑了半日,竟然才只到林管事口中“焦家田地之半途”。
  这让穆明珠对地方豪强之势力,有了更真实深刻的体会。
  她望着眼前的直道,却没了继续前行的劲头。
  这直道原是秦时所修,后来昭烈皇帝时又拓宽了。
  她想到前世自己提出释奴新政,当时还是她老师的萧负雪认为这正是大周所需要的政令。不久之后,她微露喜爱之心,萧负雪于御前辞了教导她的差事,却一力将这新政筹划出来、并有心光大。因新政触痛许多豪强权贵,萧负雪不曾对外说过这原本是她的主意,大约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如今想来,前世的她是天真的,萧负雪也是天真的。
  她的天真在于不曾踏出过建业城,而萧负雪的天真则在于他的理想主义。若不是太天真,前世他也不可能主动死于谢钧布下的局中。
  今生她走出了建业城,出来亲眼看一看,才知朝廷重臣于建业城官邸之中拟定的新政是多么无力,那些条条框框,煞有介事的什么品级的人能蓄养多少数目的奴婢,若有多出的该如何惩罚……凡此种种,不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就算是白纸黑字落在律书上,又如何执行呢?
  便譬如这扬州城中的焦家,是扬州都督孟羽所辖制的万余名府兵能拿下奴婢十万之数的焦道成,还是要担任御守鲜卑族的三十万北府军抽调南下,只为了对付一城一霸呢?
  不过一纸空谈!
  穆明珠看一眼身旁马上的谢钧,见他面色雪白、而又神色阴沉,能让这多情郎君不顾体面露出怒色来,足见已经到了他的忍耐极限。她是要拉着谢钧做挡箭牌,暂时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也不想把他给玩废了,便笑道:“是本殿方才兴头上没收住,这一通疾驰也真是累坏了谢郎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不如就在田边寻树荫下,临时搭个凉棚,一同歇息片刻再回去?”说着一跃下马。
  谢钧宿醉后无力,下马时没有穆明珠那样轻便,好在骑射底子在,也没有出丑便是了。
  于是众扈从下马,于田边树荫里搭了凉棚。
  谢家的家丁捧出精美的瓷器茶盏,揭开棉絮裹着的冰块瓜果,按照在家中的场面为谢钧操持起来。
  谢钧坐于凉棚中,感受着仆从扇来的习习凉风,啜一口浮着碎冰的美酒,眯起眼睛嘶了一声,只觉一股凉气顺着喉咙而下,浑身每个毛孔都凉爽舒服起来。
  他惬意得叹了口气,一盏美酒入腹,抬眸一望,却见不远处一顶影影绰绰的红色罗伞下,穆明珠竟然已经在齐云等人陪同下,顶着烈日深入田地中去了。
  谢钧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小公主。
  他最终又端起新的一盏浮冰美酒,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身边的家丁说话,道:“想当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是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夏天不知道热,冬天不知道冷……”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英雄不提当年勇”这话来,惊觉自己尚且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过早体会到了“老”之将至。
  他晃了晃手中的美酒,默默搁回了案上,酒色乱性,原是杀人的软刀子。
  穆明珠走在烈日下的田地里,这里是南方的水田,刚收割过了一茬水稻,应当正是播种下一茬的时节,只是不知为何道路对面的田地已然种满了,此间却还只是空落落的。
  她其实也没有目的地,只是心里闷,想四处走走、看看,寻着田垄走去,不多时便见前方水车旁聚了许多人,望之竟有百人之数,都是有力的青壮之士。
  齐云原本是走在她身后,为她撑着红罗伞的,见状便上前一步。
  “无碍的。”穆明珠道:“你们那些人,皆两手空空。”
  走到近处,才从那些壮汉人墙的缝隙中望见,原来围着里面的水车,是几个穿绫罗衣裳的男子,举着鞭子在抽一个“巨人”。
  说那人是“巨人”,是因为他抱着头蹲在水车旁边,竟然还能有旁人胸口那么高,若是站起来定然要高出在场所有人。
  那“巨人”虽然体型硕大,但看起来并不暴烈,甚至有些懦弱,被鞭子抽打也只是闷头躲在水车后面,口中发出哭声来。
  “怎么回事?”穆明珠蹙眉,问林管事。
  林管事便驱开人群,入内问那穿绫罗的数人,道:“白耽误功夫不做事,这是闹什么呢?误了插秧的时节,你们谁担得起这责任?”
  那几个人鞭打那“巨人”正起劲,猛不丁见了林管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有人认出他来,忙喊同伙住了手,把长编折起往腰间一插,就来林管事跟前作揖笑道:“哟,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把林老爷您给吹来了?这时节田地里头热,可别把林老爷您晒坏了。您每日在城里头跟着郎君行事,哪里受过这等苦?”便要搀着林管事往外走。
  林管事躲开他的手,笑骂道:“别乱逢迎!问你话呢,照实说!”
  那人回头看一眼那“巨人”,道:“林老爷您问这儿啊?哎,您说气人不气人?上头新买的奴婢里头,有这么一号傻子。原本送来的时候,小的还挺高兴,想着有力气能干活,谁知道是个傻子!憨货!您瞧……”他一指水车之后,却见水车后的地上碎了一片木头,“瞧瞧,这块田里原本俩水车,一个给他捶碎了龙骨,一个也转不得了。没有水车,运不来水,还怎么插秧?不只是这块田地,连着这大一片,凡是他看到的水车,都给砸了。幸好是林老爷您来了,您若是不来,小的还正愁怎么跟上头说这事儿呢!就是把小的骨头砸碎了、吸出骨髓来,也填不起这么大的窟窿呐!”
  要知道水车的龙骨,因为要长期浸泡在水中,所以都是选用非常坚固、经水泡日晒也不易变形的木材,多是用油木、柏木等木材,工费也贵。这样一座水车,造价不菲,那人也没有虚言,真要是以奴婢买卖的价格来算,多少个他也抵不过损坏的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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