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这么说,是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了?”樱红立时听出事情不小来,更不能放任翠鸽憋在心中,于是端出严厉之色来,道:“如今我问你你不肯说,是要等我回禀殿下查出来吗?”
  “别,别叫殿下知晓。”翠鸽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来,低声道:“我告诉姐姐便是。如今外面粮荒解了,本来是好事儿,可是人吃饱了就是闲话多。我昨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险些跟那些人吵起来……”
  “什么闲言碎语?”
  “殿下好心舍粥给那些穷苦人吃,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说起殿下的坏话来。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价买了粮米,这才引得商船来扬州,使得城中粮荒之难解了。可是他们却反过来说殿下高价买粮,害得他们买不到粮米……”
  与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纳头便拜的情况不同,现实中百姓根本无从了解公主殿下从中都做了什么。他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多是不同版本的谣言拼凑而成的。通常最后流传最广的,多不是什么好版本。
  譬如现下扬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种声音,说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而来,金枝玉叶饮食挑剔,嫌弃扬州城内的米不好吃,于是花高价买精米,把扬州城的米价都抬上去了。此前那十余天,一斗三百文的米价,就是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开进来,焦家老爷发了善心开了十八家米行粮仓,把米价给打下来,这扬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饿死一多半了。只盼着这娇贵的公主殿下早些离了扬州城去!
  翠鸽在舍粥处,听得那排队等粥的几人如此议论,险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说话的人脸上去。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来做事,虽没有冲动行事,却把自己给气坏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处去,翠鸽却一想起这事
  儿来就恶心,怒气冲冲走着就撞上了樱红。
  “樱红姐姐,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过份?”翠鸽说起来又气得眼睛发红,原是个貌美和善的小丫头,一张嘴却像是要喷出火来,道:“我真恨不能撕烂了这些人的嘴!若不是殿下来了,他们说不定连一口稀粥都喝不上,还不知道在哪里喝西北风呢!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些鬼故事,就到处乱说,吃着殿下舍的粥,还编排着殿下……连菩萨都没有咱们殿下这么善性的,外面的人知道什么?”她恨恨说了几句,见樱红面色有些沉重,便住了嘴,轻声道:“樱红姐姐,您听了也气坏了吧?真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您看,这事儿还要禀告殿下吗?不是白气坏了殿下吗?”
  樱红比她年长,见识阅历也多,一听便觉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翠鸽见樱红不说话,又道:“我昨日刚听说的时候,也是气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咱们都气成这样,更何况是殿下呢?”她眼珠一转,道:“要不然,樱红姐姐您跟孟都督说一声,要府兵去捉几个乱说话的,关起来罚上几日,要那些人再不敢胡说八道……”
  樱红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正蹲在石榴花底下小声说话,不妨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穆明珠一步从内院中走出来,含笑望着两人,笑道:“本殿看你这法子怕是不太行。”
  樱红吃了一惊,反身站起来,遮掩道:“殿下几时醒了?”
  翠鸽也吓了一跳,低了头藏在樱红身后,暗自着急——不想给殿下知道,却偏偏都给殿下听去了。
  穆明珠微笑道:“你从外间出去的时候,本殿就已经醒了,只是有些懒怠,没有起床罢了。”她又看向翠鸽,道:“本殿来晚一步,只听了后面的话,你把前头的事情也细细讲来。”
  翠鸽犹豫得看了樱红一眼,又看向穆明珠,却见公主殿下的目光明亮锐利,叫她不敢欺瞒。
  樱红也低声道:“你便如实相告。”
  于是翠鸽便把自己昨日舍粥时的见闻,一
  一向穆明珠道来。
  穆明珠神色沉静地听完,一笑道:“你们商量了半天,就是担心本殿为此生气?”她又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一定立刻来告诉本殿。”
  “是。”翠鸽应下来。
  穆明珠微微一笑,又道:“本殿没那么容易生气。”
  做了好事却被误解,当然是值得生气、也容易叫人难过的。
  但世情古来如此,民间流传的故事多是与真相相去甚远,若是桩桩件件都要计较,作为一个故事满身的公主,她早该气死了。
  翠鸽愣愣望着穆明珠的笑容,她听了都气得不行,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在意吗?
  穆明珠思量着道:“虽说民间谣言来无影,去无踪,不过这回的幕后主使倒是好猜。”这谣言直指民心,不管她做的事情,对扬州城百姓来说究竟是利是弊,造谣的人的确是想用民心向背逼她离开扬州城。又或者说是,确保发生争端的时候,她在扬州城中不占人和。
  这手段毒辣阴险,抹黑泼脏水颇有几分下作。
  崔尘这样的老实人做不出,但是焦道成一定在里面有所参与。
  甚至……
  穆明珠有种诡异的直觉,也许是因为做幽灵那三年所见,她竟觉得这股谣言背后有谢钧的影子。
  为了达到目的,谢钧向来不避讳用最脏的手段,只要那是最迅速有效的。
  “你倒是给本殿提了个醒。”穆明珠回过神来,对翠鸽温和一笑,道:“你记着,以后不管什么事情,别瞒着本殿。只要记得这一条,千般的过错本殿都能宽恕;可若是忘了这一条,万般的功劳本殿还要罚你。可记住了?”
  翠鸽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
  穆明珠便道:“去忙吧。”
  望着翠鸽远去的背影,樱红走到穆明珠身边来,皱眉轻声道:“殿下,这事儿要不要管?奴婢觉得这谣言来得蹊跷……”
  “管自然是要管的。舆论的阵地,咱们不占领,敌人便会占领。”穆明珠淡声道:“不过不是你们说的那等办法,正所谓堵不如疏。本殿便给他们来个以毒攻毒。”
  “
  以毒攻毒?”
  穆明珠眯眼一笑,眼珠一转便是一个坏主意,笑道:“来,本殿给你讲个故事……”
  扬州城内,码头市集、田头巷尾,忽然所有人都开始议论同一则故事。
  原来扬州城虽然遭了水灾,但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就已经到了,然而负责送粮的凤阁侍郎陈伦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城内,押送的粮食也不翼而飞。而焦家却早在水灾之前就存了大量的粮食,偏偏不肯卖粮,又威胁买通了别驾大人,硬是把粮价提到了寻常人买不起的程度。若不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赶来,用真金白银高价买粮,又修好了航道,让外地来赚钱的米商能运货起来,扬州城内早就饿死许多人了。可是这样就破坏了焦家的布局,让焦家少赚了钱,怕是公主殿下就会是下一个凤阁侍郎……
  这则故事显然比原本针对穆明珠的那个版本更有生命力,加上了凤阁侍郎的离奇死亡。
  悬念四起的凶杀案,总是乘凉夏夜的好故事。
  这则故事越传越广,并且在传播过程中自己又生出了新的支线与背景。
  譬如有的说其实这场水灾并不严重,本来不应该淹了扬州城,是因为焦家存了太多粮都要烂在谷仓里了,所以焦老爷一见天降大雨,立时大喜,说“此乃天助我也”,于是连夜命家丁去邗沟挖断了堤坝。如此一来,洪水肆虐,田地尽毁,百姓收不上粮食来,只能卖妻卖女去买焦家的粮食。
  又有的说,后来公主殿下亲自督办疏通航道一事,焦家还想要搞破坏,幸好有跟随公主殿下同来的黑刀卫,一人手牵一头猛狮,按着一柄长刀,夜夜镇守堤坝上,才没有人让焦家的阴谋得逞。
  这则谣言一起,很快民众对于焦家的仇恨便凝聚起来。
  焦家在这次水灾中可是发了横财了!
  趁着别人活不下去,买了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又买了漫山遍野的骡马家畜。
  就这样,竟然还故意太高粮价,想要饿死城中百姓。
  为富不仁,且看他死在哪一日!
  这则谣言没用多久便传到了焦道成耳朵里。
  “砰”的一声,焦老爷手上新戴
  的玉戒指又粉碎了。
  两次交手,他都败给了那个黄毛丫头!
  可是焦道成没想到,更值得他发怒的事情还在后面。
  焦家杀朝廷命官、恶意屯粮的传闻之外,在焦家今夏新买的数万名青壮力夫之间,有一则新的消息正如插了翅膀一般飞翔着,而且在往焦家积年的旧仆之间飞去。
  “嗐,我昨天看到小六子回来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跟着那个叫王八的,不是一起跟了公主殿下吗?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吗?”趁着夜晚放饭的时候,焦家田地里的力夫之间小声交流。
  等吃完这顿饭,他们还要继续在地里耕作。
  而监管他们的主事,在高地上支着一张小桌子,吃着有咸鸭蛋的晚饭,说不定还有二两浊酒与猪头肉。
  他们这些出苦力的人,却只能吃着杂粮与咸菜。
  “真的啊!怎么不真?”被问的那人见大家都聚拢过来听,有些得意,低声道:“小六子说他们跟着那王八投奔了公主殿下,日子过得可好了。一日能得一斗米!吃的都是掺了白面的馒头!”
  掺了白面的馒头!
  有人捂住了肚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白面了。
  “怎么可能一斗米?要干多少活,才能抵了一斗米?咱们在焦家累死累活,一顿饭只得俩杂粮饼子。小六子他们为了这一斗米,还不得活活累死?”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你当谁都跟焦家一样?焦家真是黑了心!”
  又有人问,“那小六子他们每天都得做什么活啊?”照他们想来,要么得累死,要么就是危险死,否则哪里值这一斗米——就是公主殿下,也不会这么好心!
  “现下可不是一斗米一日了!现在得做三日,才得一斗米了。”那人道:“一斗米一日,那是最开始公主殿下着急用人的时候……”
  众人都纷纷点头,认为理当如此,三日一斗米,反倒叫他们稍微安心了些,也有人惋惜,“这么说来,咱们现下去拿的就少了?”
  “你要去的再晚了,怕是这三日一斗米也没了。”那人又道。
  众人又都纷纷点头。
  “小六子说了
  ,他们跟着王八投靠了公主殿下,有的跟着王八去码头收人,有人在大明寺修藏经阁,也有的去邗沟挖泥去了……天亮了才干活,天暗了就歇息,吃得饱,睡得足。小六子说,他在藏经阁清理废墟,干了十来天,比起原来在焦家干活,倒像是休息了十来天,他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原来在咱们这儿累得很了,不是不行了吗?如今就连那处的毛病也歇好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偏你信他!这必是那小六子吹牛!”
  笑过之后,众人都沉默了。
  有人轻声道:“听说隔壁地里跑了俩……”
  又有人轻声道:“焦家管不到公主殿下吧?”
  沉默中,这些力夫好像心意相通,彼此清楚在想什么。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逃!
  从焦家逃走!逃到能庇护他们的公主殿下那里。
  焦家趁着水灾收了大批的良田,原本一家五口耕种的田地,现在焦家只要买一个青壮,再配合上焦家优于普通百姓家的耕作工具,让这一个力夫从早做到晚,便可以耕种原本要五口之家耕种的田地。力夫们自然是苦不堪言,可他们至少还能被焦家压榨。他们的家人或远亲,甚至因为失去了被压榨的资格,而饱受饥饿。
  “要不……”有人望向高地上饮酒作乐的管事,“就今晚……”
  “就今晚……我知道小六子指的路怎么走……”
  “我隔壁田里还有俩亲兄弟……”
  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渐渐成型。
  忽然,不远处的田头走过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力夫,看着得有半百的样子,脸上皱纹很深。
  这年长力夫是焦家的旧仆了。
  见他过来,新力夫们都闭了嘴,颇有些惴惴不安。
  “我今年三十七……”那年长的力夫走过来,两拨人马平时并不怎么交谈。
  焦家要旧仆与新仆一同劳作,显然是为了让旧仆看住新仆,免得新仆逃跑或生事。
  “还能跟你们一起……”那年长的力夫轻声问道:“……一起走吗?”
  众新力夫都愣住,先是否认,“什么走?谁说要走了?”
  “你们别担心,我不会
  告诉别人的……”那年长的力夫有几分急切,“我知道你们筹划着什么。只是我已经三十七了,在焦家干了半辈子,一个大子都没攒下来,也娶不上媳妇……”他顾不得可能的嘲笑,迫切道:“我只是问一问——我三十七了,还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不管是商人,还是权贵,买人从来都只要最鲜嫩的女子、最青壮的男丁,从小就买过来的不论,女孩最好是十二三岁刚通人事,男丁最好是十七八岁筋骨长成。
  三十七岁的力夫,就好比齿牙动摇的骡马,在权贵富豪看来,只合送去屠宰场了。当然这等老骡马,宰杀来的肉,也入不得他们的口。他们连吃肉,也只吃最嫩的乳猪羊羔,可受不了老牛老马硌牙难咬。
  那些年轻的力夫望着这位惶惶然的年长力夫,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不禁都抖了抖,仿佛看到了下半辈子的自己。
  “你真要来……”大约是物伤其类,有年轻的力夫开口道:“那就来吧……”他犹豫着看伙伴们。
  “一起来吧……就说你才三十,就是打小生得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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