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因承他上一世冒死报信之恩,又还顶着未婚夫妻的名头,此时难免有些理亏,这次不再拦他,硬撑着道:“好。本殿这里……先处理些琐事。”
少年本已转身欲走,闻言却又顿住,半回首,又是那阴恻恻的语气,慢吞吞道:“鸾台右相,怎好说是琐事?”一语毕,也不待穆明珠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第8章
穆明珠从林中出来时,没想到萧渊正带着牛乃棠在等她。
见她出来,萧渊倒转折扇,点一点站在他身边的牛乃棠,笑道:“我见小郡主像是被你捉来的,便暂且替你看住了,免得给人跑了。”
牛乃棠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整堂课,见表姐离开课室,是个机会,正要遛回府中补觉,谁知道偏又给萧渊拿住了,此时抱臂皱眉。小小姑娘,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穆明珠道:“别想着逃课。若是再给本殿知晓了,你便来宫中做粗使丫鬟。”便命樱红亲自送牛乃棠去课室。
牛乃棠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听命。
萧渊见穆明珠往下山的路走去,跟在一旁,笑道:“你当真就只为了上谢先生的课而来?他的课没了,你便要走?”
穆明珠一面往沿路往山下走,一面蹙眉道:“我外面有事儿呢。”
“怎么?佛经还没抄完?”萧渊笑道,“认真问你,明日的宴会你真不来了?”
穆明珠道:“我是认真的啊,不去了。”顿了顿又道:“这个月的宴会都不必邀请我了。我都不去。”
萧渊脚下一顿,又跟上,打量着她,笑道:“这是怎么了?从今往后,你要收心向佛了不成?”
穆明珠没吭声,闷头走了几步,侧眸看他,道:“你跟着我下山干嘛?”
萧渊道:“你有心事?闯祸了?”
穆明珠又没吭声。
萧渊打量着她,玩笑道:“你该不会真把我叔父绑到府上去了吧?”
穆明珠脚下一顿——原来她还提前跟萧渊计划过。
萧渊骇笑,折扇敲打着掌心,赞叹道:“殿下真乃豪杰啊!”
“闭嘴吧你!”
在萧渊的大笑声中,穆明珠快步离开了南山书院。
她坐在辘辘作响的马车中,回忆着上一世这会儿光景与萧负雪有关的事情。
彼时她正接了母皇的命令,一整个夏日于礼佛堂中抄佛经;偏偏入礼佛堂前一日,她听到了关于萧负雪的传言——据说皇帝有意撮合最心爱的女官与萧负雪、成就一段佳话。那时候萧负雪已经辞去了教导她的差事一年多。那日她等在议政殿外,等到萧负雪踏着月光出来,装作偶然撞见的样子,同他玩笑道:“右相大人等等本殿如何?待到本殿同齐云解除了婚约,便将你从面首扶正。”她也知道这话荒唐,可若不是荒唐言,她更不知该说什么。萧负雪怎么回答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劝她与齐云永结同心。她入了礼佛堂,却不能放心下萧负雪,生怕自己出来的时候,萧负雪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于是交待秦媚儿,要他盯牢了萧负雪的婚姻大事,绝对不能叫旁的女人得了手。至于要秦媚儿把萧负雪“请”到公主府的事情,也的确是有的。
只是上一世,萧负雪被“请”到她府上之后,不久便被闻讯赶来的执金吾牛剑“救”走了。她并没有见到萧负雪。
而这一世,不知是她出礼佛堂早了数日的原因,还是有了旁的什么变动。
萧负雪没有离开公主府。
他还在她府中。
马车缓缓停下来,公主府已经到了。
这虽是为她而造的公主府,但上一世穆明珠却一夜都不曾在此住过。她前一世只想离母皇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十七岁宫变都不曾搬离皇宫——当然这一点落在有心人眼中,又是她图谋不轨的又一明证。
已是日暮时分,穆明珠走过雕栏画栋的公主府,来到萧负雪所在的园子中。
府中的园子还只修了个雏形,有湖有亭,只是花草还都简陋,假山的石头也呆板。
波光粼粼的湖畔,唯有那长身玉立、持竿垂钓的青年是最好的风景。
那是萧负雪。
萧安,字负雪,鸾台右相、名动天下。
他是她的启蒙恩师,也是她情窦初开时的幻梦。
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俊杰,也在宫变那一夜亲手递上了退位诏书。
他拒绝她不合时宜的感情,理智得保持了体面的距离,却在生前最后一夜、于囚牢之中写满嵌着她名字的诗词。
上善若水的是他,决然赴死的也是他。
穆明珠一步步走近萧负雪,无数纷杂的念头在心中翻涌。
最终,她走到萧负雪身边,捡起横放在湖畔的另一根鱼竿,与他一同于夕阳下垂钓。
不知过了多久,穆明珠轻声道:“右相大人,你知道吗?”
萧负雪轻轻转眸看她。
穆明珠抖了抖鱼竿,认真道:“这湖中还没来得及放鱼。”
萧负雪微微一愣,继而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弯腰轻笑起来。
穆明珠望着他的笑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也笑道:“姜太公钓鱼是愿者上钩,右相大人却比之更胜一筹。”
萧负雪将鱼竿斜插在湖畔横伸的柳枝上,笑过后温柔双眸中水光潋滟。
穆明珠为他美色所惑,呆了一呆,有些慌乱移开视线,却察觉萧负雪方才持鱼竿的乃是左手。
她心中一惊。
萧负雪搁下鱼竿,左手下意识揉搓右腕,揉了两下微微一愣,又停住,略有些不自在得将右手掩在长袖之下。
穆明珠心跳如擂鼓。
上一世直到宫变前三个月,杨虎假传圣旨命萧负雪入宫,踩碎了他的右腕。自那而后,萧负雪便改为用左手,而因为右腕的伤病,时时需要揉按舒缓疼痛,渐渐便成为了习惯。
穆明珠做幽灵的那三年里,曾无数次见萧负雪揉按右腕。
可是在她重生的这个时间节点,距离宫变还有整整三年,萧负雪的右腕也没有被杨虎踩碎——他怎么会有跟前世一模一样的习惯?
既然她能够重生而来,那么萧负雪为什么不可以?
一念至此,穆明珠只觉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右相大人……”穆明珠努力稳住声线,露出如常的笑容,道:“右相大人若是执意要走,府中侍从必然是不敢真拦的。大人留下来,是有意在等我吗?”
萧负雪不答反问,轻声道:“殿下要臣过府,是有何事呢?”
穆明珠保持理智,道:“我的十四生辰,想问右相大人讨一份生辰贺礼,不过分吧?”
萧负雪点头道:“不过分。”
穆明珠又道:“右相大人墨宝贵重,我想求大人赠一行字,可以吗?”
萧负雪又点头道:“可以。”
一时仆从在亭中铺好笔墨纸砚。
穆明珠留神细看萧负雪的动作。
只见萧负雪走到石桌前,果然是下意识左手先往墨笔处去,顿了顿才换成右手。
穆明珠攥紧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萧负雪凝笔微顿,眸色认真,仔仔细细写下八个字来。
穆明珠勾头看时,却是“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
她捂住自己嘴巴,才能忍下忽然涌上来的哭声。
这八个字,出自《红楼梦》。
她幼时跟随萧负雪读书习字,常于闲暇时同他胡乱聊天。有一样她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把现代那些或有趣或经典的作品,当成故事讲给萧负雪听。她讲东海有仙山,集日月之精华的石头里蹦出来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她讲大观园里有一群美好的女孩,来偿泪的林妹妹,戴金锁的宝姐姐;她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萧负雪总是含笑听着,有时候问她东海的石头究竟在哪座山上,有时候又同她一同计数大观园里的果木究竟能有多少出产、是不是入不敷出,听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也只是笑一笑,择日给她一本《三国志》,要她也看看正史。
只有《水浒传》的故事,因为早已经被穿越的起点男昭烈皇帝排成了剧目,不必穆明珠再讲。
有时候萧负雪会问她这些故事从哪里听来的。
她便转转眼珠,只道是书上看来的——至于哪本书,倒是已经忘记了。
萧负雪微微一笑,也不追究。
就这样,她从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讲到成为了一名窈窕的小淑女。
萧负雪也从教导她读书习字的朝散大夫,成为了名动天下的鸾台右相。
此时萧负雪写下的这“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正是当初穆明珠讲给他听的。
他既然是重生而来,自然知晓她前世死在了十七岁。
如今这“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八个字,乃是希望她永远年轻、长长久久活下去。
萧负雪提笔写就,含笑道:“这份贺礼,殿下可还满意?”
穆明珠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心中酸楚,压下泪意,轻声道:“满意,我很满意。”
萧负雪望着她,忽然微微一愣,低头看一眼自己写下的贺词,又抬头看一眼忍泪的女孩,不自觉左手又扣住了右腕,柔声道:“殿下可是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穆明珠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咬紧牙关,露出一个欲哭的笑,轻声道:“是,我遇上了一桩天大的难事儿。”
她要登基为皇,重生便是她的先机。
可偏偏又来一个萧负雪。
第9章
正如穆明珠所料,萧负雪的确是重生而来的。
当他在天牢之中,饮下毒酒后,本以为将魂归地府,谁知道睁开眼睛,萧负雪发现自己坐在隐约有些熟悉的马车里,跟车的人正战战兢兢同他解释。
“右相大人千万恕罪,奴才们也是不得已。若是不能请右相大人到府上稍坐,小殿下定然要不悦的。恳请右相大人可怜奴才们,只去府上坐一坐,哪怕一盏茶时分便走,奴才们也算是交了差事。”
萧负雪诧异过后,渐渐明白过来。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回到了小殿下穆明珠十四岁这一年。
因为他记得清楚,就是这一年,穆明珠派人半途“请”他过府。
前世他的确被“请”到了府中,可当时同行的执金吾牛剑担心事情闹到皇帝跟前,随后便又将他从府中接走了。
这一世不知为何,却没有牛剑与他同行了。
到了穆明珠府中,跟随他的侍从也准备接他离开,毕竟还要入宫去见皇帝。
萧负雪沉默一瞬,却要侍从留在府外等候了。
他正需要一处清净之所,理一理思绪——还要问一问那位小殿下,当初请他过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下萧负雪知道了,她是要讨一份生辰贺礼。
从穆明珠五岁起,他便教导于她,一直到女孩十三岁那年。八年间,他总是为她备下生辰贺礼的,哪怕只是一支笔、一方砚。可是女孩长大了,有些距离不得不保持,有些关系不得不断开。
前世她的十四岁,他备下的贺礼直到她死去也没有送出。
这一世,他有机会写下给她的贺礼,以他的博学,最后却也只有八个字相赠。
既然有再活一世的机会,他希望她能够“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再不要死在十七岁芳华正好时。
女孩见了他所赠的字,却并未露出快活的神色,反倒像是受了委屈,一向明亮的眸中像是蒙了雾。
“是,我遇上了一桩天大的难事儿。”女孩如是说。
萧负雪恍然,所以她前世“请”他过府,的确是遇到难处了呐。
他起身,倾身向前,虽然心情急切,但到底抵不过再遇见她的欣悦,含笑道:“什么难事儿?殿下慢慢说。”
穆明珠忍泪望着萧负雪,心知他不清楚她的经历,还当她是当初那个十四岁的小殿下,却不知她也已历经生死、再入人世。
萧负雪见她不语,试探着问道:“可是抄佛经出了纰漏?”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总是以皇帝的事情为最紧要的,近来若说有事情能让她难到含泪,大约与皇帝有些关系。
穆明珠摇头。
萧负雪又道:“那是南山书院的课业太重了?谢先生的课,你可还习惯?”
穆明珠逼退嗓音中的哽咽,“都挺好的。”
萧负雪眸光一转,声音放得愈发轻柔了,小心问道:“那可是齐郎君惹殿下不快?”
前世穆明珠要跟齐云解除婚约的事情,同萧负雪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可是每一次萧负雪都劝她与齐云好好相处。
穆明珠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齐云来,愣一愣,落寞一笑,道:“右相大人又要劝我接受陛下的恩典,领了这桩婚事吗?”
萧负雪眸色一黯,却是破天荒道:“却也不尽然。”
穆明珠此时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道:“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萧负雪背对着她,望向余晖瑟瑟的湖面,沉默一瞬,而后轻声道:“臣记得殿下一直想去云梦泽看一看。”
“是。”
“既然在建业城中不舒心,不如出去走走。”萧负雪轻声道:“南国风光多秀丽,殿下年少,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待到来日北伐收复故土,殿下便可再看一看北国风情。如何?”
“听起来不错。”
萧负雪转眸看向她,柔声道:“殿下想要几时启程?臣命人备下车马。”
“母皇会允许么?”
“殿下不必担忧。臣会向陛下说明。”
“右相大人同我一起去走走看看吗?”
萧负雪微微一愣,竟然没有拒绝,想了一想,道:“待过两三年,臣交付了手上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