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这批心思浮动的焦家家丁攀过半山腰之后,继续往山顶逼近,沿着黑漆漆的石径,还未看到山顶亮光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而又可怕的雷鸣声。
  这雷鸣声之所以熟悉,正是来自第一波他们看到同伴被碾为血肉后的惨痛记忆。
  那是无情滚落的巨石!
  众家丁知道厉害,纷纷四散逃命,前头的人往后冲,又是一场大踩踏。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口中含木棍的规定了,个个魂飞魄散,惊声尖叫。
  原本督军的焦家私兵也顾不上看着人了,一面自己躲避逃命,一面大骂,“真是见鬼!咱们悄悄上来,山顶的人如何知道的?难道是有内奸?”
  又有人骂道:“我看老爷是中了那老校尉的计!那就是个贪财的家伙,哪有什么真本事?”
  而与第一波对战不同的是,这次巨石滚落之后,跟着来的并不是散入林中的箭雨,而是一大股骁勇的士卒从山顶冲杀下来。这是些正经的士卒,他们拿着雪亮的武器,而不像家丁手中只拿着木棍。
  这些人冲下来,就好比狼扑入了羊群,一刀便砍翻一人。
  焦家众家丁本就在半山腰被歌声动摇了心神,大半已经想着不如逃走,等到被巨石滚落一冲,更是魂飞魄散只求保命,现下再见了这些勇武的敌军,哪里还有勇气对阵?纷纷散入密林之中,有人记住了方才歌曲之中接头之法,便寻着路线来找朝廷的兵;有人则是慌不择路,只一意往山下跑,还是想着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当然绝大多数的焦府家丁,此时还在散入密林之后
  ,便三五成群、躲藏在石头或树木之后,等到这残酷一夜过去之后,再平安离开——这是乱世之中普通百姓的生存之法,因为他们既没有勇气反过头来杀焦家的人,也不觉得自己能抵挡住朝廷的兵马。他们只想保住一条性命罢了。
  焦道成手下的兵马连败两次,第一次尚可以勉强维持下去,第二次却被彻底冲垮了。因他仓促间集合起来的这十万家丁,本就是因为安分求生才会自卖为奴,若果真是能豁出去厮杀之人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投身为兵,也就不会在他家中长期受盘剥了。
  焦家这一仗,彻底败了!
  穆明珠站在山顶高台之上,望着往山下冲去的队伍,为首的少年手持长刀,起初刀光雪亮,渐渐布满血痕。那少年正是齐云,他领着三百黑刀卫,冲在最前面。这批最精锐的杀手,立时从气势上碾压了焦府私兵,以至于片刻的短兵相接之后,焦家私兵便放弃了抵挡,纷纷败逃而去。
  穆明珠举手示意。
  山顶鼓声大作。
  伴着激烈的鼓声,山顶近三万临时编起的士卒,在各自百夫长的带领下,跟在黑刀卫与府兵之后,呐喊声震天,手持木棍往山下冲去,生怕冲得慢了就少得好几亩良田。
  这些农夫出身的士卒,第一次上阵最受不得败仗,但却个个都是乘胜追击的好手。
  穆明珠站在高处,由衷感到热血蓬勃。她也是太过年轻的人,见了这样声势浩大的追击战,一时心动,恨不能也持长剑冲杀下去。
  可是她不能。
  她仍是站在山顶高台上,极目远眺向黑暗中的厮杀,冲锋陷阵的是将军,而她要做的乃是帝王。
  她要观的,乃是全局!
  忽然一阵羊叫声响起,随着这第一道羊叫声,紧跟着山顶四处都响起羊叫来。
  原来是焦道成设计送上来的第一批羊,从四面八方一路攀爬,终于到了山顶。
  樱红笑道:“小殿下,这烤全羊来得真是时候。”
  穆明珠点头道:“是啊。那背后给焦道成出主意的老校尉,还真有几把刷子。”至少这时间卡得刚刚好。如果她不曾强装镇定、稳住人心;
  如果齐云不曾径直下到山门,探明灯火真身;如果她没有提前布局、灭了灯火守住石径,一旦给焦家家丁冲上了山顶……那么此时就全然是另一个局面了。
  那老校尉设了此计之后,便从后跟随焦家大军,因这一波对阵至关重要,他要亲自督战。他也清楚焦家家丁经不起第二场失败了,谁知他在长队队尾,刚转过半山腰,就听得山顶滚石声、厮杀声、哭喊声大作。他心知不妙,这定是给山顶察觉冲杀下来了。他也真是当机立断,立刻便调转方向,匆匆往山下而去。
  焦道成正在山脚焦急等待着,还未曾知晓山顶的具体情况,见老校尉折返回来,忙问道:“怎么样?可是成了?”
  老校尉从怀中摸出两块金砖来,给焦道成搁到案上,道:“焦老爷,实在对不住。您来请我的时候,说对手是个没出过宫门的小姑娘。我这才斗胆揽了这差事,可两次交手,怎么看对方都有高人坐镇。对不住,这金子我是赚不来了,现下把定金还给您。”
  焦道成气了个倒仰。
  谁知还没完。
  那老校尉摸着稀疏的胡须,又恳切道:“焦老爷,看在咱们同乡的份上,您听我一句劝——赶紧上马跑吧!”他来的时候,自己请来了一队“私兵”,乃是跑镖的出身,个个都有武艺在身。他也不怕焦道成留他,打马便带着一众镖师往山脚外的大路上奔去。
  焦道成哪里能听他一句便丢开手来,毕竟山上既有赵洋、又有他填进去的十万家丁,不见到棺材他是不能死心的。
  直到家丁溃散逃往山下来,而大队府兵与穆明珠的人也杀到,焦道成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掩护老爷!掩护老爷!”焦府大管事直到这会儿还是尽职尽责,命焦家私兵的弓弩手射箭压住冲过来的府兵,他自己跟另一个壮汉强行把焦道成托到了一匹极为健壮的马上。
  焦道成一上马,那马身子便止不住往下一沉,好歹是撑住了。
  奈何焦道成肚子太大,坐在马上,根本无法骑行。
  又是那焦府大管事急中生智
  ,抽了一旁壮汉的裤腰带,在焦道成肚子上绕了一圈,跟马肚子绑在了一起。他在那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叫道:“老爷,上了大路往城门去!”
  得忠仆拼死掩护,焦道成总算捡回一条性命来,在一队焦府私兵的护卫下,骑马逃离了盘云山。
  “噗”的一声脆响,却是留下来的焦家大管事给杀红了眼的力夫一木棍敲在脑袋上。
  红的白的淌了一地,那力夫只是兴奋踏上前来,张口上去咬下了死人的一只右耳来。他把那右耳挂到腰间——那里已经有了一串血淋淋的耳朵,“又是一亩良田!”他咧嘴一笑,继续往前冲去,找寻下一个目标。
  这一场厮杀,直过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到了尾声。
  穆明珠留樱红带两队人在山顶看守赵洋与鲜卑奴,便在扈从拱卫下,往山脚来。她沿着昨夜激战过后的石阶,一步步行来,足底踏过的污浊中,有血肉、有骨头、有须发,是一条条逝去不久的性命。
  “殿下,咱们大获全胜。焦府家丁都给咱们冲散了,如今清点了第一遍,俘虏了三千人,死了有三千人,另外主动来找咱们投诚的有四千人。伤了的有八千人。若焦家十万之数没有虚报,那逃了的还有六七万人。”林然原本正在清点人马,见穆明珠从石阶上缓步行来,忙上前迎接汇报,又道:“咱们的人暂时没发现死亡,伤了二十几个。”他指着另外长长一队人,道:“那些人是今夜有所斩获的,都在翠鸽处记录应得良田多少亩。”
  战斗一旦分出胜负,立刻便论功行赏,这也是穆明珠早就制定好的计划。
  这些卖命的人诉求很简单,他们已经习惯了上位者的卑鄙无耻,所以给他们的承诺,一定要尽快兑现。既是免了他们猜疑生事,也是让旁边看着的人都安心。
  穆明珠点了点头,淡声道:“焦道成呢?”
  林然微微一愣,低声道:“回殿下的话,下官这边队伍还未曾发现他的人影……”
  穆明珠又看向走来的王长寿。
  包括孟羽那里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无人发现焦道成。
  穆明珠眯起
  眼睛,道:“传令下去,全城搜捕焦道成。”她在昨夜已经派人下山守住了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城门。”
  林然与王长寿都齐声应是。
  孟羽乃是扬州都督,他更清楚封锁城门的严重性,闻言微微一愣,抬头看向穆明珠。却见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镇定自若地指挥了一夜鏖战之后,身上紫衣劲装不染尘埃,面上虽然有几处擦伤、却是昨日从焦府中得来的。他已是不敢小觑这位公主殿下,虽然心中有隐忧,却不曾出口,也沉声应是。
  扈从已经为她支起了洁净的帐篷。
  穆明珠却是脚下一转,往伤兵所在的大树下而去。那里薛昭作为医官,正指挥着几个侍女为受伤的士卒包扎止血。
  一共二十多个伤兵,有的因为疼痛在呻吟,有的则为了提振精神在吹牛,还有的默默坐在休息。
  一见了穆明珠,众人都纷纷叫道:“殿下!”
  “殿下,什么时候吃烤羊!”
  众人大笑,痛叫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总体来说,并没有人受很重的伤,因为焦家家丁溃败之下,也无意回头反击。
  穆明珠笑道:“今天早膳就吃烤全羊!”她一一探问过去,到了最后一颗大树下,却是脚步一顿。
  却见石阶前最后一颗大树下,少年长刀撑地、坐在横伸的石板上,黑眸沉沉望着她,正是齐云。
  穆明珠如常走上前去,同慰问前面的伤病一样,和气问道:“你也受伤了?伤在何处?”见他身上并没有包扎之处,便指着他问一旁的侍女,道:“可是齐都督还没有看过?”
  那侍女不知所措,道:“奴婢去问薛医官。”
  穆明珠一路走下来,也有些累了,便在齐云身边的石板上也坐下来,低头看了一眼他已经卷刃的长刀,足见他在这场战役中有多么出力,她抬眸看向少年。却见他虽然经了一夜厮杀,可是脸庞却意外得洁净,连一丝血痕都没有,就好似他大战之后还洗了个脸一样。只是他双唇有些干裂,左上唇还有一处暗红,像是破了又刚开始愈合。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从送
  水囊上前来,她拧开水囊塞子,转手递给齐云,含笑道:“喝点水吧。”
  齐云微微一愣,单手接了水囊,却举在半空中,迟迟未往唇边送。
  穆明珠看他不动,还以为他又在闹别扭。毕竟齐云莫名其妙的个性,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她不期然想起少年昨夜“臣死了又如何”的话来,当时她没有理会,但还是问个明白为好。
  “说说吧。”穆明珠见他端坐直立,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便笑道:“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齐都督了?”
 
 
第85章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沿着盘云山蜿蜒而下的石径亮起的灯火朦胧明灭,初战告捷后众士卒兴奋的叫嚷声或远或近传来,这一切都止步于他与公主殿下一同所坐的石板外。
  “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齐都督了?”
  齐云抬眸望向她,想要在那张从容含笑的脸上,看出一丝暗藏玄机的神色——一种两人之间不只是普通关系的表示,却只是徒劳。
  她眸中怀有对他的关切之意。
  只是这份关切,绝不超出一个上位者对下臣该有的程度。
  不过一日之中,公主殿下的态度却已经迥异。
  果然如她所说,“绝无男女之情”,“溶洞里发生的事情,就烂在溶洞里”。
  在迷烟与滴水声的溶洞中,在那荧光闪烁的彩壁与石瀑布之间,发生过的一幕幕,他曾感受过的她的香气、情动与陶醉,都像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梦醒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念念不忘。
  可是他又能怪她什么?
  万般皆是他所求。
  他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
  齐云眸色一黯,举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压下从腹中涌起的辛辣酸楚,沉声道:“没有。”
  穆明珠仔细看着他。
  齐云挪开视线,望向山脚静静流淌的河水,低声又道:“殿下不曾得罪臣。”
  穆明珠见他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眉梢眼角皆是黯然淡漠之色,便知一定有事,但他既然不肯说,硬问是问不出来的。
  她眉梢轻挑,望着齐云笑道:“那就好。那咱俩之间,没有不愉快吧?”
  齐云下意识舔了舔唇边的水痕,虽然知道不该看她,听得这一声仍是忍不住向她看来,见她神色清正、黑眸深邃,心中苦笑,便是有不愉快,她又何须在意呢?
  穆明珠注视着他的动作,忍不住也觉口渴,抬手示意扈从又送了一袋水囊上来,自己拧开塞口,亦痛快喝了两口。
  莹润的水泽染在女孩的红唇间。
  其实细看之下,她双唇亦有微微的红肿。
  齐云猛地闭上眼睛,别过头去,不敢再继续
  想下去。
  “没有……没有不愉快。”他望着远处,再度抬手灌了一口水入喉。
  “很好。”穆明珠稍微松了口气,她不希望两人之间留有芥蒂,扬州城动兵之事很快就会传到母皇耳中,届时齐云作为皇帝爪牙,送呈建业城的消息至关重要。她研判得打量着齐云,虽然还是无法确切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但要笼络他、对他好总是没有错的。况且,她的确也盼着他好。
  “薛医官,这边来。”穆明珠扬手,示意给伤兵救治过后的薛昭往她与齐云所坐的大树下来。
  薛昭应声前来。
  穆明珠对齐云道:“你今日出生入死,即便没有受重伤,也难免有小伤脱力。你不要逞能,要薛医官给你看过,及时治疗。”她已是起身欲走,一夜大战过后,千头万绪的事情还等着她。
  齐云像是不由自主追着她,身体前倾一瞬,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跟随的时候,已经给穆明珠按着肩头又坐回石板上。他垂了头,手肘抵在膝盖内侧,散落的黑发半遮住眸光,闷声道:“不必劳烦医官。”
  穆明珠目光已经转向不远处列长队登记所得田地的士卒,闻言微微一笑。她知道要怎么快速令他服软,因此只将按在他肩头的手稍作停留,淡声道:“你不肯劳烦薛医官,难道是要劳烦本殿?要本殿亲自给你上药不成?”她说着已低下头向他看来,仿佛真准备这样做。
  果然如她所料,少年猛地回撤了前身,端坐于石板上,只是头更垂低了几分,“不、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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