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皇帝的爪牙,应该事无巨细、公正客观地把他的见闻写给皇帝。
可是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为穆明珠舍弃这一原则。
穆明珠不禁莞尔,这人日常相处时脾气怪、但做正事的时候又极识趣。
她笑道:“这一二年来,你送呈陛下的信中,应该也有提到关于本殿的事情吧?”
齐云再次没有否认,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去。
穆明珠道:“就照着从前那么写。”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淡声道:“你从前怎么写本殿的,这次还怎么写。”她需要一个在皇帝面前仍旧是孤臣形象的齐云。
齐云轻声道:“如实写吗?”
穆明珠原本要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追加了一句,道:“正事如实写,私事不要提。”
齐云又是一愣,迟了一息,反应过来这“私事”说的是什么来,一瞬间红透了面颊。
所谓的私事,自然是昨日溶洞中,两人亲密之事。
穆明珠却是面色如常,端起冷掉的清茶饮了一口,见他明白过来,便道:“去吧。”
齐云应声而退,退到门槛处,抬眸望一眼独立窗前的穆明珠,脚步一顿,低声道:“臣如实写,殿下于陛下跟前怎么交待?”他若是如实写,情况对穆明珠是不利的。如果没有另外为穆明珠说话的人,皇帝会做怎样的决定很难说。
穆明珠望向天空中的一群飞鸟,淡声道:“只能盼着本殿从前在建业城中的经营,不曾白费了。去吧,不必为本殿担心。”
“是。”齐云这次是真的退下了。
穆明珠又啜了一口凉茶,不知昨日送出的信,是否已到了母皇手中,而母皇又会作何反应。
半
日之前,就在扬州城盘云山上下,穆明珠与焦家对峙之时,建业城皇宫之中,长夜沉沉,思政殿侧殿的灯火却忽而大盛。
“李大人,鄂州、南徐州两处都督送来的八百里急信,说是明珠公主在扬州城内动兵了,他们已遵照各州互保之法,星夜领兵而去,共计四万兵马要围住扬州城四处城门。”低阶的使女呈上奏折来,询问上司李思清的意见,“您看,是否需要即刻报知陛下?”
李思清是睡梦中被唤醒的,她本是和衣而卧,翻身即起,接了那两封密信,微微沉吟。
皇帝穆桢身边这个由使女组成的部门,被命名为“纳言部”,以李思清为首,做的其实就是秘书的事情。每天的奏折细务,都由这个纳言部先整理出来,除了皇帝明令了要即刻报给她的内容,剩下的先后次序,都由李思清来安排。而她一向能安排得让皇帝满意。
譬如像今夜这种情况,其实在皇宫之中并不罕见,十四州的水涝干旱、虫灾疫病,乃至于边境的摩擦冲突、地方上的匪乱盗贼,一月之中,八百里急送来的奏折,没有八封、也有五封,若是次次都要夜半唤起皇帝来,皇帝是要吃不消的。所以都是先送到纳言部来,由李思清定夺,多半是在清晨放到初醒来的皇帝案前,极少数的情况下李思清才会漏夜往皇帝寝宫而去。
但是寻常的暴乱,显然无法与公主在外动兵相提并论,所以连低阶使女也道“是否需要即刻报知陛下”。
若以常理而言,自然是需要速报于皇帝知晓的。
可是事情来到了李思清手中,她有权力决定从急还是从缓。
此前穆明珠呈给皇帝的奏章,李思清也曾看过,说是在扬州城中风闻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逆大案。皇帝给的批复,李思清也看过,是要穆明珠低调暗访、切莫声张。
经过废太子一场大风波之后,求稳乃是皇帝当下的第一考量。
而现下,按照鄂州与南徐州两处报来的急件所写,穆明珠在扬州城内公然动兵,引得相邻两州出兵围困,显然违背了皇帝当初批复中的指示。
明珠公主的这等做法,就算有苦衷,也是会触怒皇帝的。
李思清想到最后一次见到穆明珠,少女挽着她的手亲热唤“姐姐”的模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眸看向窗外天色,问道:“几时了?”
“已是丑时三刻。”那低阶使女轻声答。
李思清她跟在皇帝身边十余年,很清楚皇帝的睡眠状况,尤其是这一二年来,若是熟睡中被唤醒,心情总不会太好,而皇帝若是心情不太好,做出的决定对穆明珠来说一定不妙,她便道:“陛下近来劳神,难得安睡,不必去惊扰她。再过一个时辰,陛下便该自行起来了。”
“是。”见李思清这样安排,那低阶的使女也不敢有异议,应声退下。
李思清想了一想,从侧墙上锁的柜子里,取出昨夜收到的密匣——这是由黑刀卫从扬州城中送来的,说是明珠公主亲笔写给皇帝的密信。
李思清可以看各处呈送建业的奏章,却无权打开这等直送皇帝的密匣。
她只能猜测此刻这密匣中承载的内容,既然是穆明珠亲笔所写,应当是对穆明珠有利的内容。
李思清睡梦中被惊醒,现下却睡不着了,便在书桌前坐下来,细细写这一月的节略,待到寅时到来,这才命人抬了密匣与一夜的奏章,起身往皇帝所在的寝殿而去。她到偏殿等着,直到寝殿的灯亮起,外面侍立的婢女鱼贯而入,便知皇帝起了,这才往正殿东间而去。
这东间乃是皇帝晨起睡前处理政务的地方,案上堆着不曾合拢的文书,皇帝朱笔的批复还未写完,长窗打开透气,尚且没有燃香。
李思清低声吩咐婢女,道:“上次医正送来的安神香呢?今晨用那安神香。”
她希望这香气,能抚定皇帝的情绪。
俄而,皇帝穆桢梳洗过后,着藕荷色的薄纱常服往东间而来,见李思清在,问道:“说吧,又出什么事儿了。”
若是没有突发事件,李思清不会这么早过来。
李思清抬眸看向皇帝穆桢,见她神色平和、双眸有神,可见昨夜睡得不错、此时心情尚可。她没有直接说扬州城动兵之事,而是先把由黑刀卫送来的密匣呈上,道:“陛下,公主殿下送来的密信。”
李思清在皇帝身
边做事久了,颇懂人心,尤其是有时候底下大臣互相攻讦,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一些说不清楚的道理是非。这种时候,往往能够先把奏章送到皇帝面前的一派,就占了先机。因为人总是先入为主的,皇帝先看了一方的说辞,再看另一方的说辞,若是后来的这一方不是辩才惊人、那是很难覆盖掉之前一方给皇帝留下的印象的。
现在,李思清先不提鄂州、南徐州动兵之事,而是把穆明珠的密信送上前来,正是有意要借用这一点,为穆明珠争取一点机会。更何况,本就是穆明珠的密信先行送到,她依照时间顺序上报,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穆桢在窗下榻上坐下来,低头开了密匣的锁,从中取出穆明珠手写的密信来。
李思清垂首立在一旁。
穆明珠这封密信,乃是那日从焦府秘库中救出赵洋后,在赶往盘云山之前,于马背上匆匆写就的,字迹难免略显凌乱潦草、用词也不够谨慎,但传达的事情准确无误。
那就是她从焦府中捉到了废太子一案中逃走的清客赵洋,而焦家要强行夺人、领十万家丁来同她殊死一战了。
穆明珠虽然不能预料后事,但写这封信的时候很清楚,自然是要把她的处境写的越危险越好,把她的反击写的越逼不得已越对她有利。
皇帝穆桢打开这封密信,先就被入眼这凌乱的字迹惊了一惊。她是皇帝,臣下上奏之时都是字迹工整、生怕有不敬的嫌疑。若非生死之际,寻常臣子是不敢这么给皇帝写信的。
皇帝穆桢先是匆匆看过信件内容,目光在最末那句“马背草就,诚惶诚恐”八个字上一凝,吸了口气,坐直了脊背,又把这信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李思清一直在旁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的眉头越蹙越深。
忽然,皇帝穆桢抬眸向李思清看来。
李思清不等皇帝问话,便又送上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送来的八百里急报,道:“临近两州的都督,已经按照各州互保之法,各自领兵两万,前去围困扬州城。”
皇帝穆桢低头看那两份急报,口中道:“这两份急报与公主的密信,是一同送来的?”就算再怎
么临近的两州,要有所反应,总该有个时间差。
李思清道:“公主殿下的密信先到,两个时辰后这两州的急报才至。”
皇帝穆桢看过那两份急报,不过是说扬州城内公主动兵,他们按照互保之法,领兵而去,等候朝廷的诏书指令罢了。至于扬州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那窝藏谋逆罪犯的焦道成如何了,穆明珠现在怎么样了——皇帝穆桢坐在皇宫之中,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皇帝穆桢知道,那就是鄂州、南徐州两处都动了兵,扬州城内公主与焦家也动了兵,这两封急报送达建业之后,引发的动静绝对不会小,这一切都跟她当初交待穆明珠的,要“低调暗访,切莫声张”相去甚远。
废太子周瞻一案,这半年多来在建业城卷起的风浪已经够大了。
她亲自下令,血洗了建业城中事涉谋逆一案的几族世家、新贵,立威禁言的效果也已经达到了。
事情稍微平息之后,皇帝穆桢反思之时,也清楚这样的处理方式固然有效,但也伤人和。只是事情逼上来了,她也不得不如此而已。可是就在这场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又从扬州城内引出后续来。
皇帝穆桢并不想放到明面上来继续查周瞻谋逆一案。
周瞻已死。
现在的大周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更多的流言与阴谋。
皇帝穆桢双手合拢,以食指骨节抵在眉心上下搓动,眼睛却仍定定望着压在胳膊肘下的密信——公主所写来的密信。
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了些。
“派人去请左相与右相入宫。”皇帝穆桢叹了口气,道:“再探扬州城的消息。”
在做出决定之前,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左相韩琦半个月前,才对穆明珠纾解扬州粮荒之事大加赞赏,虽然他一直有个迷思,那就是穆明珠最初买粮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现下得知了扬州城动兵之事,韩琦又有了新的迷思,道:“这……殿下手中的兵是哪里来的?”
皇帝穆桢无奈摇头,看向李思清,道:“你跟左相说说。”
李思清笑道:“公主殿下手中的兵,其实并不是真的兵,原本是扬州城遭了水灾
又少粮,城内城外许多青壮找不到活计做不得已要卖身为奴。正好要修缮大明寺,公主殿下便命把这等青壮召集来,管他们吃饭,给他们做事,也免得他们人多了生乱。谁知道一来二去,这留下的青壮就多了。照着殿下信中的说法,她如今手中有一万多的青壮。”
韩琦道:“公主殿下危险呐。她手中只有这一万多人,那焦家却有十万之众,况且焦家窝藏废太子谋逆一案的重要人物,翻出来就是灭族的大罪。那焦家岂不是穷途末路,要铤而走险的?”
对面的右相萧负雪闻言,睫毛轻轻一动。
他近日来越发消瘦了,听完左相的话,转向上首问道:“焦家既然事涉谋逆,危险异常。万事都可再斟酌,只是扬州城中当以公主殿下安危为重。不如命一队精兵渡江接应,命孟都督领府兵,强行突围而出,送公主殿下出城。”他知道前世后来发生的事情,看到鄂州与南徐州动兵,便知道与谢钧有关,因前世支持谢钧上位的,正有这两州的都督,只是此话难以对旁人讲,便道:“当日与公主殿下同往扬州去的,还有南山先生谢钧。若是谢先生在混乱中受了波及,恐怕引得天下士人震动。不如命接应的精兵,把谢先生也一同接回来?”
与谢钧同路而归,又有朝廷精兵在侧,穆明珠反而更安全一些。
左相韩琦也道:“正是。只要公主殿下一离开扬州城,立时命鄂州与南徐州左右夹击,又有扬州府兵在内接应,那焦家虽然在扬州势大,但没有外援,最终也要引颈就戮的。”
萧负雪心中清楚,届时鄂州与南徐州的两位都督未必会真出力,但眼下紧要的是把穆明珠救出来,便道:“左相所言极是。咱们远在建业城中,多讨论一刻,扬州城中便多一刻的变化。臣请陛下从速发令。”
皇帝穆桢沉吟片刻,面上喜怒难辨,转向李思清,问道:“你以为如何?”
李思清低声道:“臣以为右相所言极是。”
皇帝穆桢点点头,道:“那便拟旨吧。”
于是李思清草拟诏书,如萧负雪所提议的那样,从建业城中派了一支皇城精兵两
千人,渡江赶往扬州城外接应;命鄂州与南徐州都督按兵不动,迎穆明珠与谢钧出城而归。待到两人离开之后,再缉拿焦家罪首。
焦家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不过是家丁临时凑起来的,参与议事的数人都没有把这股力量看在眼里,毕竟没有精良的武器,这些家丁组成的“兵”,也只是刀俎下的鱼肉而已。
一时左相韩琦与右相萧负雪都退下,皇帝穆桢开始批复今日的奏章,看过了两册,忽然停笔,对李思清道:“明珠这孩子,头一回给她放出去,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李思清轻声道:“只是事巧赶上了,谁知道扬州豪族焦家会窝藏了谋逆案的罪犯呢?公主殿下能查明此事,解了后患,也是有功的。”
皇帝穆桢淡声道:“朕肚子里爬出来,朕最清楚。她既然有能耐把人从焦府中劫出来,难道不能悄悄出城回建业?”她虽然坐在皇宫之中,目光却好似能透过重重的宫墙,看清小女儿的心肝脾肺肾,忽而恨声道:“她既然主动留在了扬州城中,要是还能落在焦家手中,可真就丢死人了!”
李思清知皇帝这是一股邪气上来了,低了头不敢作声。
皇帝穆桢摔了笔起身,怒道:“还要朕发兵去救她!就让她死在外边算了!”
满殿岑寂,宫人连呼吸声都轻缓了。
皇帝穆桢只觉身上一阵控制不住的潮热,她今年五十岁整,经血断断续续要停了。她从十五岁入宫,一路波折最终登顶为帝,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是极佳的。近来因为身体上的变化,她却时常心中冒出邪火来,医官说这都是正常的,除了吃些汤药,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静静等这二三年的时间过去,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