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垂下发涩的眼睛,道:“是。”其实他只是稍微阖了阖眼,便又去审问陈立了。
穆明珠不知内情,以为他也像自己睡了一场,便没有在意,吩咐道:“命人把书房那两口箱子抬到正厅前头去。”
齐云微微一愣,他知道正厅里此时坐满了人——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寻常州郡之内,大族总有数家,便如同大周境内,以谢、萧、卢、杨四家为第一等的世家一样,虽然谢家为首,但四家体量是差不多的。但扬州境内,因为焦家太过强横,挤占了底下世家豪族的扩张空间,所以是焦家一家独大、底下拖着七八个小豪族世家的局面。如今焦家一倒,扬州境内的豪族世家,一面惶惶不安于自己接下去的命运,一面却窃喜庆幸于焦家的崩塌。毕竟焦家倒下去了,它曾经占据的田地、商路与奴仆总要有人接手,几家分一分,恐怕都还吃不下。
只是在分尸体之前,他们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扬州城中这位公主殿下。
而他们并不清楚,这位公主殿下是何等态度——是把他们与焦家一体处置,还是松松手让他们过去……如果是前者,有了焦家的前车之鉴,他们说什么也要拼死一搏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他们应邀前来,也有要探一探穆明珠态度的意思。
“是。”齐云虽不知穆明珠的用意,仍是低声应下来。
穆明珠又问道:“孟非白这两日在做什么?”
孟非白本是为了那鲜卑奴才来到扬州,又因为穆明珠动兵,而一直耽搁在城中。上次盘云山一战过后,孟非白带了那鲜卑奴即刻便走,却给鄂州与南徐州赶到的兵马拦了回来。这次他大约是学乖了,没有在战役胜利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而是先看看四周动向
。
齐云听穆明珠问起孟非白,眉棱骨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如常道:“孟郎君这两日住在东院,清晨即起,日落即歇。白日或燃香打坐、或品茗观花,偶有家中几处商路的管事前来汇报,孟都督也一日两次入东院汇报。孟郎君不曾外出,也没有去见那鲜卑奴。”
穆明珠一面听着一面思量,勾起唇角,一笑道:“他这次倒是不着急走了。”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得意,没有恶意,只是调侃。
齐云眸色一深,控制着自己,让目光不露异样地从她面上掠过,最终落在她金色的裙裾上,轻声道:“殿下想留他?”
“想啊。”穆明珠随口道,一个给她出资五十万两黄金的巨贾,她当然想长久留在自己阵营中,“不过成事也不在一时,此时要留住他也难……”她陷入了思考中,回过神来见齐云还在,便道:“你去做事吧。”
穆明珠转向樱红,问道:“咱们带出来的东西,跟焦府所得的东西里面,可有上好的萧?”
齐云听到这一句,原本退往门外的脚步一顿,却不能强行留下来,只放缓了脚步慢慢走,隔窗听着里面的对话。
樱红亲自经手了焦府老宅财物的清点,先笑道:“咱们带出来的没有,焦府倒是有不少,各色乐器都有,玉的金的玛瑙的……殿下怎么想起用萧来了?”
穆明珠笑道:“不是本殿用,是想着拿来送人。”
“送人?殿下要送给何人?”樱红自然问道,因为既然要她来参详,那么知道收礼物的人是谁、与穆明珠是什么关系,才好提出建议。
穆明珠笑道:“给孟非白。他年少巨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当初盘云山一战,他那一曲箫音倒是不俗。”虽是他随意之举,也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
樱红也笑道:“既然是给孟郎君,似乎还是以玉箫为宜。焦家秘库中有一支汉代的箫,青白玉的,雅致又贵重。殿下觉得如何?”
“不错,就这一支箫。”穆明珠没怎么费心思,便定了下来。
窗外一道无人在意的暗影一晃而过,
正是齐云离开的身影。
焦府老宅,现在已经改作了扬州城内的公主府。
正厅内坐着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穆明珠这位正主到来之前,由萧渊在次位坐了、与众人闲扯。
在萧渊虽然是闲扯,但对于在座众人来说,每一句话都可能透露了公主殿下的态度。
“来了!”萧渊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从小在相府中养出来的待人接物,哪怕他内心已觉百无聊赖,旁人从他面上是看不出丝毫端倪来的。
此时一见了门外穆明珠的身影,萧渊第一个站起身来,看起来是热切、实则是解脱了,抢到门边来,笑道:“殿下总算是来了!”
穆明珠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在这百无聊赖的场合里待够了,却是一笑低声道:“你不许溜。”
萧渊无可奈何,口中道:“我几时说要溜了?”一面说着,一面跟在穆明珠身后又走上前来。
厅内众人一见了穆明珠,也是纷纷起身相迎。
穆明珠在主位坐定,环顾一周,淡笑道:“都坐吧。”也不多废话,一指门外那两口包金木箱,道:“诸位可知道那是什么?”
众人心中有所猜想,但都不敢说出口,纷纷摇头。
穆明珠慢悠悠道:“这是比焦府所有财宝都贵重的东西。”
焦道成这些年来,把所有往来的利益关系,都记在了这两口木箱的账簿与信件中。扬州城内外与他联通的豪族世家,凡是需要输送银钱的事情,没有一条是能光天化日之下摆出来给众人看的。可以说这两口大木箱里的账簿与信件,就是这十几年来,扬州城内外与焦道成来往之人的罪状史,足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到天牢之中。
随着穆明珠话音一落,众人都面如死灰。
他们其实心里隐约有所猜测,便是寻常人家,红白喜事往来还都有专门的账簿记着,更何况是焦道成这样的人家?因为他们自己家中也都有一本账,所以清楚焦府中必然也有。只是在穆明珠明白说出来之前,众人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者是焦道成死前已经烧毁了罪证,又或者是罪证藏在极为隐蔽的地方不为外人
所知。
但是现在两口大木箱就摆在正厅门前,公主殿下的话明白无误,在座众人再不能自欺欺人。
“这……”有人轻声开口,望向方才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萧渊,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现在公主殿下既然摊开了这一切,又要如何收场呢?
穆明珠示意樱红上前,淡声道:“其实本殿心中清楚,扬州城中只有焦道成一个毒瘤,在座诸君从前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与他敷衍。谁知道他就手留下来的记录,成了诸君的罪证。如今本殿在这里,就是给诸君做个证人,这一切都是焦道成一手造就,与在做诸君并无半点关系。并且因为焦道成荼毒扬州城数年,最终一役又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经历战乱之苦,在座诸君都是慈悲心肠,如何能坐视不理?倒是也不用诸君出人……”她微微一笑,看起来真是个良善模样,“本殿听说诸君愿意捐些财物出来,弥补扬州百姓的损失,是真的吗?”她看向萧渊。
萧渊立时便明白了,笑道:“千真万确。殿下过来之前,几位老爷正说到这里呢……”
樱红已经捧着认捐书,要在座诸人往上面填数目。
穆明珠看着在座众人愕然的模样,又道:“诸君都是豪富之家,可不要坠了自己的名声。”
在座个个都是人精,看一眼安坐上首的公主殿下,再看一眼门外两口装满罪证的木箱,最后看到眼前的认捐书,还有什么不明白?
公主殿下这是要他们破财免灾,以认捐的财物,来换回罪证去。
年岁最高的一位老爷,先在认捐书上写了数目。
樱红转而呈给穆明珠过目。
穆明珠淡淡瞥了一眼,道:“这个数目,是打发叫花子吗?”便命去开那两口木箱。
齐云守在厅外烈日下的木箱旁,得令便弯腰去开木箱。
“殿下、殿下……”那白胡子老爷急得脸上冒汗,忙道:“草民年纪大了,糊涂,方才仿佛是少写了一位数……”
“少写了只一位数吗?”穆明珠淡淡反问。
那白胡子老爷不敢吱声,咬牙在那认捐书上又添了几笔,写完搁了笔,
望着虚空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
有这位老爷子带头,满厅豪族都纷纷认捐。
最终认捐书上,汇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数目。
穆明珠最后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既然诸君诚心诚意捐资,本殿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就在今晚,只要你们写上的数目送到了府中来,人便可以回去了。”
众人擦着冷汗应声,目光却都忍不住飘向厅外的木箱。
穆明珠起身,道:“本殿是个敞亮人,不至于出尔反尔。”她快步走到厅门前,命齐云打开那两口木箱,亲自接了侍从手中的火把,倒转向木箱中的账簿与信件,回首看向厅内踮脚看来的众人,道:“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此后谁都不许再提。”竟果真将焦道成十几年来写下的罪状书,付之一炬。
大火熊熊而起,两口大木箱像是大地上长出来的两只喷火的眼睛。
穆明珠站在旁边,感受着头顶的烈日与身边的烈火,在滚滚的热浪中,却觉得整个人从未如此清醒过。
这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处理方式。
真要按着焦家的账簿去一个个查问罪名,是会立时大乱的。不只是扬州城内,就是与焦家有关联的建业城中那些人,一旦知晓她手中有这样一份要命的罪证,都不会放心让她回到建业城中去的。而就算她把这两箱子罪证呈送给母皇,母皇现在也没有余力一个个查过去,最后还是要免除众人的不安与罪名。那么与其让母皇来“开恩”,倒是不如她来“开恩”。所以她要让众人安心,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罪证已经化为飞烟。在此之上,能借机筹谋一点资金,就好比蛋糕上的樱桃,是意外之喜了。
今日她当着众人焚毁了罪证,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建业城中,应该足够让那些人安心一阵子了……
齐云在距离穆明珠两步之遥的地方,深深凝望着她。
她那一双幽深冷静的眼睛,像是火里淬出的黑玛瑙,不会为任何外物所侵扰。
明明就在今晨的书房中,她还亲吻在他耳边说着甜蜜的话,可是此刻,他却
觉得离她那样遥远,仿佛隔着永远难以逾越的火焰,触碰不到她真实的内心。
众人认捐之后,都坐在正厅等着家中“拿钱赎人”。
穆明珠踏过燃为灰烬的“罪证”,缓缓离开正厅。
萧渊追出来,笑道:“明珠,你可真是生财有道!”他看到了认捐书上最后的数目。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这算什么财?”若是偏安一隅,做个富家翁是够了,但要图谋天下,却不过杯水车薪。
萧渊也只是调侃她一句,跟在她身边一起走了一程,道:“建业来的诏书,你打算怎么办?”
扬州城之战,穆明珠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建业城,而新的诏书已经送来。
与从前一味申饬穆明珠,要她离开扬州的诏书不同,在穆明珠大获全胜之后,诏书的口吻忽然也一变转为柔和,虽然仍旧是要她回建业,但是说扬州一应事项如故。
也就是说穆明珠怎么安排扬州城内的事务,朝廷都不打算插手了。
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如果还不回建业的话,难以想象皇帝会是怎样的态度了。
而穆明珠就算奉召回到建业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也很难判断。
毕竟如今她在扬州城中,有兵有马。
如果她不愿意离开扬州城,朝廷一定要她回建业,只能是派兵来把她打服了。
但是那样一来,穆明珠输了,便是一死。
穆明珠赢了,大周便要分裂。
而穆明珠如果主动回建业,则她的生死,则全凭上意。
这是非常难的抉择。
穆明珠淡声道:“还能怎么办?”
萧渊脚步一顿,看着她的面色,道:“我看你不像是要在扬州继续打下去了……”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沉重之色,道:“可你回到建业,万一给囚起来,如何自救?”他选择了相对轻的字眼,事实上这种情况,皇帝先哄穆明珠回建业,然后一杯毒酒赐下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穆明珠不语。
萧渊忽然道:“险些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来,道:“我叔父写给你的信。”
穆明珠微
微一愣,垂眸看向信封,见的确是萧负雪的字。
她接了信,就站在花阴下,一目十行看过去。
萧渊在旁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
从穆明珠十三岁开始,她喜欢他叔父萧负雪,在建业城中便不是什么秘密。
两个人一起玩乐,穆明珠也从不避讳让他知晓这一点。
可是从前不管是什么情况,穆明珠纵然大方直爽,但说起他的叔父,仍有一点自然而然的羞涩与在意,是诚挚的情感。
然而眼前这个穆明珠,几乎是一脸淡漠地从他手中拿走了叔父亲笔所写的密信。
如果是在从前,萧渊觉得自己凭借这么一份送信的功劳,就能在穆明珠这里得不少好处。
但是现在萧渊却觉得……
叔父写来的这封信,与朝廷发来的诏书,对于穆明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
又或者说,是穆明珠成长了,哪怕还是有不同,却已经不会表露在脸上、给他看出来。
“叔父怎么说?”萧渊见穆明珠折起信来,有些诧异于她这么快便看完了。
穆明珠淡声道:“要我回建业罢了。”
萧渊看着她的神色,忽然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
萧渊试探道:“明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出了建业城,来扬州逛了一趟,发现世上好郎君多得是,不觉得我叔父稀罕了?”
穆明珠没料到他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愣了一愣,道:“怎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