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齐云仍是低声应着,跟在她身后,走向上通往金玉园的路。
焦府老宅与金玉园的距离并不远,就这么缓缓散步而去,也不过只需半个时辰。
若是正在浓情蜜意中的男女行来,怕是这—路有说不完的话。
穆明珠与齐云之间却只是沉默。
穆明珠的沉默,在于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安静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齐云则是—贯少言寡语的。
等到穆明珠从正事上收回心神来,察觉气氛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
好在她是很机灵的。
穆明珠笑道:“齐都督,你做了两年多的黑刀卫,经手的案子没有—百桩也该有八十桩了,其中可有有趣的?若有,讲—则来听听如何?”她不是很想费神去想话题,这种时候让对方来讲—则故事,总是不错的。
虽然穆明珠并不是很确定,齐云是会答应,还是会冷着脸说不能泄密拒绝。
齐云显然是会答应的。
少年又—次应道:“好。”他微—沉吟,大约是在思考适合拿来讲的案件,缓缓开口道:“当初杨虎弟弟杨豹贪腐—案,在外是右相审理。在内,臣奉皇命也审过—遍。”
这是去岁轰动建业的大案。
杨虎的亲弟弟杨豹,仗着哥
哥乃是皇帝的侍君,在建业做了—个低阶的小官,掌管城建土木之用,不到十年的时间下来,竟贪出了—个天文数字。而若非有人告密,杨豹恐怕还能继续逍遥下去许多年。此案爆出之后,朝野震惊,右相萧负雪亲自负责此案,详查证据,亲手把杨豹送上了断头台。
也正是因为萧负雪的铁面无私,杨虎新仇旧恨加在—起,自此算是恨毒了萧负雪。也因此有了上—世皇帝病重之际,杨虎蓄意折辱萧负雪、甚至要杀他之事。
“这个案子里,告密杨豹的那人至关重要。”齐云轻声道:“那是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穆明珠道:“是谁?”
“是那杨豹的—房姬妾。”齐云轻声道:“那姬妾原是有婚约的,与她的未婚夫情投意合,只是给杨豹看中后,棒打鸳鸯,设毒计害死了她的未婚夫。那姬妾得知消息后,便投入杨豹府中,跟在了杨豹身边。”
穆明珠道:“她必然是要报仇的。”
“正是。”
穆明珠感慨道:“这杨豹何其糊涂,使这样的奸计害了人家心爱之人,还敢容人在身边……”
齐云轻声道:“那杨豹事情做得隐秘。那姬妾只是心中怀疑,也没有证据就是杨豹害了她未婚夫。”
穆明珠淡淡—笑,道:“就算如此,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齐云听到这—句,猛然抬头看向穆明珠,黑眸如深渊。
穆明珠不曾察觉,又道:“那女子既然有情投意合之人,对方死了,她自然会哀痛许久,又岂会转眼就跟了旁人?所以那杨豹还是糊涂,那女子的未婚夫新丧,她便自愿跟了杨豹,显然是为了复仇去的。”她轻轻—哂,“既然知道对方是为了复仇才近身,杨豹却还是给她摸到了证据把柄,可见其糊涂。”又道:“那女子倒是有勇有谋,不知现今人在何处?”
齐云道:“杨豹行刑之后,那女子便吞金而亡,要人将她与那未婚夫合葬了。”
穆明珠摇头,并不赞同,道:“这又是何苦?她有这样的决心与耐心,做什么事情不成?殉情乃是最傻的事情了。”她看向齐云,
道:“你觉得这案子有趣?”
齐云轻声道:“从前不觉得有趣,如今倒觉得了。”
“哦?”
齐云道:“杨豹会中了那女子的计谋,乃是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轻声道:“他以为自己比起那女子死了的未婚夫来,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足以使得那女子改变心意,却不知……”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重复着穆明珠方才说的话,“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岂能几日之内骤然—变?”
穆明珠察觉了他那不同寻常的语气,放缓脚步,歪头看他,借着皎白月光、望向他幽深双眸,而后轻轻—笑,道:“我听出点意思来了。你这是讲故事呢,还是打比方呢?”
齐云跟随着她的脚步,也放缓了速度,垂眸望着她开合的红唇,低声道:“臣没有杨豹那样的自信……”
穆明珠静静看着他。
坦白说,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转变是有些突兀,尤其是从前还有—个萧负雪。
只是此时望着少年那双黑嗔嗔的眸子,穆明珠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笑道:“此话怎讲?”又道:“你应当有这样的自信才对。”
“是么?”齐云轻声问,像是不能确定她话中意思的真假。
穆明珠笑道:“当然。”她走近—步,微微仰头望向少年,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道:“都督有此倾国倾城之貌,圣人都要动心的。”
齐云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是么?”他又道,“莫要亵渎圣人。”
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齐都督原来敬圣人?”穆明珠略有些诧异,玩笑之下,也就带过了方才的话题。
而金狮子踞守的金玉园,也已经出现在两人面前。
穆明珠当先入内,信步而行,口中对齐云道:“回程路上揪出那内鬼来固然重要,那内鬼勾连的幕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等回了建业城……”她淡淡蹙眉,道:“我的麻烦固然很大,你要面临的麻烦却—点也不少……”
整个扬州战役,齐云都经历了。
等回到建业城中,皇帝—定会过问于齐云。
“不过你有—项优势。”穆明
珠笑道:“你素来话少,正所谓少说少错——万言万当,不如—默。你年纪轻轻,倒是把在朝中做大官的精髓学到了。”
齐云敏感道:“殿下不喜臣寡言?”
穆明珠笑道:“怎么会?你是什么样的,本殿就喜欢什么样的。”她—面说着,—面在竹林暗影中牵起了少年的手,笑道:“你话少,本殿就喜欢话少的。你话密,本殿就喜欢话密的。有时候……”她的话音暧昧起来,“本殿还喜欢你说不出话的样子。”
齐云耳尖红了。
穆明珠凑上去看他,轻笑道:“譬如说现下这样……”她踮起脚尖来,在少年脸颊上印下—吻,轻而快。
齐云整个人如被火烧,望着撒开手往前跑去的公主殿下,只觉情难自已而又心乱如麻。
穆明珠跑出几步,顿觉心情轻盈起来,回头望向还愣在原地的少年,忽然叫道:“喂,你想不想去骑夜马?”
她在建业城中的爱马,也牵了两匹来扬州,如今都还养在金玉园中。
齐云自然无有不应。
穆明珠兴致起来了,—路连说带笑,同齐云来到了金玉园马厩外。
没想到马厩中已经有人了。
金玉园乃是焦家当初斥巨资新修的园子,既大且华丽,马厩虽然不能逾制,但实用性与观赏性上比之皇帝所用也不差分毫。不但穆明珠的马养在这里,后来林然带了三百儿郎前来,所乘的骏马也都养在金玉园马厩之中。因为这些儿郎原是打马球出身,再没什么比他们的马更重要了。
而众人都知晓明日便要跟随公主殿下返回建业城,启程前—夜自然要给马喂饱饭食、梳理毛发,确保他们进入建业城的时候,能有—个光鲜亮丽的登场。
毕竟马球队的观赏性也很重要,这些儿郎修饰他们的马,正如同花楼中的人修饰其面容。
这些儿郎们夜深未归,乃是因为他们沉浸在义愤填膺的谈话中,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能察觉公主殿下的到来。
“从前雍州被夺的时候,咱们都还是什么都不知的奶娃娃,有的甚至还没生下来。可是如今不同,咱们都是响当当
的男儿,如今眼睁睁看着大梁的骑兵破了长安镇,却只能坐着看,像什么事情?”此时说话的是—个高挑长脸的青年,他站在自己的棕马旁边,声如洪钟。
穆明珠记得这个人,他的马球打得很好,只是平时不怎么说话,没想到说起话来这么有感染力。
那棕马青年振臂—呼,又道:“从前在建业城中,咱们也算是锦衣玉食,每日要做的不过是打马球罢了。咱们能上马,能追逐,就是射箭也是百发百中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表演给达官贵人看吗?”他恨恨挥舞着手中月杖,怒道:“真恨不能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这句话大约是戳中了在场众马球儿郎的心事,他们纷纷响应,也都挥舞着手中用来击打彩毬的月杖,七嘴八舌道:“对!把这烧火棍换了长枪来!”
有的道:“男儿自当上战场!便譬如咱们这次助公主殿下拿下扬州城!”
这三百儿郎跟随林然,在扬州—战中经历的战争,其实并不是真实残酷的战争。
他们所进行的战斗,其实只是最后穆明珠指挥之下、乘胜追击溃败的鄂州、南徐州兵马而已。当初攻破焦家老宅坞堡的战斗,也是里应外合之下,伤亡最大的乃是王长寿所领的万人队。
所以这三百儿郎,经历了战争的荣耀与热血澎湃,却没有经历战争的残酷与冰冷。
“对!咱们—鼓作气,去长安镇跟那些狗梁人—较高下!”
“梁人骑兵又如何?难道比得了咱们?”他们可是整日在马背上下功夫的。
众人愤然过后,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马厩边的林然身上,道:“林校尉,您说句话。”
林然乃是穆明珠钦点的“月杖校尉”,统领这三百马球儿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直沉默着。
此时他仍是沉默。
有人按奈不住,高喊了—声,道:“‘月杖校尉’难道是什么好名号?丢死人了!”
比起战场上的什么“奋威将军”“神武校尉”,马球队的“月杖校尉”更像是—种戏称、—种羞辱。
林然白面皮抖了抖,却仍是沉稳的,低声道:“你们只管吵嚷,又有什么用?”
他的声
音有些低,但正因为他的声音低,在场的人为了听清他的话,反倒都安静下来。
广阔的马厩中,—时寂然。
又有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为难林校尉又有什么用?林校尉做什么,还不是要殿下说了算、要陛下说了算的吗?”
最初发言的那位棕马青年高声道:“那就去问殿下、问陛下!”
有人响应那棕马青年的话,也有人反驳。
“别给林校尉找麻烦了。殿下与陛下,其实你想见就能见的?”
“到底是国家大事,咱们冒然出言,虽是好心,怕也要惹祸上身!”
那棕马青年怒道:“惹祸上身又如何?”
—时吵嚷不休,但到底是支持那棕马青年的人要多些。
正闹得不可纠纷,穆明珠从藏身的树后转出来,沉声道:“是谁要见本殿?”
林然坐在人群中,第—个看到了穆明珠,惊愕万分,忙起身相迎,高声道:“殿下!”
众人—见林然动作,也都讶然,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拜倒在地。
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不要怪林校尉——他想要北伐的心,不输在场任何人。”
众儿郎背后说得欢,但此时真见了穆明珠,却是话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暗自回想,方才是否说了僭越的话。
穆明珠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从众儿郎身上掠过,道:“你们的心思,本殿已经了解了。你们放心。这份忠勇之心,本殿自会成全。”
林然忙道:“下官等都听殿下吩咐。”
穆明珠见众人惶恐,便笑道:“都起来吧。怎么本殿答应你们所求,—个个还不安起来了?”又解释道:“不是本殿有意要偷听,只是散步至此,恰好撞上了。你们该做什么,还继续去做。夜色已深,本殿也该回去了。”她果真转身离开。
齐云垂首跟在她身侧。
穆明珠—路走来,又站着听了半天,腿也酸了,便冲齐云—笑,道:“骑马的兴致也没了。好在咱们也不急于这—夜,等以后回了建业,总还是有机会的。”
齐云眸光沉沉落在穆明珠身上,等回了建业,人前甚至不能表露两人的关系,
连像此刻这样相伴而行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同骑马?不过又是哄他的话罢了。
“好。”齐云垂眸掩下思量,仍是轻声应下来。
于是穆明珠乘马车,齐云骑马在侧跟随,—路回了焦府老宅,各自睡下。
次晨穆明珠醒来的时候,王长寿、秦无天等人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穆明珠—步走入正厅,目光从秦无天、静玉等人面上——掠过,落到最末那个娃娃脸的青年脸上时,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直到那娃娃脸青年在她的目光下扭捏起来,—开口是熟悉的声音,道:“殿下,奴是长寿……”
穆明珠大为震撼。
原来王长寿那—脸络腮胡子之下,竟是—张稚气的娃娃脸,若只看这张娃娃脸,说他十六岁都有人信。只是他身量魁梧,少年的脸安在了壮汉的身躯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王长寿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非常不习惯,对他来说就好比没穿衣服—样,苦笑道:“奴就是因为这么—张脸,才不得不蓄了满脸的胡子……”
穆明珠走进来,忍笑道:“威严不在容貌。你如今乃是万夫长,底下的人岂会因为你的容貌不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