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万疏君才回府,那时候天色微微亮,所到之处瞧着安宁,但附近都设了暗哨,便是鸟都不见一只。
沐浴之后他转到已经荒败许久的一处院落。
地上落叶杂草掩盖住原本的路径,老松佝偻,假山倾颓,莲池里没有活水,浮了一层厚厚的浮萍。
这里原先只是一个庶弟的住所,自从某一年他被淹死后便有人传此处风水不佳,阴气颇重,不宜居人。于是一把大锁锁住这里,因地方偏僻,久而久之也就叫人遗忘许多。
万疏君记得这濯芳院里有一棵大山樱,风来簌簌如雪纷落,地上铺满一层。春日里酌兰英酒,食山梁餐,虽无佳酿甘肥杂陈,可几个小友相伴,乐亦无穷。
家中庶弟众多,他唯有与这一位关系较为亲密。少年时候读书厌烦了便会结伴翻出院墙,满城乱逛,结识三教九流,交友无数。
那日在铺子里拣起几座木雕时万疏君便有熟悉感,等转生阵中瞥见杜宜修的真实面容,他才渐渐回忆起一二画面。
那是个模样普普通通的少年,话少个高,每个月初一十五出门送货,手作之物精致灵巧异常。
两个人街头转角未注意,不慎撞翻了他的货物,几块上佳的玉石碎得四分五裂,看着便叫人心疼,两人一番道歉后对上了他冷冷的面容。
虽容貌不佳,可气质阴郁,有几分特别。
万疏君与庶弟在那附近逛了半个月,像这样的人一下子就能打听到,不过等他出现却要足够耐心。
奉上两人的赔礼,这个少年看也不看,绕路而行。
庶弟道:“他真的好不知礼。”
话语落下,跟着的那条狗仿佛通了人性,当即狂叫,随后逃之夭夭。
万疏君忍俊不禁:“我打包票,那条狗在骂你。”
“一条畜生,难不成我还要骂回去?罢了罢了。”
庶弟说完就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捧着礼,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拐角忙忙放缓速度。
果然,几个人再次相逢。
……
后面的事情不必赘叙,左不过是一来二往渐渐熟悉,邀他入府做客,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
劲风刮过树枝,绿意晃荡,飒飒枝叶风声入耳。
树下万疏君抚着树干上的刻痕,若算来已经过去五十年,他细细看了一圈,最终在底部杂花乱生的根部附近瞥见三个刻字,有些笨拙,可确实是杜宜修无疑。
这或许就是命运弄人。
他采了一捧野花带到玉茗轩,仔细回忆后当做故事说给乔孜解闷。
——
天上阴云密布,凉风吹动竹帘。
恢复原状的乔孜元气大伤,她躺在床上一整日翻来覆去,衣裳抓乱了,便是脸上也有几道红痕。
淡青的血管与细长的抓痕、血丝交在一起,晰白的肌肤上一眼望去,没几块好肉。
乔孜咬着牙,头发乱蓬蓬的,外人看来她浑身就跟长了刺一样。
“骨头痒,又抓不到。”
她蒙着枕头万分痛苦,倾诉过后无奈叹息。
“九夷姑娘这一剑,差点送了旁人性命。”万疏君跪坐在榻前,手上是一碗药,调羹搅了搅,似是无意道,“我听闻长辛门也是西洲有名的宗门,门下弟子天资颇高,修为不低。她是大弟子,资历厚,照理而言,不该如此。”
可她就是没讲道理,不但如此,还差点杀了自己。
乔孜郁闷地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被压了小半,手臂上又出了新的抓痕。万疏君看在眼里,哄道:“先喝一口药,当心抓烂了皮整夜又疼的睡不着。”
乔孜闭眼无动于衷。
“疼得睡不着,届时九夷姑娘巴巴地要来伺候你,你整夜又疼又气,实在是更叫人心疼了。”
“你救了我们,我怎可视而不见,或许也会拉着孟兄住到玉茗轩隔壁,但有风吹草动,你睁眼便能看见我们。”
“孟兄——”
“打住!”
听他提起孟潮青,乔孜紧皱着眉,一口灌下苦涩的药汁,五官都要抽搐了。
“我消受不起,孟潮青总是看我不顺眼,他若到跟前伺候,我迟早会折寿,可能下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便……”
万疏君塞了颗糖给她,柔和的眉眼有几分认真,望着她定定道:“绝不会如此。”
“我让蜻蛉找到了一种可以涂抹的药,你稍作等候,我净了手就来帮你。”
乔孜好奇心起,没忍住又抓了几下,而后鲤鱼打挺翻身坐起,一双小狗眼睛盯着他。
“当真?”
“试一试。”
万疏君从一只小瓷瓶里倒出青绿油脂状的药,空气里随即便有淡淡的茶香味扩散,沁人心脾,扫尽了先前的苦涩。
乔孜撸起袖子伸出满是抓痕的手臂,纤细的腕子向上,柔嫩晰白的一侧暴.露在眼底。
他用手搓开后一点一点涂抹在上,掌心温热,触到抓痕微微用了点力,指腹揉按开来。
乔孜眉头跳了跳,嘶了声,下意识往后收。
“轻一点,骨头、骨头很痛。”
万疏君低着头,又放柔了力道,指尖划过,掌心察觉到一阵轻颤。
“还是很痛?”
他抬起眼帘,却见面前人湿漉漉的小狗眼睛半眯着,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嘴角垂下,细眉蹙紧。
乔孜喉咙里的声音堵住,望着他说不出话,莫名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半晌摇了摇头,为难道:“很痒。”
他既不能用力,也不能太轻。
否则她就很难受。
第37章
乔孜忍耐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她的宝贝药筐。
“我好像有麻醉药!”
万疏君顺着她的目光,但见角落里的药筐装了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满满堆了个尖。
乔孜掀开薄被就要去翻腾里面的药物。
不过她榻上滚一滚尚可, 脚一挨地, 骨头里的刺痛又传来, 当下腿疼得一软。
“当心。”万疏君扶住她,按在肩.上的手随即松开, 关切道,“我来去找。”
乔孜心还悬在嗓子眼,愣了一秒浑身力道慢慢松懈,方才差点就要给他磕头了, 多亏万疏君离的近。
她抬眼估摸着位置, 不妨瞥见他握拢的手指搭在膝.上, 骨相秀气。往上腰.身.紧.窄,挂了一块玉佩。
若木纹,枝叶缠绕,雕工了得, 玉身莹莹,饱和温润。
大抵是盯久了,他咳了几声, 笑容并非以往那样自然。
万疏君抿了唇角, 绕开视线。
浅浅的呼吸声入耳, 面前人盯着他的腰.身, 瞧得很认真,乌黑的发垂到他的衣摆上, 像是浅碧的水面上落下一段树影, 被窗外的风轻轻吹拂, 他嗅到了一股略显苦涩却又温热的气息。
乔孜赞叹:“你这块玉佩真好看。”
万疏君拂了拂袖,收回思绪,解下后说道:“是孟兄所赠,原为一对,等会倒是可以找出另一只。”
他而后将乔孜的药筐搬来,一样一样翻拣,于是发现了很多奇奇怪怪之物。
“这是——”
乔孜望着一地的鸡肋物件,说出万能借口:“都是祖传之物。”
万疏君笑了笑,没有多问,未几他找到一只玻璃瓶,当中装着淡红液体,冒着气泡,触手冰凉。
“是这个吗?”
乔孜眯着眼,回想起系统昨夜的赠品,细细看过后点头:“就是这个。”
她当即开盖干了大半,仰着头,胃里一阵麻,这种感觉更加让她笃定。
……
窗外下起小雨,渐渐地雨势渐大,声如擂鼓,乔孜趴在榻上,暑气已被冲散,闷热短暂退却,可她心里忽然躁.的慌。
抓着枕头的手慢慢收紧,指甲陷到肉里,乔孜偷偷扭过头,却见万疏君闭着眼,面容平静异常,手上力道也是一成未变。
揉开的药水一寸一寸沾.湿.背.脊,像酒精薄荷,风一拂过,外冷内热,这种感觉与方才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吃错了药,强忍着脸埋在枕头里。
控制不住偶尔抖一下,贴着灼.热的手,似乎察觉到万疏君动作的僵硬,乔孜恨不得立马挖穿地球,逃离这里。
“还是很疼?”他闭着眼,扑面是雨中的潮.湿气,手下一截滑.腻,像是受到刺.激,他放缓力气。
“我好像吃错了药。”乔孜闷闷不乐,无可奈何坦白,“你、你用点力。”
察觉到他的安静,她涨红了脸,声音更低:“还是算了罢,我再忍几天。”
万疏君不语,常言瞽者善听,闭上眼后他便听得更为敏锐,那些雨声虽杂乱,可盖不住她更为杂乱的呼.吸。
他早就发现了。
指尖上也沾满了药水,微微用力,仿佛能感觉到血脉里汩汩涌动的灼.热感,像一点点小火苗,顺着一路燃到他这里,不觉使人丧失了心里的一番平静。
雨打静湖,涟漪万千。
“忍一忍,明日后日,足足二十四个时辰,早些好起来带你去钓鱼。”万疏君道。
他的声音极轻,乔孜没有听清,又问了几声,可耳畔只有雨声。
她扭过头,肩.上忽而一重,却是万疏君把她按回去,脸贴着枕,只能用余光草草一扫。
他姿容依然肃整,可神情却有些压抑,不过闭着眸,看不明清到底是何情绪。
乔孜想起他的为人,默默趴回原来的姿势,埋着头,不觉万疏君已经睁开了眼睛。
“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望见手下的丰肉微骨,流畅的肌理线条,暖玉一样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
挪开荼白的衣缘,万疏君垂眸盯着她的脖子,本就凌乱的发丝草草绾在脑后,碎发落了几缕,粘在后.颈.上,是浓郁的墨色画在了素白的细绢上,脏脏.乱乱。
……
乔孜莫名头皮发麻,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未几后颈一热,她浑身僵住。
“这里的骨头是好的。”
“失礼了。”
乔孜猝不及防被人拿捏住命脉,忽然就觉得这样十分危险,要是有人从后袭击,她刚刚就得回档,对危险的感知促使她叫住万疏君。
“就到这里。”
反手捂住脖子,乔孜把衣裳拉好,不敢抬头:“多谢你。”
声音细弱,被雨声盖住,可他看清了她的唇语,于是笑道:“不客气。”
见他起身去净手,乔孜长长松了口气,望着窗外风吹雨打,手动清醒自己。
“啪。”
“你在做什么?”
好巧不巧,门外有人挑开帘笼进来,正是孟潮青。
乔孜:“打蚊子。”
脸上挂巴掌印,他走近后歪头看了看,正在长骨头的小医女表情格外严肃,穿着的中衣有些歪斜,细长的脖.子泛着一点粉,活像是从蒸笼里出来,额头鬓角都是汗。
孟潮青望向屏风后修长的人影,心下起疑:“打蚊子?”
乔孜点头,重新拍了拍脸,不过她从这个人的眼里仿佛读出某种敌意,当下瞪过去。
“不打蚊子难道打我自己吗?”
不远处的白衣青年见状笑一声,扭过头,不过随即像是瞥见什么熟悉之物,眼神有些怪异。
“你怎么拿了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
原来是乔孜枕边把玩的一块玉佩,长长的米色穗子垂下,被孟潮青猛地抽走。
他身上满是潮气,这般俯身细看,清雅的眉宇间似乎堆砌着不知名的情绪,盖住原本的秀气,只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感。
“你——”乔孜被他挡住光线,一抬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孟潮青眸色黯淡,逆着光,这般看眼里晦暗几分,混杂着潮气的梅香萦绕在身侧,他没有半点自觉,收下玉佩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第38章
屋内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只他二人, 珠玉乱洒的窗外光线又暗几分,乔孜扶着鸦翎般的鬓角,厌烦地扭过头, 不妨听他对耳道:
“离万疏君远一点。”
孟潮青一而再再而三警告她, 就像是狗护着骨头。
乔孜本是想忍着, 不过见他这样的眼神语气,联系起之前的表现, 当下忍无可忍,揪住他的领口猛拉到面前。
细长的手指过分用力,骨节泛白,她面上带着一点薄红, 怒意上头眼中冒火。
“管好你自己!”
他撑着手, 微微垂下眼帘。这样的乔孜像极了浑身竖刺的刺猬, 不过换回了人形,一根刺也没有,反倒是呼吸扑面,一张稍显清瘦的脸蛋凑上来, 细嫩的像剥壳的鸡蛋。
圆润的眼,咬红的嘴,淡淡的眉, 是雨中春山, 盛满盈盈的春意, 兼带薄薄的秀气。
“你心术不正, 方才孤男寡女,你虽不在乎清誉, 可万疏君为人淳粹, 岂能让你败坏声誉。”
他近距离审视乔孜, 见她想咬自己,躲也不躲,冷笑一声,道:“恼羞成怒了?”
我屮屮屮!
“你个大傻逼,脑子里装垃圾,为人低劣、没良心。我恼羞成怒,你就是恼羞成狗,看到什么都要咬几口才过瘾!”
乔孜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天憋在心里的骂出了口,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快要窒息。
她最讨厌吵架了。
孟潮青:“……”
“不知羞耻,不知礼,乡下丫头。”
他抓着她的手,似乎未曾被激怒,眼下格外平静,点了点她的脑袋,嗤笑道:“我难道说错了么,故作矫情,引他关心。你这副样子给谁看?我可不是万疏君,死在我剑下的妖邪成百上千,若是露了马脚,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