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面若银盘,身材微胖,笑起来和和气气,她把碍事的儿子扒拉到一边,亲亲热热地拉着纪然的手:“别听你爸瞎说,我还是回了一趟家的,顺便带阿朔和你小姨夫过来蹭顿饭。”
小姨夫憨憨的,话不多,往里挤了挤,方便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坐下,顺便把茶杯交换过来,他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似的,动作行云流水,连杯子里的茶水都没洒下一滴。
坐下后,梁橙握着纪然的手,眼神直直地看着纪然的侧脸,下午的阳光并不刺眼,透过别墅洁净的玻璃窗,打在纪然的侧脸上,一明一暗,使得轮廓愈发清晰,梁橙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这一刻,她有些分不清现在还是过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姐姐在安安静静坐在她的身边,在破旧的工厂边一同看夕阳余晖。
风吹过工厂中腐烂的钢铁和木头,发出如哭泣一般的呼啸,树叶沙沙作响,麻雀叽叽喳喳,姐姐便伴随着自然的声音翩翩起舞。
那时的景色太美,夕阳和回忆笼罩下,像是老旧缺帧的电影,糊上一层厚厚的滤镜,她听不见风声也看不清姐姐的面庞,最终风停下、鸟飞走、工厂坍塌、姐姐远去。梁橙真真切切感受到时间是多么强大——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姐姐的样子。
时光如流,洪水猛兽。
梁橙胡乱擦擦脸颊,端起茶来掩饰般喝了一口,借以掩盖自己的失态:“这两个周一直在外省开会学习,有个事老是忘了跟然然说。”
纪然聪明地没去问对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顺着话题道:“怎么了?”
梁橙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梁朔同学在期中考试勇夺第三名,快给你姐姐看看老师发的奖励。”
梁朔随身携带一个小书包,高高兴兴把崭新的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他穿了一身格子背带裤配衬衫,像个小绅士,强忍着欢喜矜持地翻开第一页,是班主任写的寄语“再接再厉,你超棒的”,旁边还画了一只简笔小兔子。
纪然摸摸小孩的头,夸奖道:“小朔真厉害!”
梁朔小心地收起笔记本,嘴巴特别甜:“是姐姐教得好!”
梁橙是医生,丈夫是科研人员,两个人加起班来没完没了,小孩只能交给爷爷奶奶带,可是老人家到底不能帮忙辅导作业和习题,故梁朔的成绩总是不上不下,梁橙怕耽误打基础的重要时刻,想请个家教指导指导,谁料第一次请家教,就找到了纪然头上。
大约是父母不常在身边陪伴的缘故,梁朔极为活泼好动,没有个安静时候,梁橙和爱人下班累极了,哄孩子难免敷衍,而家长越敷衍,小孩越是到处跑酷闹不停,这样的梁朔,却在面对纪然时静下来乖乖巧巧写作业问问题,从不打岔。
梁橙和爱人苟家文同志稀奇得不得了,问小孩原因。
梁朔小同学不假思索:“因为老师长得像妈妈。”
说完他还把脸侧过去比划两下:“这样子最像。”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在梁橙头上,她拼命用镜子照自己的侧脸,拿出姐姐的照片做对比,回想纪然与季长宁的样子,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中。
梁橙忍不住问爱人:“家文,你说医院有没有可能疏忽,导致抱错孩子?”
苟家文推推眼镜,道:“我们可以验证一下。”
于是梁橙去了。
吃过晚饭,梁朔睡了,盖上一张毛毯躺在沙发上,纪家父子和妹夫留在客厅喝茶聊天,梁橙带上包包,来到了纪然的房间。
越过熟悉的房门,梁橙不由得向后看了一眼,那是以前季长宁住过的房间。
纪然似乎看出对方的疑惑,抿唇道:“房间有很多。”
梁橙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
纪然是个非常没有领地意识的人,她看起来随遇而安,又想得比谁都多,纪家的房间有很多,她没有必要非某一间不可,可如果季长宁回来,一定会惊喜于自己从前的房间能够保存得很好。
梁橙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相册,相册看起来有些年头,白色的硬纸壳已经泛黄,上面的图画朦胧,颜色深浅不一,硬纸壳的边缘被摩挲得露出里面的原色,足以见得主人家定会常常拿出来观赏。
她回平川后没有马上来纪家,是为了回去拿这一本保存很久的相册。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表演照。
灯光下,少女穿一身古典舞表演服,用假发包堆起俏皮的发髻,好像是刚卸妆被抓过来拍照,她回过头,正对镜头眨了一下右眼,就此定格。
纪然怔怔看着,照片中的少女年纪不大,满眼是光,她的身后是凌乱的后台,有很多跟她穿同款表演服的演员正在卸妆聊天,哄闹的背景下,她是唯一的静谧。
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在指引纪然,她倏地落下一滴泪,掉在照片中少女的脸颊上,纪然赶忙抹抹脸,找出纸巾轻柔地把照片上的泪水擦去,她看着熟悉的面孔,轻声道:“是……妈妈?”
妈妈啊……
原来妈妈长这个样子。
当年宁宁见到照片时,会不会与她同样的心情?
震动、惊讶、而后悲从中来。
“姐姐比我大三岁,名字叫梁栀,栀子花的栀,那年她十七岁,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是群舞,我看表演时愣是没从一堆人中找到她,”梁橙摩挲着照片中少女的侧脸,“你们真的很像。”
纪然长得好看,皮肤白,五官标致,眉毛不修便有锋,眼睛在低垂时会显得长,而在抬眸时会显得锋利,这样的面相,搁别人身上会体现出一种盛气凌人般的傲气与清高,而在纪然宁静柔和的气质下,却有了出乎寻常的亲和力。
梁栀便是这样的面相,照片中的她正值青春,跳舞赋予她与众不同的气质,笑起来时卧蚕微微浮现,只会让人感叹“灵气”。
乍一眼,纪然和梁栀无一处相像,再仔细看,无一处不像。
“我以为我会永远记得她的,”梁橙苦笑一声,“可若不是阿朔突然说你侧脸长得像我,我根本未察觉到当年会有抱错孩子的可能。”
梁橙以为她会永远记得的,但时间就像是一个橡皮擦,反反复复将她对姐姐的记忆擦去一层,她照镜子,下巴圆了,笑起来有了皱纹,一点一点微小痕迹的腐蚀下,她似乎再也找不到跟姐姐相似的角度。
直到梁朔说出“老师长得像妈妈”,侧脸最像。
梁栀去世将近十五年,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长得亭亭玉立,足够已经成为母亲的梁橙微微发胖,足够清晰的记忆逐渐泛黄。
以至于“演员”、“姐姐”、“妻子”、“母亲”等一系列成为她标志的称呼,只剩下称呼。
梁橙讲起从前。
从小喜欢跳舞的女孩考上艺校,经历父母相继病逝的打击之后,毅然扛起家庭的责任,赚钱供妹妹考上医学院,在一次偶然的巡演中,遇上了一位正在创业阶段的小伙子。
小伙子姓纪,是个老实人,不会甜言蜜语,只要女孩在平川表演,他就风雨无阻地开一辆二手大众接人下班,副驾驶总放着一支玫瑰花,如此锲而不舍追了三年,两个人进入到婚姻的殿堂。
“在所有人的眼里,姐姐是下嫁,”梁橙翻过一页照片,梁栀身穿繁复的表演服,一手持花,如凌波仙子,她站在舞台中央,群舞成为了她的陪衬,“谁让姐姐喜欢呢,她喜欢的事情,总是要做成的。”
纪然认真听,她可以想象妈妈当年是怎样的耀眼,所以陨落后才使得这个家从内部开始支离破碎,她问道:“小姨,你可以告诉我宁宁小时候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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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NN,我想问一下,阿姨她接舞蹈表演服定制吗?钱不是问题。】
季长宁来到季家后,第一次食不知味地扒饭,她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惊鸿那句“钱不是问题”,和跟孟莱的对话。
收到惊鸿的消息后,季长宁先是不可置信地回复:“惊鸿姐姐,你就算想给我扶贫也不用这么努力啊。”
惊鸿回道:“谁给你扶贫了,我这叫广撒网,我在准备一个原创编舞,以仙鹤为主题,双人舞,但我们学校对面的裁缝铺排单排到明年。我可看得清楚,你穿得这件卫衣真不错,做得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你跑不了,要是真的好,别说舞蹈服,私服我都交给阿姨,别劝,姐姐有钱,最不怕的就是翻车!”
说完,直接打了五百定金。
季长宁差点给富婆跪了。
她怀疑了一会儿人生,突然戳了戳孟莱:“莱啊,如果我这件衣服要卖,你觉得卖多少合适?”
孟莱不明所以,凑近了摸摸料子看看线头,由于是冬天穿,衣料厚实,走线工整,版型很正,瞧不出线头,在孟莱看来,这身卫衣最值钱的是色彩搭配和设计,大胆新潮,她摸着下巴,说:“如果都是这个质量,我觉得卖200一点都不过分。”
季长宁知道这身衣服布料并不贵,为了避免浪费,季妈妈用了买布搭的一块边角料,剩下只是手工费。
孟莱见季长宁不吭声,以为自己的小九九被看穿了,她用脑袋蹭蹭季长宁的肩膀:“我确实很想要啦,200可能是低了一点,毕竟那啥国际大牌卖个塑料编织袋都要上千,你衣服要卖的话300绝对可以,但咱们俩这关系,卖我200不亏吧?”
季长宁回神,动动肩膀,让孟莱差点脑袋砸地:“你也知道人家是国际大牌,我充其量算三无产品,连贴牌都不是。”
话虽这么说,无数想法却进了季长宁脑子,纪家旗下产业最主要的一条是服装线,耳濡目染下,她清楚的知道好的设计有多么值钱,之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季家摆脱现有经济状况的机会。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惊鸿姐姐的表演服做好。
季长宁眼神陡然坚定。
第12章
纪然一直很想知道季长宁的过去,只是她不能问季长宁,纪父和纪大哥似乎也在有意无意避过这个话题,于是她只能问身为小姨的梁橙。
梁橙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似乎盛满了无奈:“姐姐去世那年,宁宁还不到两岁,长风上寄宿初中,你爸几乎一蹶不振,公司孩子都不管,宁宁太小了,只能请保姆帮忙照顾,有一次,保姆在未打招呼的情况下早退,宁宁饿得到处乱爬,幸亏那天是周五,长风放学回家,看到妹妹哭到打嗝,磕磕绊绊冲了奶粉。”
那天,纪长风跟父亲大吵一架,纪父愧疚不已,可没有了梁栀从中调和,他固执地维护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不愿跟孩子认错,却在第二天把孩子奶奶从乡下接过来带孩子。
纪然的心脏一下子揪起,她可以想象到,如果当时有一点差错,或不小心摔倒,或不小心触电,都将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纪然小时候生活的环境并不富裕,但父母毫无保留的爱给予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是她不断向前的动力。
“是爸爸的错,”纪然坚定地说,“他没有权利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宁宁身上。”
梁橙怎么会不明白呢:“是他的错,后来你奶奶大骂了你爸一顿,谁知把你爸从一个极端骂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大概是有你奶奶亲力亲为地看孩子,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入到公司中,十天半月不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宁宁根本不认得他。”
于是情况愈演愈烈,纪父恐惧来自女儿的眼神,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让他更加不敢去回应,等到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得好好跟女儿培养感情时,已经晚了。
局外人如纪然,她从梁橙几句话中大体推测出了纪父的心理,妻子去世的打击下,他恨不得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听不看,他逃避一切有关妻子的事物,包括孩子们。
生活不是那一句“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亲子之间并不只靠血缘关系,更靠彼此交流维护。
梁橙继续道:“因为你妈妈是舞蹈演员,宁宁三岁的时候,你奶奶把宁宁送去学芭蕾舞,其实老太太并不懂舞蹈,只是因为学芭蕾的女孩多,老人家想给孩子找几个同龄人一起玩。”
有时候,小孩子无意识的话更伤人。
芭蕾班的小朋友都有父母接送,季长宁只有奶奶,有好事的小朋友问季长宁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季长宁起初会哭,久而久之,她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谁敢提她就打回去,如果打不过,就蛰伏起来,等纪长风放假,让哥哥给她找场子。
“应该是宁宁五六岁的时候,我记不清了,还是你奶奶跟我抱怨,”梁橙说道,“你爸回家,看到宁宁穿着芭蕾舞的表演服跳舞,大发雷霆,他不让宁宁继续跳舞,你奶奶怎么劝都不听,那时宁宁的性格已经初见端倪……”
她会反抗。纪然想。
果然,梁橙说道:“宁宁甩不开你爸的手,大声质问‘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季长宁只是个小孩,喜恶一目了然,一个不在你生命中出现,没有尽到过作为“父亲”责任的人,第一句话是让你放弃喜欢的舞蹈,谁能忍?
季长宁必然不能忍。
小孩子特有的尖尖的声音似利刃插入到纪父的心脏中,搅得鲜血淋漓,痛不可遏。
梁橙拿出手机,从网盘里调出一张照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心宽体胖,头发灰白,穿一身碎花衬衣和一条黑裤,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笑眯眯地看向镜头:“这是你奶奶,老人家心态好,见谁都是笑模样,宁宁自小被她带大,跟她感情很深,老人家在宁宁十一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她去世时,你爸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季长宁跟纪父决裂的关键在于奶奶的去世。
老人家生病住院,在生命的最后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她开始变得糊涂,不认得人,仍然会偷偷用花布藏一颗糖留给季长宁,弥留之际,她呢喃呼唤着独子的小名,直到最后,未能如愿见到独子。
含泪而逝。
季长宁心如刀绞,恨到极致,再没给过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一个好脸色,生活方面冷战,舞蹈方面针尖对麦芒,纪家犹如一个小型战场,只有纪长风在家才有暂时的风平浪静。
梁橙说出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消息:“你爸并不是不回来,他回不来。”
纪然看着小姨。
梁橙与她对视:“急性阑尾炎,老人家去世时,他正在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