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渊不意她会转头与自己说话,立刻隐去原先的阴沉神色,抿出一个笑来:“好,孤等着您。”
陆杭安闻言勾着唇回头看去:“臣与帝师要说的时间估摸不短,陛下要是等不住, 就找本字帖临字,或是回您寝宫歇息,臣下次再来拜见您,也是一样的。”
白渊笑意浅淡:“这就不必摄政王操心了,总归孤是要与帝师一道修习的,自然等得到。”
沈青听着这一来一回觉着有点奇怪,便微皱着眉出声问道:“摄政王?”
陆杭安应了一声,回过头含笑道:“让您久等了,请吧。”
紫宸殿外是由宫内的匠人精心侍奉的一片垂丝海棠,此时开的正盛,有如相连的团团灿烂云霞。相传这一片海棠树都是从云浮山上移栽而来,以示皇族对云浮的爱重与尊崇。
陆杭安站在一树花下,抬手拈了一朵花说道:“果然是宫中水土有灵,我府里移的那几树海棠,长势都不如这里的好。”
沈青这时有点理解陆杭安说话绕来绕去的风格,便也顺着他的话说:“各花有各自的性情,许是摄政王府中,花匠照料不得当。”
“正是。”陆杭安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只娇艳海棠,笑道:“常言
道花亦有灵,想必是各有各的古怪性情。”
就这样语焉不详的说了好几个来回,沈青觉得实在是没必要陪着他在这吹冷风,于是侧过脸开口道:“不知王爷想与我说些什么?”
陆杭安见轻风吹得她衣袂飘飘,脚下便难以察觉的移了移步子,用身形挡住风口,慢慢说道:“您既如此开门见山,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您为我解惑。”
沈青抬眼看他:“王爷直言便是。”
“九黎人人皆知,帝师扶霜醉心于道,不理俗务,却在一朝转了性情,突然出手襄助少帝。此事,实在是另小王百思不得其解。”
沈青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转过头去,眉目间像是拢了一层雾气,低声淡淡说道:“不过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已了如指掌,摄政王果真耳目通天。”
陆杭安笑得桃花眼一片潋滟:“您是九黎的神祗,天下万民莫不关注着您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例外。”
沈青看了他半晌,侧过脸去看着面前飘飘荡荡的花枝,说道:“摄政王可知,昨日吹得是什么风?”
陆杭安不意她有这么一问,微微一怔,说道:“不知。”
“昨日吹得是南风。”沈青也伸出手拂着花枝,又问道:“那您可知,今日吹得是什么风?”
陆杭安看了看随风飘扬的枝条,回答道:“是西风。”
“昨日南风,今日西风,一夜之间便换了风向。”沈青微微抿出个笑来,“您为何不问问春风,究竟是何居心,如此轻易便移了性情?”
言下之意,你哪位哦,管这么宽。
陆杭安又一次微怔,心中将这番话咂摸了一趟忍不住笑了出来:“确是我浅薄莽撞了。”
他声音低下来:“您的心思,我确实不该多加揣测。”
沈青见他眼睫低垂,温然如羽,正想说点什么,陆杭安又抬眼笑道:“您这句话倒让我想起....毕竟,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沈青:“......”
我没想入你的罗帷。
陆杭安看着风流不羁,实则分寸极佳,这句说完立刻转了话头,开口道:“陛下年幼,羽翼不丰,您能救得了一次,日后也恐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所以,我也不会只做
这一次。”
陆杭安闻言笑意淡下来,直视着沈青的眼睛:“您可是已经想好了?”
沈青回视:“自然。”
陆杭安朝着暗处做了一个手势,负手慢慢说道:“韦后手腕毒辣,在宫中威势甚重,其族人门客遍布朝野,您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韦氏一族烈火烹油,然世间万物,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看似势力庞大,其实离溃烂,也不过一步而已。”
陆杭安的眸光有些亮,他低笑着说道:“比起问您具体谋划,我更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嗯,好问题。
神棍做出的决定需要解释吗?
“因为,”沈青折下一朵海棠,反手指尖发力一射,原本轻柔如羽毛的花蕾便如利器一般飞向殿后一角,立时便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
“我选中了你,仅此而已。”
直到沈青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回廊,陆杭安还在低笑着回味这句话。
选中了我....么?
永生永世高卧于云端瑶台的仙人,也终于将目光施舍给跪在脚下祈求的臣民了。
他敛下眉目,想了一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出声,声音冷冷如寒刃:“废物,回去领罚。”
廊角的暗卫悄无声息的现身,伏地一拜,沙哑地应了句“是。”
“若再被发现一次,你就永远都不用回去了。”
“.....是。”
*
沈青回到殿内时,白渊正在窗前临字。
“陛下。”沈青出声唤道。
白渊闻声立刻回过头,虽然面上没有笑,但眉眼间却十分明灿,轻声应道:“师父。”
“嗯。”沈青点点头,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凑上前去看了看小皇帝习的字。
见着沈青主动来看,白渊便说道:“这是柳太傅的折子,孤瞧着太傅的字极具风骨,十分喜爱,便私下学着写写。”
沈青看着他的字,暗暗心惊,这哪里是学着写写,白渊临摹的字体与太傅的请安折子摆在一起,几乎相似到分不清。
白渊未曾亲政,所以日常只是内阁送上来一些不痛不痒的请安折子以作敷衍,却没想到这小小少年,不动声色间将朝中重臣的字迹学的几可乱真。
果真深宫皇族中,哪有一个心思简单的人物。
沈青轻轻挑了
挑眉,随口夸道:“陛下临的像极了。”
白渊却像得了最大的奖励一样,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将案上散落的纸页拢起来。
沈青看着他的动作,开口说道:“陛下,方才摄政王见殿外海棠开的极盛,便托我向您请求一事。”
“摄政王?”白渊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问道,“他有何事?”
“他府上的几树海棠生了病,想向您讨几个照料海棠的匠人。”
白渊微微皱起眉头:“这是.....”
沈青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可信我?”
“那是自然。”白渊抿着唇,“我不信您,还能信谁?”
沈青见他一脸严肃,没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那您便听我的,让您身边的内侍选几个花匠送到摄政王府中。”
白渊被她这个摸头的动作搞得僵在原地,第一次露出几分少年人青涩的不知所措,连忙说道:“花匠,啊..好....但是,您怎么能,摸孤的....头呢。”
沈青是刚刚一时手快,实在是小皇帝长的蛮符合她的审美,虽然平时一副阴郁的样子,但因着年纪小偶尔很有几分奶乎乎的可爱。摸完了便有几分后悔,这毕竟是个皇帝,按着系统隐约的提示以后还很可能长歪变成一个暴戾性子,头可不能轻易摸,于是马上说道:“陛下恕罪,是我一时.....”
“不不不,您不用请罪。”白渊摆了摆手,微红的脸冲淡了平日的冷淡气质,“只是孤,也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要觉得孤还小。”
我懂,叛逆期的小屁孩都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觉得自己世界第一成熟。
“陛下说得对。”
“那孤便让福喜下去选几个花匠,送去给您过目,之后再送去摄政王府。”
“多谢陛下。”沈青回道,“便以我的名义送去就好。”
今天只是给陆杭安透个气,日后还有得来往,得先把棋子埋下去。
至于陆杭安会不会配合,他是个聪明人,韦太后视他为眼中钉的情形不是一朝一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当然,这是把双刃剑。该用的时候要用,该防的时候也要防。
白渊扬声叫来福喜吩咐了几句,待福喜领命退下后,他看着沈青平静的神色,想了一会,轻声问道:“您方才,与摄政王都商议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陆杭安:小屁孩哪凉快哪待着,劳资要和青青说话(调 情
白渊:去nmd!!!青青是我的老师!滚啊
第44章 偏执病娇皇子 高岭之花帝师【五】
沈青听到白渊这样问, 没有答话,只是微转了身另起了话头:“陛下可愿先与我手谈一局?”
白渊虽有些不明所以, 却还是点点头:“好。”
殿内侍奉的内侍动作麻利的摆好了棋盘,奉上了茶点。两人落座,猜子以后,白渊执黑先行。
他一面无声的做了个手势,挥退了伺候在旁的内侍, 一面落下第一步棋。
殿内寂寥无声, 只闻得棋子落于棋盘的玉石相击之声。
沈青见着殿内的宫仆都尽数退下, 才开口问道:“陛下前些日子, 是因何事与太后起了龃龉?”
白渊执棋的手一顿,淡淡一笑说道:“不敢说起了龃龉, 是孤行事不周, 惹了母后生气罢了。”
沈青把玩着指尖那颗温润的白子:“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陛下不必如此。”
“是因朝廷择选去江洲赈灾人员一事?”
白渊见沈青玉白的面上神情有些冷,也没敢再说什么场面话绕圈子了, 乖乖回答道:“....是,孤与母后意见不同。”
沈青这才缓和了神情看着他。小孩子难养, 尤其是白渊这种心思深的小孩,更得软硬兼施的来。
“太后属意她的亲侄子韦良俊,陛下您不同意?”
“确是如此。”
“为何?”
白渊捏着指尖那枚黑子,颦眉思索了一会才落了子:“韦良俊此人贪财爱色,鼠目寸光,文武不成, 不堪大用,若派他前去赈灾,恐生祸端。”
白渊说完,见沈青仍是低垂着眼看着棋局,没做出反应,便只好又补了一句:“江洲乃要塞重地,此次灾情不重,朝廷准备的万全,谁去都能做下一笔功绩,孤不能眼睁睁看着江洲也被韦氏所控。”
“啪”,沈青轻轻落下一子,抬眼说道:“您瞧,我吃了陛下一子。”
白渊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指尖,低头看着棋局默然不语。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所困,沈青伸手点了点那枚孤立无援的黑子,慢慢说道:“黑子之所以被困,是因为他太过心急,未能审时度势。”
她抬起头来,看着白渊说道:“我虚担着帝师这个名头许久,不曾有所作为,实在心中有愧,今日便为吾君,授第一课。”
“为
大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当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其中最应注意的一点,便是制衡。”
白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敢请您赐教。”
“我朝两相四将,其上又有内阁,党争纷乱,派系林立,此等境况,为帝者既要限制党争造成的内耗,又要维持各派系的势均力敌。”
“赈灾一事,陛下无需纡尊降贵亲自下场与太后抗衡,其一是您如今势弱,无力抗衡,其二也是没有必要。”
沈青看着白渊的眼睛:“您要记住,棋子在棋局里相互厮杀,帝王却永远都是执棋的人。”
白渊抿着唇,已有了几分了悟,沈青却从他的棋盅里摸出一枚黑子,择了一步稳稳落在棋盘上。
“便拿此事来说。韦后想要扶持栽培韦良俊一事,已是决心已定势在必行,她也很清楚自己这位侄子是何习性,于是还点了一位拜在韦氏门下,行事颇为稳妥的翰林随行,保证韦良俊不出什么差错。”
沈青落下黑子后,又取了自己的白子落棋,一来一回之间两方棋势胶着:“既然点韦良俊为钦差一事已是难以更改,那便从他身边人下手。”
她抬眼说道:“您虽未亲政,但朝中多少还是有几名朝臣倾向于您,从中挑一个御史清流,脖子越硬越好的,密令他在明日朝议上,选个合适的时机出言,推举中书舍人杜景随行赈灾。”
“杜景?”白渊喃喃,“是摄政王的人.....”
“然也。陛下明白了吗?制衡之术。”沈青放下棋子,“江洲是块肥肉,朝中没有人不想咬一口,韦氏一家独大占着不放,可但凡撕出个缺口,其余人必定嗅着味道撕咬上来。”
“是的,摄政王与韦后势如水火,只要有人起了头必定会抓着不放.....”白渊低语,“可是,为什么选杜景呢?”
没等到沈青说话,白渊便眼睛一亮,说道:“杜景此人心思缜密,雷厉风行,且曾外放做过州吏,熟悉各州事务。还有一点,孤记得,去岁冬时,韦氏有位子弟,似乎是当街侮辱了一位杜家的小姐。”
沈青满意的点点头,找到了几分为人师表的欣慰,真是个孺子可教的乖崽,这种事情都记得清楚,她还是找系统翻资料才查
清楚的。
“陛下好记性,确有此事,那位杜家小姐恰巧就是杜景的侄女,遭此飞来横祸,姻缘都成了问题,如今似乎是主动求去山中修行了。”
时人尚道,自请修行的贵女倒不算罕见,只是确实委屈了那位姑娘。
白渊点点头,微微笑了笑,“杜景刚直不阿,又对韦氏早有不满,韦良俊德行有亏,却行事张狂,目中无人,这两人放在一起.....”
“听说韦良俊还曾私谋其妻的陪嫁?”沈青低头抿了一口茶,“官员贪墨赈灾银子也不是新鲜事,只是按照韦良俊这般习性,也不知吃相会有何等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