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两人刚走,这边司徒晖就沿着曲折的游廊缓步走来,见杨佩珊正在喂鱼,周围又没有旁人,笑着上前道,“你这庄子里的鱼倒是亲人得很,不像府里,撒了鱼食在湖里那鱼还是怏怏的。”
府里的锦鲤从来没饿过,当然对鱼食“不感兴趣”。杨佩珊淡淡一笑,“也是今儿的鱼食好,这是妾陪嫁绣铺里的管事送来的,说是婆家连着两代人养鱼,琢磨出来的秘方。殿下不知道,因着我把宋嬷嬷留在府里了,送到这里的东西没有她先掌一遍眼,我还以为外面民生艰难至此,百姓日常所食就是这个呢,差点闹出笑话来。”
司徒晖越发讪讪的,杨佩珊的意思很明确了,就算是她在皇子府里的时候,送到府里的东西也是要宋嬷嬷先看过的,越发显得他之前允许崔侧妃和娘家传递东西时绕过宋嬷嬷不占理了。
杨佩珊见好就收,见司徒晖的眼神里带了点不好意思,就把鱼食递给他,“这庄子上景致处处都好,妾都想再留下玩儿几天了,谁知今早姚黄过来报说庄妃母宫里的孙才人生了九皇子。咱们府里和庄妃母一向亲近,洗三要是不去不大好,只能让魏紫收拾行李了。”
司徒晖接过鱼食,也不往湖里撒,闻言笑道,“那就多谢咱们皇子妃娘娘了,娘娘辛苦。”
杨佩珊嗔他一眼,转身走了。司徒晖跟着杨佩珊一路走到庄上的正院,见丫鬟们果然在收拾行李,心中暗暗感动。尤其有了之前崔侧妃拖后腿的表现,司徒晖再看杨佩珊这满满的贤妻范儿,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回去的路上云苓当然就不能和杨佩珊在一辆车上了,因为杨佩珊和大姐儿被司徒晖捞到他自己的车上,一家三口共叙天伦去了。云苓带着玉燕坐来时的豪华型马车,身后有靠枕,身前有冰盆,舒服得简直要睡过去。
结果大概是上天看不得她这段时间过得太悠闲,刚回管彤院不久,杨佩珊就叫丫头过来传话:三天后两人一起进宫。
叫玉燕和姚黄打听了这次进宫的原因,云苓才想起来孙才人这时候也该生了,没想到还真是个皇子,洗三宴就摆在长春宫侧殿,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
翻了翻针线房送来的新衣服,云苓找出了一件米黄底撒虞美人花湖蓝色镶边的宫裙和外搭的浅粉底印缠枝牡丹的花缎褙子,递给玉燕道,“就这两件吧。”
玉燕捧着裙子下去熏香,云苓又在首饰匣子里翻出庄妃赏的翡翠贵妃镯挂在手腕上,指着杨佩珊给的山茶绒花和两支喜鹊登枝簪对秋霜道,“后儿进宫戴这个,发型你定,不过记得盘结实一点。”
到了日子,见到云苓这副打扮,司徒晖果然面露满意,在杨佩珊进宫之前又嘱咐了几句,就上衙门上班去了。杨佩珊今日的打扮一如既往的隆重,和她一比,云苓这身就不算什么了。
到了长春宫,早有白沙迎出来,对着杨佩珊笑道,“好呀,娘娘正在里面忙着呢,就有劳力送上门了。”说着将杨佩珊带到了长春宫配殿。皇帝虽然不在宫里,但前些日子从江南传回来的信还是能看出,他对自己这把年纪还能新添小儿子是很高兴的。孙才人还没坐完月子,捧到她面前的就是美人的份例了,看来皇上回来后,升位指日可待。
然而美人在宫中其实也算不上高位呀,说到底孙才人以后还是要继续依附庄妃的。杨佩珊跟着白沙往里走,云苓落在后面,拉过跟着白沙一起出来的紫竹,递了块素面帕子过去,“今儿来得人不少吧?看你们累得。”
“可不是,”紫竹接过云苓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其实娘娘这边还好,姜嬷嬷那边才是真的忙,连太子妃都送来贺礼了。”
云苓顿时明白,姜嬷嬷主要负责接待那些礼到人不到的皇子妃们派来的嬷嬷们。“难怪我进来时发现前厅旁的厢房里人来人往的,是姜嬷嬷在那接待送贺礼的嬷嬷们吧?那里原来不是孙才人的住处吗?”
“你也说是原先了,”紫竹笑了,“如今孙才人的份例都升到美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位份也要升。等她正式升到美人,娘娘就打算把第二进倒出来,到时候九皇子住东厢,她这个生母住西厢,也好就近照看。”
云苓点点头,进了屋,就见庄妃正在招呼宾客。九皇子洗三说白了是司徒家的家事,所以今天过来的除了几位皇子的正妃、妾侍之外都是皇帝的三宫六院。李嫔当然也在贺喜的宾客之中,和刚得知孙才人有身孕时相比,现在的李嫔显得更沉得住气了。可能也是庄妃的态度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吧。
庄妃面带微笑,正和淑妃寒暄。淑妃比庄妃小了近十岁,是唯一到如今都没生育过的高位嫔妃。听说孙才人生了九皇子,淑妃的眼睛都要红了。奈何九皇子的洗三在长春宫办是皇帝的意思,淑妃也无话可说。
眼见吉时已到,奶娘从后面把九皇子抱过来,剥光了小孩儿的衣服,把他放到装满水的盆里。感觉到盆里的水泛着微微的凉意,原本正呼呼大随的九皇子顿觉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边上站着的众主位娘娘们纷纷笑道,“这孩子哭得这么大声,平时也一定很有精神。”
“是啊,一看就是个健康的。”
九皇子见边上围了一圈儿大人,没一个伸手抱自己离开这个凉丝丝的地方,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接下来就是“添盆”了,众位娘娘当然不可能亲自拿着金银锞子往小皇子的澡盆里添,都是身边的宫女、嬷嬷们代劳。这金银锞子也和常见的不同,有些打成桂圆、红枣的样子,收生姥姥在念词的时候就按照客人添的是桂圆、红枣来念,不然所有人都添的是金锞子,念出的词儿都是一成不变的,有什么趣儿呢?
“添盆”之后供奉神像,九皇子就被奶娘抱回后面了。至此,九皇子的洗三礼完成,众位宾客各回各家。
云苓落后杨佩珊半个身子,一起向宫外走去。这次走的路线可不是云苓之前被赏给五皇子时跟着宫女走的路线了,大概上次走的是宫女们常走的路吧——宫中的大路都是主子们专用的,如果不是跟在主子身后,宫女太监们都是不可以在大路上走的,所以常常要绕远路。
又走了两步,云苓突然发现前面的宫殿眼熟起来,路过正门时,云苓抬头,果然见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储秀宫”。
第30章
储秀宫的门半掩着, 走近了能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小声交谈。杨佩珊有些诧异,“父皇还在江南,宫里就又进秀女了?”
带路的宫女是长春宫的, 自然认识云苓,不由得瞄了她一眼, 低声道, “回娘娘的话,这次是小选。”
杨佩珊恍然, 扭头冲云苓道, “是了, 两年一次小选, 时间过得真快啊。”
云苓想起自己刚刚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样子, 点了点头, 看向储秀宫的匾额, “现在想想住在这里的时候, 好像就在昨天似的。”
储秀宫说白了也就是个集体宿舍, 云苓也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想法。对她来讲, 和小选有关的唯一好消息是,今年小选的事务上惠妃和淑妃都退了一步, 主要由庄妃主持。
前年甄贵妃被迫修养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宫务都是四妃同掌的。如今庄妃脱颖而出,对云苓来说绝对算好事儿。杨佩珊也想到了这点, 和云苓默契地对视一眼, 笑了。
继续向前走, 就看到迎面走来两个少女,从服饰上看就是这次小选的秀女。前面的宫女蹲身行了个礼,几乎同一时间, 两个秀女又向杨佩珊行礼。看得云苓不由得感叹,那些穿到古代,和人平等相交之后才知道对方原来身处高位的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就像前面这两个秀女,她们就绝对不认识杨佩珊。但杨佩珊今天进宫来参加洗三宴,头戴青鸾步摇,身穿八幅软缎月华裙,腰悬羊脂玉双鱼佩,行走间能看到两只绣鞋上分别坠着的一串珍珠。对于宫女、秀女来说简直是头顶“身份崇高”四个大字。
杨佩珊摆摆手,那两个秀女于是站起身等在路边,前面领路的宫女也早在秀女行礼时就自己站在一边了——别说是来参加小选的秀女,这些宫女就是在路上遇到了真正的女史,行礼之后都不用等对方说话,就可以直接起身。
双方错身而过,又走过了一个转角,云苓才有些好奇地问前面领路的宫女,“这个时间是不许秀女在宫里乱晃的吧?”至少这具身体的原主参加小选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宫女显然知道她在问谁,轻声道,“今年贵妃娘娘宫里还缺一个女史,正准备在这一批秀女里挑呢。”一边说,宫女一边在心里撇嘴,她们娘娘的长春宫里今年有两个女史的空缺呢,娘娘人还在紫禁城中,也没像甄贵妃似的,都去江南了,留在宫里的嬷嬷们还恨不得把好苗子都拢到手里!
刚才那两个秀女都是美人坯子,云苓听了这话还有点好奇甄贵妃是不是要搞事。不过庄妃宫里的小宫女都知道贵妃那边经常叫女史里的好苗子过去,想来对庄妃构不成威胁。云苓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接下来一路跟着杨佩珊走到宫门口,坐上马车回家了。
九皇子满月的时候,在江南和奉圣夫人叙够了旧情的皇帝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大概是这次皇帝和奉圣夫人的互动给了甄贵妃和三皇子些底气,回宫后的贵妃在小选事务上又积极了起来。
皇上毕竟没要求甄贵妃把宫务全部交出去,如今又刚从江南回来,正是感性战胜理性的时候,对甄贵妃屡屡和庄妃作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庄妃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乘胜追击,什么时候该退一步。于是,妥协的结果就是,今年万寿节的准备工作,是庄妃和甄贵妃一起完成的。
万寿节当天下午,杨佩珊看到了志得意满的甄贵妃。
这很稀奇,自从失去了宫权之后,甄贵妃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杨佩珊坐在司徒晖的左边,暗自观察着大殿里的人们。对面三公主的驸马一如既往地轻佻,碰到来倒酒的标致宫女都会多看几眼。三皇子妃一派安然,反倒是三皇子,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隐隐透出一股兴奋来。
万寿节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生日庆典,众皇子、皇子妃、皇孙依次献上礼物。东宫打头,然后依次是大皇子一家、三皇子一家,之后就到了司徒晖。
听着五皇子礼单里那些唐代万寿玉犀杯、成窑八仙献寿碗、万寿龙凤盘、福禄寿三星仙山松竹盆景,杨佩珊不由得在心里轻笑。五皇子这段时间常去她那,对于五皇子在这份礼单上花了多少心思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或许就是因为不费多少力气就能找齐这一单子的各式杯碗,五皇子自己生辰的时候极不喜欢别人也送这些制式的东西。这也是上次她拦了云苓在五皇子生日送那个冰山盘子的原因,真的送上那个,五皇子才不会有心思听云苓私下画废了多少张稿子呢。
五皇子妃紧跟在五皇子身后送了礼,都是一些万寿南极星图、蟠桃献寿图等,其实也算制式礼物。皇孙们还小,有送鼻烟壶的,有送寿星像的,礼单也短,两三样而已。
皇帝高坐上首,没有表示出喜怒,于是司徒晖带着一家安静地入席,等着听接下来的礼单。
皇子们的礼单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成了家的只有大皇子到五皇子,没成家的小儿子即便送礼不那么周全,皇帝也不会生气——没成家就没开府,没开府就没钱嘛。
皇子的礼单进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杨佩珊还以为自己是想多了。结果接下来大臣进礼单的时候,果然出事了。
其实下午这场已经算半个家宴了:和过年一样,在京的大臣们上午就参加过一场宴会表示过对皇帝的祝贺,和皇帝关系一般的臣子们也都是随大流在上午送礼物的。能把礼物送到下午的家宴上,就表示这个人和皇帝的关系还是比较亲近的。
这么说吧,下午送礼的这些人,有当年皇帝的伴读,还有甄应嘉这种皇帝的奶兄、从入仕开始一路受皇帝提拔的心腹大臣。每一个呈上礼单的人名,在皇子们那里绝对不会陌生。就像眼前,唱礼单的小太监刚说了一句“雷州布政使李年”,三皇子就笑道,“这位李大人我记得,今年太子殿下的生日送了一架四扇的海屋添筹玻璃插屏和两株大珊瑚树,果然雷州那边的人常和番邦人来往,又临海,这些玻璃制品和海中捞上来的东西比别处容易得。”
从江南回来的太子对着众兄弟都友爱多了,其中又以三皇子为最。听见三皇子的话,太子一笑,“是啊,玻璃和珊瑚也算雷州的特产了。如今大梁海内皆臣,万国来朝,像那等海外小国,也就制玻璃的手段还能比别个强些。”
可是接下来,太子就恨不得回到应和的时候掐死三皇子。因为,小太监明明白白地念了,今年李大人的万寿节贺礼是一架万寿纹玻璃炕屏、两株大珊瑚树。当然还有别的,但每个人的礼单都是按照礼物价值从重到轻排好的,刚才六皇子和七皇子的礼单上到了后面都出现万岁香钩、文房四宝等凑数的东西了,可见这位李大人的贺礼大头就在这架炕屏和珊瑚树上。
然而这就是最要命的地方:刚才太子在言谈间对大梁再如何推崇,也改变不了海外小国运来的玻璃现在就是卖得贵的事实。李年之前在太子过生日的时候送的是四扇的大屏风,到了皇帝这里就变成了个小炕屏,怎么,是觉得太子比皇帝还要尊贵呗?别说是给太子的礼物要比给皇帝的还高一个规格,就是两人收到的礼物价值平齐,太子都免不了一个“僭越”!
显然太子能想到的事,众位皇子,乃至皇子妃都想到了。一时间殿中只剩配合歌舞的丝竹之声,皇子们目不斜视,似乎在专心欣赏歌舞。然而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个人的注意力还是在上首的老皇帝身上。
皇帝这些年极信任太子,抬到东宫的礼物虽然要过内务府的手,但皇帝从来不问。如今猛然听到三皇子这么说,不由得开始怀疑太子私下里的排场是不是早就超过了他呢?
这可不止是面子的问题。儒家讲究礼教,而“礼”中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生活中的排场。《周礼》中严格规定了从天子到庶人祭祀、出行、冠冕、服饰的规格,一旦你的排场超过了你本来所在的等级,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要求自己在名分上也属于上一个等级了?而太子的上一个等级只有一个位置,那就是皇帝啊。
疑心如同地里的野草,冬天长不出来也就罢了,一旦到了春天,就势必要蔓延成片。太子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父皇……”
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哨鸣声,给他看病的太医叮嘱过他情绪不能大起大落,老皇帝闭上眼,定了定神,挥手叫小太监上前倒酒,“前两天湖广总督上折子,说所辖之地富庶,有一半功劳在雷州布政使。李年这些年在任上也是劳苦功高,等回京述职我再好好赏他。”
对贺礼的事情不以为意的样子。太子一脸躲过一劫,三皇子的嘴角却翘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