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从他身旁走过的百姓,很多人都不敢看他。有胆子大的,只看一眼,就迅速低垂下脑袋,知道这位必然是一个贵人。
其实,并不是被“贵气”所慑,而是被这个中年男子身上的“煞气”所慑。
中年男人朝晴婕的方向,扬一扬下巴:“你说的就是那个卖鱼丫头?”
“正是正是,”卫侯连不迭地应声,“她叫晴婕,早年丧父丧母,成了孤女一个。但有一身打渔的本身和力气,所以虽然长得漂亮,但自个独立门户,从没受过欺负。国公爷,她能和世子说到一起去,自打瑞世子来到晖城,都是下官委托的晴姑娘,帮忙劝说住瑞世子切莫出家的。”
护国公紧起眉眼,看不出打量晴婕的眼神是何情绪,只是说道:“一个出身卑微、自立门户的小丫头,自然得该有几分嘴上的工夫,能说会道才能在这世间立足。”
“是是。”
“你是怎么委托她的?”
于是,卫侯将自己先答应晴婕保她荣华富贵,再答应保她日后的嫁妆,并且与她签订了契约的等等,一应对护国公讲述清楚。
护国公沉默了一下,笑:“是个聪明丫头,但不知她有多聪明。讲分寸的聪明人,才招人喜欢。”
一听这话,卫侯立刻眉头一挑,暗道凭护国公的态度,晴婕想进护国公府怕是难了。
唉,那丫头,也不知有没有把生米煮成熟饭。如果这会儿已经怀上瑞世子的孩子,护国公再不愿意又能如何?还能让自己的孙儿流落在外不成?
护国公转身:“走吧,上山,去那个什么木定寺。”
“国公爷,还是下官派人去请瑞世子下山吧,您不用多行。”
“不,我要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想去西天亲见佛祖的秃子,妄图将我儿拐上邪门歪道!”
护国公和卫侯带人转身刚走,忙着卖鱼的晴婕,这才安心收回余光,专心卖鱼。
看卫侯那般态度,其身旁那位身材魁梧的大叔定然身份不凡。
她正想着会不会是和瑞否有关系,忽然,见一熟悉人影来寻她。
是卫侯府的一个小厮。
小厮凑到晴婕跟前,低声说:“晴姑娘,侯爷让我转告你,护国公爷到了,估计要把瑞世子带回皇城了,您可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晴婕心头一惊,应声:“哦。”
虽然是“哦”了,但她没有半点立刻赶去木定寺的想法。
除了在卫侯面前演演戏,装作着急攀龙附凤外,她想不到自己去木定寺的意义。
她的任务是帮助佛子顿悟,可因为她对佛子根本不了解,所以到目前为止,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先去了解佛子,摸清他的性情,看清楚他心境中的结点是什么。
瑞否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谦逊、包容,很善于聆听他人讲述经验教训,实则,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决定。
幻境外,他执拗地追求自然明悟,因为他相信自己悟得出来!靠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要比经受他人启发得来的更深刻。所以,他要求她和他一样,失忆入幻境。也所以,在他认为玉面狐狸想入殿看三千幻境是出于有助修炼的目的时,他作为一个晚辈,还劝告玉面狐狸,修炼终归是要靠自己。
在幻境内,他走遍各处寺庙、拜访名师,想找到一个能在佛理论道上压得过他的高僧。找到了,他就可以立刻出家,毫不犹豫!连出家,他也可以瞒着家人。因为他认为自己应该为父辈祖辈的杀孽赎罪,所以他就去做!
眼下看起来,是她阻止了他出家,其实,她只是从出家的因由上给他的思维安排了一个选择,才得以拖慢了他出家的进度。
等他想清楚后,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除非再给他制造新的困惑!
然而,阻止瑞否出家不是任务,任务是帮助他顿悟啊。
晴婕很认真地思考后,没有去木定寺。凭她目前和瑞否的交情,瑞否就算是要离开,也会来和她告别的。
既然已经有些摸清楚佛子的性格,她是该想想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晴婕一边想着,一边收摊回家。
她愁容满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在她想给外界呈现的故事情节中,她已经是不知不觉间,倾心于瑞否——一个一心向佛的贵族公子。她的百般花言巧语,都是为了阻止瑞否出家。因为来寻瑞否的人是护国公,她胆怯不敢去木定寺寻人,所以她现在很心急,想知道瑞否会不会跟随护国公离开!
回到家,晴婕坐立不安的,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似在犹豫要不要去木定寺,实则在考虑等下一次见到瑞否,她应该怎么做。
对付一个自信的人,只有用他忽略掉的细节给他一棒子,才能打醒他。
之前,瑞否给木定寺养猪出的主意,姑且算是一个小小棒子。
她的手上其实还有两个棒子。如果瑞否打算回家,她给把这些棒子都挥出去;如果他继续留在晖城,她就继续养一养,把小棒子变成大棒子。
留在晖城,和去皇城,各有各的好。去皇城,她可以寻找更多的、更新的棒子;留在晖城,人熟地熟的,挥棒子也方便。
正想着呢,突然,院门外传来巨大的敲击声,伴随着卫侯府管家的呼唤:“晴姑娘,你在家吗?快开门,有贵客来了!”
贵客?
晴婕迈步去开门,脚步有刹那的停顿。她从卫侯府管家的口中,听出些许惊慌。
难不成是护国公?
护国公来找她做什么?
等晴婕打开院门,看到院门外除了卫侯和护国公以外,还有瑞否,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想法。
眉头皱起,看向卫侯:“侯爷,有什么事吗?”
卫侯冲她笑笑,抬手介绍身旁人:“这位是护国公爷,也就是瑞世子的父亲。你还不快请国公爷进屋子坐?不要怠慢了贵客。”
晴婕正要退步,出声请护国公入院,只见护国公胳膊一抬,大掌亮起,瓮声瓮气地说:“不用了!我今日来找你,是想让你把与卫侯签订的契约拿出来,给我儿看一看。看完就走,不耽误!”
“嗖”地一下,一道闪电在晴婕的脑海中穿过,激得她浑身骤起鸡皮疙瘩。
呔,她的后招,要被别人给抢用了!瞬间,晴婕看向瑞否。只见瑞否双手置于身体两侧,很平静地望着她,但他的目光中很明显有被压制的紧张。
瑞否追求自然无为,怎么能接受她的故意接近。卫侯与她签订的契约,她原本是为了日后拿出来,证明她接近他是另有所图的,给外界的观众们演一出“为了不拖累你,我承认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故意接近你”的虐恋情深戏码。
而现在,时机没有那种她会拖累他的地步,由护国公揭发此桩私下交易,令她顷刻间从占据主动的一方,变为被动!
契约一亮:诶,没错,她就是坏!
恍然,晴婕想到刚才是如何盘算对付瑞否的。
“对付一个自信的人,要用被对方忽略掉的细节给他一棒子,才能打醒他”。
这句话,她送给自己。
还没打瑞否呢,她就要先被人打了。
挥棒子者,终被棒子挥!
晴婕抿抿嘴,脑子里面迅速思考着,转身:“等着,我去拿。”
身后,是瑞否瞬间黯淡的双眼。
不多时,晴婕将契约拿出来。护国公等人很规矩地在院外等候,一步也不踏入。晴婕知道,他们不是嫌弃她的家,而是在表明一种两不相干的态度。
看着手中白纸黑字的契约,晴婕将之递给护国公,声音清冷:“给你,国公爷。”
护国公看她一眼,并没有接下。
卫侯接下,扫了两眼,对护国公点头:“没错,正是这份契约。”
见护国公点头后,又将契约递给瑞世子。
瑞否的手指接过契约,看着晴婕的视线随眼眸垂下,投向纸张。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晴婕答应卫侯在瑞否停留晖城期间,阻止瑞否出家,事成之后,卫侯愿给晴婕保媒拉纤、添置嫁妆,卫侯府可以成为晴婕婚后的娘家,为她撑腰。
瑞否抬头,重新看向晴婕,眼眸定定。
“所以,一开始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晴婕:呔,自己手里的棒子,被人抢了。
瑞否:就你这自信的,还整天叭叭叭说我呢。
啊哼╭(╯^╰)╮
第80章 、各看各的
晴婕很平静:“是什么?”
见她如此淡然,瑞否倒像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继续质问她了。
明明,是她理亏才对。
瑞否性情宽善,做不出厉声戾气质问他人的行为,护国公则不然。护国公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开口,替儿子质问晴婕:“你一开始就是因为荣华富贵才接近我儿的,是不是?”
“是。”
晴婕回答得干脆了当,还笑:“白纸黑字,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瑞否手中捏着契约,垂眸片息,将契约递给晴婕归还。
晴婕单手接过,扫也不扫一眼,往卫侯面前一亮:“侯爷,现如今,瑞世子肯定是要被护国公爷给带回去的,那么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吧?您的承诺,确定会兑现吗?”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气氛下,晴婕还有胆子问这件事情,卫侯脖子往后一梗,挤出三道下巴来。结巴配着干笑,余光直瞥护国公:“当、当然。”
“那就好。诸位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事我要忙了。”
护国公紧起眉眼,仔细晴婕几眼,见她一脸的轻松不在意,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攀附儿子,才放心地点点头。
大掌拍向瑞否的肩头:“走吧,你出来游历得太久,该回家了。”
瑞否看似平静,却说:“父亲,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和晴姑娘再说几句话。”
护国公心头一跳:“那你说,爹等着你。”
摆明是不想让他们单独说话。
瑞否叹口气,开口问晴婕:“从我与姑娘近日的交情相处看来,我并不觉得姑娘是贪图富贵之徒。为何,你会隐藏着这样的……动机?”
闻言,晴婕眉间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样的动机,是哪样的动机?这样的动机,不合理吗?”
瑞否讶然:“合理吗?”
“我与你素昧平生,若不是有卫侯给予我这样的动机,我如何能与你多有来往?如果你要说这样的动机不合理,那么我倒想反问,瑞世子你与我相识结友的动机就合理吗?”
瑞否更疑惑:“哪里不合理?”
晴婕轻轻一笑:“还记得我初次劝阻你出家时,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其中也明说了,是卫侯允了我好处,我才去劝你的,而你……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放弃出家的?”
“我,”瑞否拧眉思索,如实回答,“我是因为能助你脱离日日打渔的辛苦,拯救无数生灵性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鱼?”
“为了……”片息停顿,瑞否闭眼垂眸,“鱼。”
他说出自己的答案时,语气是那样的慎重沉稳,也是那样的无奈与挫败。
见他如此,晴婕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了。凭他的悟性,自该立即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只是目前当着护国公和卫侯的面,她必须要说清楚。
“正是。你是为了鱼。之后,你每日辛苦前来陪同我打渔,也是出于能超度生灵的本心,并非为了我能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我说的对吗?”
瑞否点头。
晴婕歪头:“如此,难道不与我与你来往相似?敢问瑞世子,我有介意过你与我结识交友的动机,颇不合理吗?”
瑞否摇头。
“那么你介意我是因为卫侯的承诺才与你来往的,这对吗?”
瑞否继续摇头,全无二话。
一旁的护国公和卫侯已经听得愣住了,双双用惊叹的眼神看着晴婕。
天下第一诡辩人才。
几息静默,瑞否抬头看向晴婕:“今日,晴姑娘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如果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晴婕肯定会认为对方是在阴阳怪气。
“并非上课,”她笑着摇头,“而是想告诉你:非我之错,只是你的心乱了。”
闻言,瑞否一怔,而后蓦然蹙起眉心,再次沉默不语。
不是她有错,而是他的心乱了。
心乱,则生念想,则生偏颇。他兀自认为二人是秉性相投,才对她的另有所图评判为不合理。
可,她是因为卫侯的承诺才来接近他的,这是人情自然,再合理不过,比“秉性相投”才要更合乎情理。他却……
至于为什么会心乱……
良久,瑞否双手合十,朝晴婕微微一拜:“受教了。”
护国公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但很敏锐地察觉到儿子这会儿心情相当低落,比他刚才找觉悟方丈讨个说法要低落得多了!
护国公不想让儿子再和晴婕多说了,虽然打交道不多,他能意识到晴婕嘴皮子功夫的厉害。
大手往瑞否的肩头一罩,将人扭转背过身去:“明白了就好!没什么,各有所图嘛,天经地义的。走,回家!”
瑞否像一个没有自己思维的稻草人,被护国公带着离去。
直到将要上马车时,瑞否回头,再次看向在破旧木门前亭亭玉立的晴婕。他拧紧眉头,几欲张口,又难有言语。
还是晴婕看不下去,催促他:“你想说什么?快说吧,别吊我胃口。”
瑞否捏紧手中的佛珠:“我理解你的动机,也接受。我一点也不怨怪,只是……有一些遗憾。”
“遗憾什么?”
他没有回答遗憾什么,只说自己:“我起初帮你,是为鱼;后来,是为鱼,也是为你。”
晴婕定定望着他,手指摩挲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