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宇舒展,轻蹭着他的掌心,还发出,一声舒心的低叹。
陆决怔住。
那微凉、柔嫩的触感,像初雪轻抚,似朝露消融,暌违多年,在这一瞬间,几乎要把陆决烫伤。
静默稍顷,他似乎才反应过来,猛地抽回手掌,紧接着,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
菜菜简直不忍看,只觉得他那表情就是洁癖发作,在说这手掌不能要了。
完了,他本来就又起了杀心,会不会一下又把千凝弄死啊。
还好,陆决忽的拂袖转身,虽然不看千凝,不过,也不再要她命。
菜菜大松口气。
只是陆决虽神色冷静,绷着神情,阔步离开无涯殿,却怎么看都有些像……
自欺欺人。
菜菜咋舌。
不一会儿,陆决回到无极宫大殿,项天纵在宫内等着。
项天纵能明显感觉到,尊上身上的煞骨之气,自那日被凤元衡逼出来后,从未归位,它一直在反噬着尊上,尊上却丝毫不在乎。
他纵然想劝,然陆决已开口:“这几日,我要锻器,无极门的事,与往常一样由你代管。”
锻器,那就是又无法让煞骨归位了?
项天纵单膝跪地,道:“尊上,煞骨尚未……”
“煞骨……”陆决打断他的话,又似乎自言自语,“我倒是要看看,它能发作到什么程度。”
确实,煞骨有利有弊,若想驾驭煞骨,那就要煞骨博弈,去控制煞骨。
陆决一旦狠起来,对自己也从不手软。
项天纵叹了口气。
而全天下,也只有玄天珠能真正让煞骨为人所用,等尊上彻底融合煞骨,就能轻易打破昊海结界,一统三界。
只可惜,不知这玄天珠是什么样的,又该去哪儿寻。
第十二章 十三,我找到你了
隔日,千凝又是做噩梦醒来,冷汗连连。
“你知道吗,”千凝悲痛,“这次我梦到我很自信,身上自动开着个喇叭大声播着‘美女来了’,然后,穿过一整个人超级超级多的商场。”
梦里的她是社交牛逼达人,一醒来就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菜菜:“……你是魔鬼吗?”
千凝揉揉黑眼圈:“呜呜呜,这种梦什么时候到头。”
菜菜:“快了,陆决昨天就回来了。”
千凝本来在打呵欠,连忙捂住脖子:“啊?我没死啊?”
菜菜把昨晚陆决来过,以及千凝最终怎么躲过掐脖杀的事,详细说出来。
千凝愣住,摸摸脸颊,嘿嘿:“原来我睡觉也有这种魅力啊?”
菜菜:“……”突然有点后悔告诉千凝这档子事是怎么回事。
不过,看起来,陆决又一次“高抬贵手”,千凝戳着自己的脸颊,而且,对接触,他也不再那么反感。
嗯,好事。
反攻略嘛,也好比一步步调.教。
三日后,千凝在睡梦中,感觉到一股力量引导自己避开重重梦魇,醒来时,她正坐在一个阵法中心,阵法呈紫红的光芒,她头上悬着一盏七角灯,灯在盘旋,无数缕温和的魔气从中伸出来,连接到千凝的四肢百骸。
那感觉,就像灵魂在被编织起来,有种奇异的舒适。
菜菜:“你起来了?陆决弄出来魔界版养魂灯,就让人来给你用。”
阵法外,几个高修为长老魔修坐镇东西南北一角,而主阵,是无极门的右护法,修为与左护法项天纵无二。
能劳得动右护法,这阵势,看起来是挺不错了。
但千凝不是很满意:“是陆决害我缺失二魄的,他怎么不在?”
菜菜说:“陆决煞骨发作了。”
千凝一喜:“煞骨发作,那就是他现在情况不太好?”
菜菜解释:“对,煞骨对陆决来说,是双刃剑吧,他之前对凤元衡时,就动了煞骨,然后,还单枪匹马去极北之境搞事,煞骨早就压不住了,现在应该在啃噬他的心脉。”
但他现在具体在哪,可能因他设置禁制阵法,级别太高,菜菜没有权限,探索不到。
怕千凝说出要去刺杀他之类的话,菜菜提前说:“当然,他就算是煞骨发作,目前魔界也没人打得过他。”
何况千凝这个凡人。
千凝提了一口气,感受灵魂被蕴养的滋味,缓缓说:“谁说我要和他刚。”
菜菜:“那你……”
千凝说:“我要去帮他,”她目中带着点狡黠,“我可是玄天皿呢。”
这么久了,也该给陆决点甜头。
当然,现在重要的是养好二魄,她可不想再做乱七八糟的噩梦,于是接连七日,她都乖乖蕴养灵魂。
每日,右护法与几个魔修长老走之前,她都会问一句:“十三呢?”
他们虽然知道,女子口里的“十三”就是尊上,不过,尊上一炼好养魂灯,就闭关了,何况,他们这么高修为,居然要给一个凡人女子养魂,虽然自恃身份从不说什么,但心里都憋着闷气,便不理会千凝。
第七日,千凝的二魄终于恢复,戊玖把右护法和长老们送出无涯殿。
临了,戊玖说:“这个凡人,真是愚蠢,镇日里问我尊上去哪,这我哪知道啊!”
右护法冷哼了声:“不过是个凡人,竟然也敢打听尊上的行踪。”
戊玖点头,义愤填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盲女,就她也配知道尊上在哪?”
许是听她骂得舒心,右护法透露:“尊上在流明山,若无别的事,你绝不准打扰尊上。”
戊玖:“是。”
回头,小姐妹就把消息带回来了:“尊上在无极门的流明山,那不是尊上平日闭关会去的地方,等我给你打探一下那边的情况。”
千凝倒不着急:“玖玖,你已经打探到地点,再去打听流明山,不太妥当。”
戊玖明白千凝的顾虑,再去打听流明山,确实容易把自己卷进去,便说:“好,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你一定要叫我。”
千凝抬手轻捏戊玖的脸颊:“谢谢你啦,玖玖!”
戊玖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
既然知道陆决在流明山,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菜菜:“流明山在无极门的西北角,你现在方位两百里,那里是一片连绵山脉,陆决在那边闭关,勒令所有修士不准过去。”
千凝思索:“有禁制吧?”
菜菜说:“有,那是陆决下的,你要小心。”
千凝:“小心什么,我不碰到禁制,怎么告诉陆决我到了呢?”
菜菜:“有点道理……”
所幸,因为千凝只是个凡人,目前主要是戊玖在看守,另外两个看守,戊玖说了几句话,就把他们糊弄走,戊玖弄来妖马,千凝披着斗篷,坐上妖马,一路朝两百里外的流明山出发。
戊玖还给千凝一个腰牌,那是以防万一,如果有魔修拦住千凝,这是通行证。
再加上菜菜提前探知路况,这一路倒是安全。
半日后,她牵着马,看着不远处的流明山。
陆决修为高,下的禁制范围大,往前三步,就是禁制的地方,千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轻轻碰上禁制。
流明山上。
一个白衣男子,半漂浮在空中,狂风不息,他两袖鼓风,四周的山壁上,都是累累剑痕,他手上却没有拿剑,而是被魔气缠绕着,勾勒出利刃的模样。
衣袖之下,他的双臂一片焦黑。
那是煞骨躁动之后的变化。
他缓缓仰头,脸上是交错的魔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深重嗜血的暗红。
煞骨发作,过去所有激发煞骨的恨,都会如千军万马,践进他心中。
遁入魔道之前,陆决曾是一个剑修。
二十岁的他,是飞剑宗对外的门面,那一年他步入金丹,然稀世天才,也得三十岁再结成金丹,他远远超过当世所有修士,甚至隐隐有些最强修士归一真人当年的势头。
所有人都说,他是不可一世的天才。
然而,名声、爱慕、敬重,在他浑身煞气骤然暴涨时,戛然而止。
原来,他天生煞骨。
天生煞骨之人,若是修真,终会变成魔修,万年前的上古魔神,就是一身的煞骨。
从天庭到地府,只需一夜。
以前唤他师兄的,厌恶害怕他,以他为傲的飞剑宗,变得以他为耻,但陆决不是接受不了,大不了,他再也不修炼,就此回人界去,绝了仙途。
可飞剑宗不愿意。
他们说,他终会成魔。
煞骨万年必出现一次,无法剔除,如果杀了他,煞骨会跟着投胎,潜伏起来,修真界就找不到煞骨,所以,最好就是废掉他所有的修为,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让他带着煞骨老死,阻断煞骨重生。
知道情况后,陆决出逃了。
可他的好兄弟,争相把他的信息上报宗内,他很快被抓回来。
过去嫉妒他的人,羞辱他,看着他一身修为被废,拍手称快,过去他帮助过的人,一个个也都假装看不见他,恨不得与他彻底撇清所有关系。
他们一个个说,天生煞骨,就该如此。
他的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为了苍生大义,他必须变成废人。
瓜分完他所有东西,飞剑宗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价值,最后,把他遣送回人界。
这些记忆,一百多年了,陆决以为早就是过去,可是煞骨的发作,却将它们翻出来,让他反复品味仇恨控制理智的滋味。
恨,天生煞骨非他之意,却由他承此过。
恨,飞剑宗的修士,披着一副正义之皮,所行却并非人事。
一百二十年前,如若不是飞剑宗那些人,父母倒不至于……
陆决身体温度骤降。
他似乎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村民们想让他交出五个孩子,父亲急了,拿着锄头冲进来,爆喝:“谁敢动他们!谁敢!”
然后呢?
陆决全身魔纹变幻着。
嗯,那些自以为正义的人,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在他的面前,那些人一拳拳,一脚脚,把父亲打到抱头呕血,母亲在哭喊着不要,他们看不到,听不到。
这完全变成一场泄愤。
“生了怪物的人家,就应该死!”
“对,都怪你们,你们全都得去死!”
“去死吧!”
他们快活地笑着,父亲被活活打死后,一个壮汉抢过父亲的锄头,一把将拦着他们说要报官的母亲的头,砍了下来。
那颗头颅,咕噜咕噜滚落在陆决脚边。
她的脸上,还带着惊恐。
陆决坐在轮椅上,双目失神,他还有话没有向他们说过,可是,再也来不及了。
鲜血淋了陆决一整身,与臭鸡蛋、烂菜叶一起,发出腐臭至极的味道。
断了筋骨的手指头,突然动了一下,可其他地方,根本动不了。
恨。
他是个废人,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什么都做不到,是他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正义的村民,把他关了起来,要他放回村里五个孩子,可他根本没抓过孩子,又如何把人放回来?最终,他们折磨完他,决定,对他处以正义之死,用火活活烧死他,让他洗清罪孽去投胎。
他低垂着头,早已没有生意。
直到脚下的柴禾烧了起来,几个飞剑宗的修士突然出现。
他们熄灭要“洗清罪孽”的火,把村民赶走,陆决记得他们,其中两人,还是他的师弟,他平时,对他们不薄。
他们看着他,嘻嘻哈哈地:“也就这时候有点乐子,平日看着这个废物,都耽误我修炼了。”
另一个说:“就是,能像杀了他爹娘那样,简单杀了他就好了。”
陆决忽的瞪大眼睛。
原来,他们分明能阻止他的父母被残杀,却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听到自己声音沙哑至极:“……为什么不救他们。”
师弟听清楚了,哄然大笑:“什么,救那两个凡人吗?你怎么不自己救啊?哦对了,你现在是个废人……”
那之后呢?
如他们所愿,煞骨觉醒了。
他的筋骨重连,修为一日千里,绳索断裂,他赤着双脚,从高台上慢慢走下来。
那些村民,不过是凡人,杀起来太不过瘾,他们跪在地上吓得失禁,求他放过他们。
脏死了。
没意思,陆决手里燃着一把魔气凝成的火苗。
这一把火,都无法烧尽他们的罪孽。
而几个师弟的头,被陆决拧了一半,又用他们的灵药吊着,让他们在痛苦折磨中只想求死,但他偏不让他们死,熬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让他们死。
可是不够,还是不够。
飞剑宗的人,全部都该死,修真界的人,全部都该死。
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怨恨中,双手漆黑的纹路越来越重,身上魔纹也极不稳定,煞骨在啃噬他的全身。
他唇角溢出一缕缕鲜血,脑海只留一丝的清明。
他是天生煞骨,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他只会给为他好的人,带来无尽痛苦。
所以,他从不应该被期待。
煞骨疯狂生长。
蓦地,陆决察觉到,竟有人触碰他的禁制,或许是哪个魔修,以为他此时虚弱,欲行刺杀。
他冷哼一声。
找死。
他瞬移到禁制旁,却看暴风之中,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捂着斗篷挡风,下一息,风刮走她的兜帽,她逡巡四周,双眼看不见,却依然能精准找到他的方位。
随即,她那双大大的瞳中盛满期待,踮起脚尖,朝他张开双臂,似乎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她都能拥他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