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已经在场了,太后气虚,险些晕倒,也被扶着下去。
千凝站在他们之外,偷偷揉了揉手上烫伤。
这时候,嵇无靖终于是匆匆赶来。
今夜,他和大臣在御书房议事,拖了这么久,才知道慈安宫着火。
当时李福康说,慈安宫着火了,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这火一烧起来,整片宫殿都得遭殃。
他一眼望去,火势还没退,宫人们一桶水接一桶水地泼进慈安宫,而太后满脸泪痕,被人扶走,倒是他的皇后,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火光闪烁,将她的神态,蒙上一层橘色的光影。
禁军统领先发现的嵇无靖,单膝跪下:“陛下!”
千凝也回过头,朝嵇无靖看去,嵇无靖皱眉,下意识问她:“这火怎么起来的?”
虽然是问,但语气咄咄逼人,他潜意识觉得,就是千凝干的。
他早就知道,千凝爱闯祸,她不满后宫,所以放一把火,真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千凝先是一愣,再看禁卫统领的表情,她忽的笑了一声,打断统领的欲言又止,对嵇无靖说:“这慈安宫烧起来可真好看,和篝火似的。”
嵇无靖目光一沉。
他第一次,对着千凝,露出杀气,那音色又低又凉,像冬天刚破开浮冰的井水:“你以为,朕真不敢待你如何?”
他的忍耐是有限的,而千凝在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既然她非要打破安宁,那他不会再有犹豫。
禁军统领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想插嘴解释,可见陛下这般的怒火,又不敢撞霉头,只想皇后娘娘一句话,就解释清楚。
只是,让这位统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皇后果然如传闻中的,不怕死。
她笑起来,不解释,只眼儿弯弯:“你说呢?”
嵇无靖道:“来人,把皇后押去白鹤宫!”
这白鹤宫,叫是叫得这么优雅,不过,它是嵇无靖的祖父梁宣帝的一任宠妃的居所,那宠妃一开始气焰极盛,后来滑了胎,神志不清,惹怒梁宣帝,就被关在白鹤宫内,再无人问津。
从此几十年来,白鹤宫也便是所谓冷宫。
千凝深深看了嵇无靖一眼,又看周围火势难减,对那上前押人的宫人说:“不用你们,你们去救火,我自己去。”
那宫人踟蹰不定,看向嵇无靖,而嵇无靖的眉宇间含着烈火,只怕比此时慈安宫的火势还要强。
千凝转过身,明知嵇无靖在看她,便和往常一样,挥了挥手。
有些洒脱,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的,她也不是铜墙铁壁铸造的,她不过是一个被迫承担使命的凡人,而已。
菜菜在千凝脑海里,唏嘘:“我久久和你联系一次,这么宝贵的时间,一半被你拿来救人,接下来,还要看你独自一人走去冷宫,从皇后滚入尘埃,怎么混的呀!”
千凝:“不用担心,就是福祸相依,等着瞧吧。”
菜菜清清嗓子,说:“我没担心,难得你翻车了,我居然有点幸灾乐祸哈哈哈。”
千凝:“……”
被菜菜这么一说,她有些沉重的心情,顿时也好起来,噙着笑道:“行吧,能惹得菜菜大笑的,看来我以后多翻车几次就好。”
菜菜:“切!唉废话不多说,现在外界已经过去一天,你只剩下六天,也就是浮世里,六个月的时间。”
“你还要找其他三人呢,怎么办?”
千凝思索:“这几天吧,差不多能等拿到嵇无靖的钥匙,再不行我也得走,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把“浪费”两个字说出来时,千凝也愣了愣。
原来,和这样的嵇无靖周旋,会让她感觉到浪费,唉,可能这就是阶层不同吧,她一个无产阶级,到底还是看不惯封建土皇帝的。
这场火,来得倒也及时,她现在就差和嵇无靖吵一架,这不,理由就送上门来。
菜菜:“你知道怎么拿钥匙了?”
千凝就把那天,如何阴差阳错知道的办法,说了出来。
根据信息,菜菜搜查了一下,果然如此,又说:“行,你有把握就好,我好像得出联系你的规律,过几天后,应该也能再联系上你。”
“希望,你那时候已经拿到钥匙。”
千凝知道两人联系时间到这里,便说:“好,你去吧。”
菜菜没了声音。
千凝终于走到白鹤宫门口,她仰头,看着那凋敝之相,心里“靠”了声。
不行,她不委屈自己,她不住了。
另一边,嵇无靖稍看了几眼,就知道该如何更合理安排,几声令下,宫人们变得有条有理。
没多久,火势终于控制住,望着一地废墟,嵇无靖想的,是千凝朝他挥手的背影。
这让他脑海里,传来几阵绞痛。
他脸色苍白了些许。
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两人之间的丝线,被扯断的感觉。
还有一事,那禁卫统领,总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看得嵇无靖十分烦躁:“说,到底什么事。”
统领内心一凛,连忙单膝跪下行礼,道:“回陛下,其实,属下到慈安宫后,皇后娘娘才来的,火并不是……皇后娘娘放的……”
而且,皇后娘娘还救人了。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明显感觉到,陛下的周身气场,随着他的声音,而变得更加压抑。
真是奇怪,皇后娘娘放火,陛下不高兴,怎么皇后娘娘是清白的,陛下更不高兴了?
他下意识擦了下额角的汗珠,只听陛下道:“你先下去吧。”
统领如蒙大赦,连忙道:“谢陛下。”
最初的惊讶过后,嵇无靖这才知道,自己误解千凝。
可在他的质问下,她没有任何解释,原来她那个笑,并不是随意懒散的,而是无意与他争执。
他就是到这种程度,让她连一句解释,都不肯说出口吗?
嵇无靖朝自己寝宫走去,他步伐走得极慢,忽的,他停下来,对周围侍从道:“你们都下去。”
李福康很有颜色,从陛下误解皇后娘娘开始,他就不敢出声,此时,见陛下要他们都退下,他猜到陛下要做什么,连忙带着一堆人离开。
嵇无靖脚步一转,往白鹤宫去。
他越走越快,夜间的路上,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回传在宫墙之间。
他想,是自己武断了,一看到她,就把所有乱子过错,都往她身上扔,觉得她只会带来麻烦。
这是一叶障目。
可是,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以前能清晰地明白,她做的事,不会有错,他从不质疑她,现在反而怎么糊涂了。
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嵇无靖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他只想快点看到千凝,至于见到她之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完全没有想好。
因为他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要先见上一面。
到了白鹤宫,大门紧闭,他试着推了一下,推不动。
他哑声一笑,果真是千凝的风格,既然是他误解在先,也该由他破开这层锁。
他后退几步,轻车熟路踩上墙头,便见冷宫内东西凌乱,杂草丛生,没能看到千凝的身影,他跳下来,朝房间走去。
又一次的,房间门是锁着的。
嵇无靖站在房外,拍了两下,房内,没有半点动静。
他沿着窗户走了一圈,推开一扇窗,簌簌掉下不少尘埃,往房内看去,除了满室尘埃,什么都没有。
嵇无靖愣了愣。
他不信,又把所有空屋子看了一遍。
没有,除了满室尘埃,没有千凝的身影。
他慢慢的回想,千凝可能会去哪里。
这时候,“出宫”两个字,明晃晃地出现在他大脑里。
她是那样潇洒自如的人,没有一个地方,会让她永远停留,况且她自身的本领,足够让她来去自如。
他又不是她的十三,有什么能让她愿意待在宫里呢?
思及此,嵇无靖呼吸一沉,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刺痛。
他心里算了下皇宫的大小,料定这个时间,千凝走不出皇宫。
这一晚,除了着火之外,最大的动静,就是禁军的搜查,不明白的宫人,还以为皇宫进了刺客,人心惶惶。
只是找到天蒙蒙亮,上直屋顶,下至水渠,哪里都没放过,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千凝的足迹。
听完禁军统领的回禀,很久,嵇无靖都没有说话。
他盯着天际,眸光微动。
朝霞从天际蔓延开,就像他当初,按在她眼睑处的口脂,晕染开无尽的晴好。
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看的红。
可是此刻,他心里却阴得仿若要下暴雪,压抑不住的负面情绪,疯狂涌了上来。
他麻木地走在红墙青瓦之间,先是回趟自己的寝宫,因为,他得换身衣裳,才能上朝。
换上头冠,冕旒参差间,他忽的发现,床帐内有个影子。
他一愣,两三步走过去,“刷”地一声,拉开床帐。
被这声音细细碎碎的声音吵醒,帐内女子伸了个懒腰。
嵇无靖眼瞳猛地缩紧。
便看千凝两眼朦胧,脸颊红润,她看着他:“干嘛,没看过美女起床吗?”
第四十九章 你完了我跟你说
千凝出声的时候, 一旁侍立的宫女被吓了一大跳。
陛下寝宫总有宫人守着,却没人知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溜进来, 还大喇喇地, 在陛下龙床上睡了整夜!
这可是大不敬!
宫女们连忙跪下, 心惊胆战,等陛下发落。
然而,陛下保持着手撩床帐的姿势, 却一动不动,只道:“你们下去。”
宫女们连忙站起来,束手离开寝宫,其中一个宫女, 在退出去之前,大着胆子抬头一看——
陛下背影十分僵硬,他攥着床帐的手, 青筋浮现,似乎在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好像巍然不动,却又一瞬间, 轻易崩塌破碎。
嵇无靖面无表情。
面前女子刚刚睡醒, 看来在这里睡得很不错,红润润的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枕头的压痕。
她抬起手,揉揉眼睛,斜睨他一眼,发现他始终维持这个姿势,不打算和他再说什么, 准备从他撩开一角床帐的空隙,钻出去。
嵇无靖终于动了一下。
他一手按住千凝的肩膀,自己也旋身坐下,少了支撑,床帐落下,两人之间,便处在这密闭的空间。
千凝试着动了动肩膀。
论劲道,嵇无靖真用了力气,她是动不了的。
看来他有话对她说。
千凝觉得好笑,不由眯起眼睛,观察嵇无靖,只是他长睫低垂,遮去他的眼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忽的,他道:“对不起。”
千凝装出惊讶神态:“这话可不像你啊。”作为皇帝,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怎么会有错,怎么能和人道歉呢?
嵇无靖抬起眼,那眼里,再没有隐隐的纠结,双瞳如墨,像一方深潭,几不可测。
沉静,而带着一丝熟悉。
他低声说:“既是我误会你,那便该由我道歉。”
话音刚落,千凝在他胸口,蓦地看到一丝浅金色的光芒,一把长柄钥匙,浮现在他心口,若隐若现。
她倏地一惊,没想到钥匙会这么快出现,不管其他,将手伸过去,按在他胸膛上。
只可惜,千凝手去捞的时候,那钥匙便消失不见,它好似只是在成型的过程,而不是已经完整出现。
而千凝这一莽撞举动,便是直接把手搭在嵇无靖胸口。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跳动的频率,沉稳匀速,但紧接着,变得更重,变得更快。
她眨了眨眼,悄悄抬起眼,对上嵇无靖的眼睛。
好吧,她承认她主动出的手,看起来像是在非礼人家。
千凝:“我说刚刚你胸口有只蚊子,你信吗?”
打破寂静的拙劣借口,看起来更像掩耳盗铃。
于是,他似乎误解她的意思,那双眼中隐隐波动,蓦地攥住她放在他胸膛的手,将她往前一推,自己也倾身而下。
他呼吸沉了几分。
千凝连忙说:“我没怪你昨晚误会我,毕竟,也是我不说清楚。”一句话能解释的事,她就是不说,这不是活该么。
嵇无靖:“我知道。”
千凝又说:“你要上朝了。”
嵇无靖:“我知道。”
千凝纳罕,这嵇无靖……她突然眼前一亮,俏皮道:“啊,怎么,你承认十三了?”
嵇无靖没有直接应。
他目光笔直地盯着她,突然道:“千凝,为我留在这里可好?”
似乎怕她不明白,他又添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直到以为她离开皇宫,他才明白,他主动让帝王成为主意识,让那个十三藏在角落,只是因为,在这里他是皇宫的主宰,他有了筹码,让她能够留下来。
留下来陪着他。
二十年,他从没发现,做一个皇帝,是这么无趣的事,直到他遵从记忆,亦或者被记忆操纵,定下徐家嫡女为后。
然后那天,掀开她眼前的珠帘,他好像突然找到目标。
这个目标,只是一个人。
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此时的溃不成军,可他不愿意妥协,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赵钰,还是十三,他们本身,不可能让她为他停留。
他不想被留在原地。
但终究,这一天还是来了。
即使披着帝王的皮,也再掩饰不了了。
千凝嘴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嵇无靖提前开口:“哪怕只是骗我,也行。”
千凝弯了弯眉眼,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两颊的轮廓,手指拂过那俊逸的眉眼,停在略深的眼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