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我把我儿子给卖了,让他也做这卖屁股的营生……我儿子才八岁!!他才八岁啊!!”
如此多的罪状只能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了!
于瑛彬疾言厉色:“一定要把他们判处死刑!”
王科长肃容点点头,“如此恶徒,不杀不以平民愤!”
在这么多妓女声嘶力竭的哭嚎声里,那些刚刚还在沙龙上高谈阔论大肆抨击的先生们羞红了脸,再也无法说出什么怪话了。
乐景悲悯的看着这些可怜的女人,对目瞪口呆的艾瑞克露出一个无限讥讽的笑容,“艾瑞克先生,现在去劝她们博爱大度吧。”
艾瑞克面红耳赤,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对乐景鞠了一躬,羞愧的捂着脸灰溜溜跑走了。
他这一走,那些慕洋犬们也以袖掩面一哄而散。
“说的好!”
其他留下来的人开始鼓掌,还有人发出兴奋的欢呼,掌声和欢呼声一时间都盖过了哭声。
凄厉悲惨的哭声在呼啸的北风里溢散开,结成了丝丝缕缕的蜘蛛网。
在1925年的中国,神州大地到处是这样一捅就破的蜘蛛网。蜘蛛网无足轻重,既拦不住时代的车轮,也撑不住生命的重量。它们轻易就被扫进了垃圾堆里,风一吹就化了。
艾瑞克他们走了,乐景却并不觉得解气。
击退他们有什么用呢?
此时的中国有多少高高在上的艾瑞克?又有多少低到尘埃里的三等公民?
等到警察压走犯人,看热闹的人差不多都散尽,黎春花带着慈善基金会的其他人前来收容治疗妓女时,于瑛彬在乐景身侧说:“如果不是你姓谢,警察根本不会管这些事。”
乐景平淡的嗯了一声,疲惫回答:“我知道。”他看向阴沉的天空,心情也同样阴云密布,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他救得了这些妓女,可是他无法救得了所有妓女。只要妓女这个职业合法存在一日,只要妓女依旧是无数人的钱袋子,今日的一切就会一而再再而三上演。
所以他现在做的一切,与大局无补,似乎也并不能起到什么长久效用。
最终,乐景轻轻回答了于瑛彬的疑问,“我在一日,就多护她们一时吧。”
起码他的电影还是造成了一些微小的改变的。改变虽小,但是无数微小改变汇聚在一起,量变引发质变,是否有朝一日能凝聚成改变时代的巨大力量呢?
于瑛彬嗤笑:“天真。”话虽如此,他却向乐景伸出了右手,郑重说道:“我是于瑛彬。”
乐景一怔,握上了他的手,“我是谢听澜。”
“还有我还有我!”宋启星亲热揽上乐景的肩膀,笑眯眯道:“我是宋启星。”
他清朗双目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自来熟表示:“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乐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于瑛彬直截了当问道:“你下部电影打算拍什么?”
乐景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避重就轻回答:“我才刚拍完一部电影。”
于瑛彬费解的皱起眉头,“是啊,所以我才问你下部电影打算拍什么?”
乐景和他疑惑的目光对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笑了。
原来是他误会了。
于瑛彬竟然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在报纸上写文夸他,不是为了捧杀,而是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电影拍的好。
他反问:“你下部电影打算拍什么?”
于瑛彬坦荡回答:“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打算拍流浪儿的故事,电影应该比较偏向纪录片性质。”
“这样啊,我期待你的新电影。”既然对方如此坦诚,乐景也就坦诚回答:“具体要拍什么内容我也还没想好,但是主人公是定了的——我打算拍黄包车夫的故事。”
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乐景几乎天天和这些“骆驼祥子”们打交道。
从平时日常出行,到住在他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刘大哥,都是黄包车夫。在很多人眼中他们是如牛马一样的工具,是城市里司空见惯的风景。
后世提起民国,除了上海滩的十里繁华,北平的大师云集,必定也少不了黄包车这一颇具时代感的意像。
所以乐景早就想为这些黄包车夫们拍一部电影了。
于瑛彬弯起双目,也同样真心实意感慨道:“我也很期待你的电影。”
他双手抱胸,黑亮双眸燃烧着熊熊战火,“下部电影,我一定会打败你。”
乐景脸上也扬起了不服输的笑容,“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宋启星摸了摸下巴,小声嘀咕:“突然觉得自己头上绿绿的。”
于瑛彬忍无可忍:“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作者有话要说:①胡适语。
第115章 民国之大导演(28)
《待到山花烂漫时》的火热在持续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在十二月底消散了。
因为美国环球影片出品的新片在中国上映了。这个由世界知名电影公司出品的滑稽喜剧一登录电影院就造成了轰动般的效应,并迅速夺走了所有国产片的大部分票房,一枝独秀。
时至圣诞节期间,不少自认为时髦洋气的绅士小姐们都愿意去电影院看美国电影,既方便了谈情说爱,也可以昭示自身不俗品味,可是一举多得。
于瑛彬对此做出了精准的点评:“毕竟比起苦大仇深却让人思考的悲剧,当然是嘻嘻哈哈不过脑的轻松喜剧更受欢迎了。前者让人痛苦,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而后者轻松逗趣让人开怀大笑,所以大多数人当然更喜欢看喜剧。”
宋启星回忆起报纸上这段日子以来针对《待到山花烂漫时》的论战,胸腔里溢出浅浅的叹息。
报纸上之前分为三派,激进派,中立派和保守派。
其中,以好友于瑛彬为代表的激进派主张废除妓…女制度,保障底层女性人权,如此才能让底层男性有机会娶妻,从而缓和社会矛盾,为中国增添更多人口。
而中立派则是认为,不排除会有个别老鸨虐待妓…女现象,但是要是因此废除妓…女制度就是因噎废食了。妓…女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从良后她们要如何生活?况且妓…女接客可是给国家带来一大笔税收,政府可以用这笔钱修桥铺路兴办教育改善民生,废除妓…女制度反而于国无益。倒不如以后让警察加强对妓院的管理,严惩虐待迫害妓…女的老鸨龟公,这样才是两全其美。
而保守派的主张更简单了。他们在报纸上把谢听澜和他的电影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认为这部电影颠倒黑白,三观不正,伤风败俗,会教坏年轻女孩,应该被封…杀!
总之,这三派人马着实在报纸上吵了很久,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
但是妓…女涉及了太多人的钱袋子,而且妓院现在更是党内人士进行钱权交易的隐秘场所,官员升迁乃至军事部署,都是在小小的妓院里完成的。所以他们骂也是白骂。
这么多年以来难道只有谢听澜一人看出来这其中的问题了吗?大家都装聋作哑,一来是因为这件事没有伤害他们的利益,二来是因为现在的党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也就他的好友于瑛彬,明明出身世家大族,却偏偏脑生反骨,忧国忧民,真心实意关注民生疾苦,为泥腿子们奔走呼号。
再大的争论在久久辩不出新花样后就渐渐有点腻味了。所以这场车轱辘战骂了大半个月就渐渐平息,并最终在美国电影上映后彻底消失了,现在报纸上清一色是对美国电影的追捧和无足轻重的风花雪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国才能出现不输美国的电影。”想起前几日那些慕洋犬的丑态,宋启星自嘲一笑,“在那些慕洋犬眼里,恐怕外国的屎都是香甜的吧。”
于瑛彬信心十足的翘起二郎腿,“很快了,等我电影上映后。”
宋启星挑眉,“这么有信心?你可别忘了,谢听澜还要拍电影的。到时候你被比下去可不要哭鼻子。”
于瑛彬放下惬意的二郎腿对他怒目而视,“新电影我要是再不如谢听澜我是你儿子!”
“……其实我一直想要个闺女来着。”宋启星诚恳的望着好友,一本正经问道:“你能做我闺女吗?”
“滚!!!”
被两人讨论的谢听澜先生现在被人气势汹汹堵了门。
堵门的人恰巧和他有一面之缘,正是之前守在他大伯门前想要试镜的长的过分好看的少年。
然后这个少年现在堵住了他的门,虽然口上说来拜会,但是其目的却是很显然易见的。
为了体验底层百姓的生活,乐景一直住在之前租的月租一块大洋的单间里。之前也说过他的邻居刘大哥是黄包车夫,院子里的其他人家有的是在码头抗包做苦力,有的是专门倒夜车的,总之都是底层穷人。
而这个少年脸色红润健康,唇红齿白,艳光四射,和一些面黄肌瘦的穷人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物。所以他刚走进四合院就吸引了邻居们异样的眼神。
为了和邻居们打成一片,乐景一直没有暴露过身份。
虽然这些日子因为电影的原因,乐景的照片也在多家报纸上开始流传,但是一来他的邻居都不识字,也没有那份闲钱订报,二来现在黑白照片毕竟会失真,和真人是有一定差距的,所以乐景家境中落大少爷的人设很稳当。
注意到周围邻居的窥探目光,乐景连忙侧过身,将这个少年迎了进来,“进来说。”
乐景的房子布局很简单。屋里只有一床一书桌,说得上是家徒四壁。
少年目光更是惊异,直言不讳道:“你倒是罕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自讨苦吃的大少爷。”
乐景笑了笑,也没解释自己的本意,只是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可从没有公布过自己的家庭住址,
“我去你们报社打听的,他们不告诉我,我就跟踪了你们报社的人,这才摸清了你的住址。”
乐景:……
谢少爷眯了眯眼睛,觉得家里派来的护卫要换一换了,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人摸到了他的住址。
来都来了,乐景也懒的追究了。他明知故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眼珠一转,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萧长乐,是道儿南春台班的当家花旦,最拿手的就是《贵妃醉酒》,我扮杨贵妃扮得可好了,您要不要听一听?”
少年面若好女,反穿女角也不奇怪。春台班乐景没记错的话是徽戏班子,而《贵妃醉酒》是著名的昆弋腔曲目。讲的是杨贵妃和唐玄宗之间的爱情故事,据说京剧的《贵妃醉酒》就是在徽戏的基础上改编而来的。
乐景也不和他兜圈子了,直接问道:“你想在我的下一部电影里出镜?”
萧长乐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央求地看着乐景,“我三岁开始练功,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吊嗓子,能打会唱,您请我演戏是一定不会失望的!”
乐景问:“你不是唱戏的吗?怎么会想要拍电影?”
萧长乐叹了口气,眉目染上哀愁,“也不怕您笑话,我们徽戏如今式微,想赚钱的都去唱京剧了,现在班子里人丁零落,走的走,病的病,连一场《贵妃醉酒》都凑不齐人了。”
清朝乾隆年间是徽戏发展的鼎盛时期,大名鼎鼎的四大徽班进京就是发生在乾隆和嘉庆年间。
然,世间万物都逃不过盛极而衰。
徽汉两调合流,吸取昆曲、弋腔、秦腔的长处,形成新的剧种——京剧,一出现就迅速挤压了徽戏这个老前辈发展的市场,从此以后徽戏就彻底一蹶不振,到解放前,徽戏差点成为绝唱。
等到共和国在1951年进行普查时,当时在世的徽戏老艺人竟然只有72人。为了抢救和发展徽戏,同年5月,安徽省成立了第一个徽剧团——休宁县“群乐徽剧团”。
而现代徽戏则就是在这最初的72个老艺人为基础发展延续下来的。
乐景恍然:“所以你才想转行?”
由梨园转向荧幕的跨度也不算大。毕竟中国的第一部 电影《定军山》拍的就是京剧。如今倒是有很多戏剧演员走出梨园活跃在大屏幕上。
“是啊。”萧长乐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眼神坚毅,在这一刻脱去了相貌中属于女子的娇柔,有了几分男儿的刚强之色,“领班从小把我养大,台里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现在他们缺衣少食,我总不能不管他们。”
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乐景好意提醒,“……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你总不能养他们一辈子。你们戏班其他人呢?他们也要自力更生才是。”
“他们年纪都大了,一生伤病,也没法出来工作了。”萧长乐搓了搓脸,苦笑道:“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起码我这张脸长的不错,拍电影来钱快,也能给他们平时生活花用。”
乐景虽然同情萧长乐,也很可惜徽戏这门传统的没落,但是他的下一部电影是讲黄包车夫的,实在是和徽戏不搭啊。
他垂目对上萧长乐哀求期待的双目,有些不忍心,但还是打算回绝他。
“很抱歉,我的下一部电影是讲黄包车夫的故事,你长的太好了,电影里没有适合你的角色。”
萧长乐眼中的光骤然暗淡下来。
他强笑了一下,不死心地说:“我也可以扮丑!我可有力气了,拉的动黄包车!”
乐景目露不忍,只能再次重复道:“我很抱歉……”
萧长乐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异想天开,也不做纠缠了。
但是他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相反,他不会放过一切机会。
“我给您唱一段《贵妃醉酒》吧,您听听如何,如果觉得我还可以,以后如果有合适的电影请一定要考虑我!”
乐景:“好,你唱吧,如果唱的好,我也可以把你推荐给其他合适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