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和郑安伦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显然危在旦夕,在几百人的愤怒下,这两个人的命很大可能就交待在这儿了。
杜县令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慰,相反,他的内心无比沉重。死了洋人,还是个贵族,英吉利国肯定要向朝廷施压,为了两国邦交,朝廷一定会交出首脑重罚,让洋人出气。
乐景收回看向汹涌人潮的目光,对杜县令拱拱手,“杜大人,请先容许我回家安置好母亲和幼妹,再去县衙请罪。”
杜县令强作镇定,安慰道:“你也不必这么悲观,这次是洋人挑衅在先,朝中大人们也不一定会怪罪,这次我们很有可能平安无事。”
“岳元帅尚能因为莫须有入狱,又何况我们呢?”乐景叹了口气,无奈道:“国家落后,朝廷软弱,就要挨打。”
杜县令怔忪片刻,突然低下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意。
“……我杜某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
乐景先去教会接了颜静姝下课,然后和她一起回家。
到家时,黄婉娥吃了一惊,问乐景:“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仪式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笑眯眯地说:“我今天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鱼,晚上咱们喝鱼汤!”
颜静姝欢呼一声,兴奋地说:“我也帮忙!今天白夫人告诉我一个做鱼小妙招呢!”
如果可以,乐景真不想当个扫兴鬼。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很轻很淡,低的几乎不能察觉,却被黄婉娥敏锐听到了。
“苍哥儿,怎么了?怎么唉声叹气的?遇到什么为难事了,和娘说说。”
颜静姝也担忧地看向乐景,“大哥,你怎么了?”
乐景收敛起所有表情,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黄婉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声音情不自禁多了几分颤抖,“什么事?”
“今天的捐碑仪式取消了,因为教谕要把颜公的石碑献给洋人,我动员了一些县学学生想要阻止这件事,那个洋人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了石碑,激怒了几百名学生围殴洋人,那个洋人,怕是性命难保。”
“那个洋人,姓霍华德,是英吉利国伯爵的儿子,朝廷软弱,不敢冒犯英吉利,肯定要推我出去顶罪,让洋人消气。”
乐景闭了闭眼睛,撩开长袍,双膝跪地,给黄婉娥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他继承了原主对母亲和妹妹的情感,穿越以来后也自觉把这两个女人当做自己的责任,然而日后他深陷牢狱一命呜呼一了百了,最对不起的还是她们。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上面的官兵不知何时就会把我缉拿归案,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娘亲,望娘亲保重身体,不必为我这个不孝子牵肠挂肚,以后好好抚养静姝,一定要让她好好读书,将来出国留学,即便是女子也能博个好前程。”
乐景头抵着地面,在一片静默中等待来自预料中的黄婉娥和颜静姝的哭声。
以黄婉娥柔弱的性格,贸然知道了这件事,不说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也要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有颜静姝,年纪小不经事,怕也是惊慌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在漫长的近乎一个世界的沉默中,乐景突然感觉到自己手背上滴了几滴水。
然后——
“你给我站起来!”一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透露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乐景愕然抬起头,对上黄婉娥含泪双眸,女人眼神痛楚,表情却是罕见的坚毅刚硬,仿佛被激怒的母狮:“你没有错,为什么要跪!”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行的端做的正,你今天做的事,不坠我颜家门楣,当得起我颜家千年忠良之名,黄泉路上你也可挺胸抬头见列祖列宗!”
“站起来。”女人又重复道。
乐景呆呆地站了起来,黄婉娥用力抱住了他,含泪一笑,她怜惜地摸着乐景的头,声音哽咽颤抖:“娘没有读过书,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是娘觉得你没有做错,我儿有读书人的气节,勇敢正直,不是不孝子!”
颜静姝也哭着抱上乐景,嚎啕大哭道:“哥,你没错,他们凭什么要抓你!他们都是坏蛋!”
很难说清楚乐景此时的感情。
他完全没想到她们竟然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乐景闭上眼,突然有点欣慰。
他这次的穿越,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的。
只是,他到底可能看不到颜静姝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好不容易复活,却可能很快就要死去,真是一个无比短暂的旅程。
但是他却不后悔。
直播间观众都在疯狂刷屏,都在劝乐景偷渡国外。
乐景低头垂眸,洒脱一笑:‘我不会逃。你们要说我傻也好,迂腐也好,说我意气用事也罢,我始终认为,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我称之谓气节。’
【机器人瓦力:你是条汉子,老子兄弟们为了你就犯法一回!你先别急着送人头,先等我们三天!】
……
三天后。
乐景起床时,不出意料发现了黄婉娥和颜静姝双眼红肿如核桃。
颜家的早饭破天荒的沉默。
乐景为了活跃气氛,说了好几个笑话,可是黄婉娥和颜静姝都不捧场,两个人食不知味,神情恍惚,强忍泪意。
“苍哥儿,你真的要去县衙投案吗?不去不行吗?”
乐景摇了摇头,“杜大人说府里派了总督季大人来协查办案,季大人今天就到,等会儿官兵说不定就会来抓我了,我还不如主动去县衙。”
黄婉娥咬了咬牙,动摇的目光坚定下来,“娘和你一起去!是那个洋人砸了我家先祖遗物,我倒要问问季大人,我儿犯了什么罪!”
乐景故作轻松道:“娘,静姝还小,你们留下来在家等我。放心,我一定会没事,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黄婉娥不是三岁小孩了,自然不会被乐景的说辞糊弄过去。她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颜静姝忧心忡忡望着乐景,突发奇想道:“哥,你要不跑了吧,让白夫人领你去国外,这样朝廷就抓不到你了。”
黄婉娥眼睛一亮,宛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连声道:“对对对,苍哥儿你跑到国外去,留得东山在不怕没柴烧!”
乐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哪里都不会逃。我没错,如果逃了,就真的会成罪人了。而且……”
少年眸光微闪,偏头看向黄婉娥,眼神是百折不回的坚定从容:“这件事总需要一个交待,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跑了,就会有别人替我受罚。”
黄婉娥很想说娘不在乎别人如何,只想要你活着。
可是对上少年的眼神,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少年的眼神坚定,理智,冷静,刚硬,蕴含着将生死度之于外的气魄和豪情。
这是她的儿子的决心,也是他的气节。
颜静姝脱口而出:“我不在乎别人,我只在乎……”
“姝儿。”黄婉娥打断了颜静姝的话,闭了闭眼睛,颓然道:“别说了。让你哥去吧。”
“娘?”颜静姝愕然看向母亲。
黄婉娥声音颤抖,笑的比哭还难看,涩声道:“早去早回,晚上娘给你炖鸡汤。”
乐景顿了顿,笑道:“好。”
他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稚嫩清脆的带着哭腔的颤音,“哥!你别走!”
乐景脚步微顿,不期然而然想起了老爹曾经告诫他的一番话: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两者皆可抛。”那个一生醉心科研的男人笑容灿烂地对他说:“比起俗世的情爱,头顶的星空才是我们要奋斗一生的目标。”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理想更重要,包括你的生命。”
于是乐景迎着日光,微微一笑,给身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沉默前行。
【机器人瓦力:终于赶上了!兄弟,幸不辱命。】
【警告,警告,系统遭受不明数据流攻击,即将关闭直播间,进行内部数据排查滋滋滋……】
【叮,现在开始系统重启。】
【重启成功,检测到新的系统安装包,开始安装。】
【当前安装进度:1%。】
第15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15)
青州府总督兼学政,二品大员季淮璋,铁青着脸,高坐公堂之上,下面是摘掉乌纱帽,头戴枷锁的杜县令和几个学子。
他对狱卒暴喝道:“去把颜泽苍抓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个衙役,“大人,颜泽苍来投案了。”
季淮璋微讶,一拍惊堂木,“把人给我压上来!”
乐景被衙役粗鲁的推搡下踉跄着走进公堂时,他突然想起某位维新变法的领导人的绝命诗来。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当初该是多么绝望,才会视死如归?
“跪下!”身后衙役用力摁下了乐景的身体,乐景双膝跪地,平静的抬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辫子大人。
“颜泽苍,你可知罪?!”
乐景面无表情:“学生不知。”
季淮璋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你教唆串联县学学子行凶,将孟县教谕郑安伦殴毙,并把英吉利国贵族亨利霍华德打成重伤,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乐景在心里缓缓画了个问号。
只是重伤?没死?
这个洋人的命太硬了吧?他是怎么创造生命的奇迹的?
乐景挺胸抬头,挑眉一笑,说不出的讥讽之意:“学生没有可狡辩的,学生知罪。即便洋大人杀人放火,烧杀掳抢,我也不能反抗,若反抗,朝廷必要治我不敬之罪,而我不仅反抗了,还在反抗过程中让洋大人受了伤,这还不是罪无可赦吗?”
季淮璋沉下脸,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公堂之上还伶牙俐齿出言不逊,来人,给他带上枷锁,压进大牢!”
杜县令带着枷锁,给堂上大人连连作辑,惶恐道:“大人息怒,颜泽苍年少气盛,不懂事,出言顶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孩子计较。”
他费力转头看向乐景,焦急地拼命给乐景使眼色,“还不快向大人赔罪认错! ”
“我没有错!”乐景直接站了起来,昂首睨视着公案后的季淮璋,“我今日来这里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人固有一死,或亲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若我的死能激发四万万同胞胸中的血性,那么我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
少年长身而立,似松柏,似劲竹,声音铁骨铮铮,隐约能听到刀枪不屈的嗡鸣。
杜县令心头大恸,狼狈低下头,老泪众横,“大人啊,我华夏不能再退了啊,不能再退了啊……”他弯下腰,一下又一下地给季淮璋磕头,七尺大汉哭的宛如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哭声苍凉无助,“再退,华夏就没了,没了啊!”
身边的几个学子也哭作一团,三三两两开口道:
“神州之大,却不再是我华夏人的华夏了。”
“如果我们这一代再不奋发,以后的子孙后代都要沦为洋人的奴隶了!”
“朝廷那么多大人,竟然连根硬骨头都找不到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你们当的是什么官!”
季淮璋闭了闭眼睛,脸上难堪之色一闪而逝,他摆摆手,疲惫道:“把他们压进大牢,明日再审吧。”
……
乐景带着脚链,靠坐在牢房湿冷的墙壁上,兀自出神。
杜县令干哑的声音自隔壁响起:“我虚长你几岁,就问你喊一声贤弟吧。”他短促地笑了几声,“黄泉路上咱哥俩作伴,也不寂寞。”
“可惜那个洋人没死,咱俩说不定也不用给他赔命。”乐景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人揍他,怎么就没有把他揍死呢?”毕竟郑安伦这个汉奸狗腿子都死了,霍华德莫不是练了金钟罩铁布衫?
杜县令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艰涩开口说道:“是我派兵,救下了霍华德。”
乐景微讶,转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我压根不想救那个洋人,我恨不能他去死!我也不在乎自己仕途,我连死都不怕还担心这个做什么?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啊。”杜县令叹了口气,声音萧瑟凄凉,“你们都是好孩子,都那么年轻,不值得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
“只要霍华德没死,我就可以一个人把这件事扛起来,不会牵连到你们。”他苦笑一声,“早知道会是如今的局面,我当初果然就不应该救他。”
“不过他就算没死,也有他受的。”杜县令低哑一笑,说不出的快意,“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四肢全断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生不如死。”
乐景解气一笑,霍华德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
他盘起腿,安抚杜县令:“法不责众,朝廷应该只会处置了咱们两个首脑,其他人不会有事。”
“你难道以为,只有你怀有死志吗?”乐景的左手边的监狱突然响起沙哑的人声,“我也不是孬种!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个回答纷纷得到了其他牢房的几个学子的响应:
“与其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苟且偷生,还不如一死百了!”
“我要让洋人们知道,我们华夏还是有几个硬骨头的!”
“若蝇营狗苟,生亦何欢?若舍生取义,死亦何惧?!”
学子们的话,让乐景的心中不由升起冲天豪情。
他从这些少年身上看到了可贵的叛逆。
每逢华夏动荡年代,就是一个需要少年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