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立刻摆出一副硬汉模样,飞快甩掉乐景的搀扶,打开了院门。
这厮还装模作样的惊讶道,“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来人憨厚的笑了笑,“哪能劳烦您动手,一只老虎而已,我们哥几个就能拿下。”
“老虎尸体现在就在前头,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乐景还真有些好奇,他还没见过华南虎呢。虽然是具尸体,但是也值得一看。
虎尸被灌木丛半遮半掩,标志的大耳朵昭示了华南虎的身份,额头上的弹洞正在往外鼓鼓冒着血,暗淡的兽瞳寒光凛凛,还残存一丝狰狞的杀意,鲜红的血正在它身下缓缓汇聚成血泊,显然在厚厚虎毛之下还有其他伤口。
华南虎是虎类个体最小的几个亚种之一,普遍体重只有一百多公斤,约为东北虎体重的1/2。
这个死去的老虎身体也不大,乐景粗略的估量了一下,体长也就一米多,看样子还是只幼虎。
也多亏现在武德充裕有木仓,放在现代,对上这样的半大老虎,不死也要脱半条命——当然,现代中国人也几乎不可能在野外遇到老虎了,所以完达山一号进城才上了多条热搜。
一个男人扛着猎枪蹲坐在一旁,嗒嗒吸着旱烟。他瞟了正在打量尸体的乐景一眼,镇定的问:“虎皮,虎骨,虎鞭,虎爪,有要的么?”能在这里卖掉最好,省的他拉去省城卖了。
乐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些我都用不到。”
带他们过来的男人连忙叫道:“大哥,虎骨给我留着,这可是好东西。”
“行,没问题。”
男人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猎刀,打算直接把这只老虎扒皮抽骨处理掉。
乐景见此便默默离开了。
此时他的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站在后世的角度上,作为中国特有老虎的华南虎灭绝了其实是很可惜的事情。
林叶就没有任何思想包袱了。
他兴冲冲的跟乐景说:“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是市里有名的打虎英雄,他打死过三四头老虎,他组织的打虎队因为成绩出色,还受过表彰呢!”
借由林叶科普,乐景了解了很多他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从建国前,湖南境内就常有虎群肆虐,老虎吃人之事层出不穷,所以各地都成立了打虎队,各地政府也对“打虎模范”多有表彰。
也就是说,此时打虎是合情合法的,政府还会大力倡导这种灭害义行。
乐景听了,不免有些怅然。
诚然,是人类的扩张侵犯了老虎的栖息地,老虎食物减少才会袭击人类。但是当他真正处于这个爆发人虎激烈矛盾的时间点时,他却无法圣母到阻止人类为了生存反杀老虎。
湖南不可能永远是一片未开发的森林。城市要想发展,就必须扩张,也只能森林换农田。
当前的社会科技发展水平,还不足以让中国人在吃饱穿暖和动物保护之间取得平衡。动物保护,那是只有吃饱肚子后才能考虑的问题。
身而为人,乐景只会考虑人类的利益。同胞的命和老虎的命,他选同胞的命。
所以他很快就放下了这个小插曲,重新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中。
他打算在村里住几晚,好好和林叶交流一下扫盲经验。
然而就在当晚,乐景起夜准备上厕所,刚走到院子里,借着晴朗的月色,余光无意间扫过了院子角落的菜地里有两点绿光,一闪一闪的。
像两只眼睛。
乐景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很多动物的眼睛,都会在夜晚发光。其中就包括老虎。
白天刚打死一只老虎,不会又有老虎摸黑进村了吧?
乐景头发发麻,喉咙处凉嗖嗖的。
他这辈子不知道遭受过多少生死危机,但是都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惊险。
他现在赤手空拳,一旦老虎向他扑过来,必死无疑。
也绝不能转头就跑,这会点燃野兽的追击欲望,死的更快。
乐景在书里看到过,面对大型野兽,一定不能率先露出怯意,必须撑出强大的气势,这样才能暂时吓住它。
他定定站了几秒钟,皎洁的月光模模糊糊勾勒出了捕食者的外形,那双标志性的大耳朵昭示了它的身份。
果然是一只华南虎。
白天那只毕竟是死老虎,所以乐景感触不深。现在终于切身实地感受到了属于顶尖捕食者的威慑力。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也是他体内残留了远古生物本能。
乐景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两步,然后那只华南虎也跟着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乐景再次站定不动了,老虎也跟着不动了。它压低身体,幽绿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乐景,雪白的牙齿中间塞着红色肉丝,长长的虎尾拖在地上,压迫感十足,显露属于顶级捕食者的无所顾忌霸气。
两人现在的距离很近,不超过五米,对于华南虎而言,也就一个跃身的距离,一口就能咬断他的脖子。
他现在赤手空拳,别说木仓了,甚至连锋利的冷兵器都没有。
逃是逃不掉的,打也不可能打过。
乐景额头浮现细密冷汗。
难道,他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第235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49)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老虎吓跑。
乐景用余光在附近寻找武器。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根农用钉耙正靠放在院子里的树下。
树不高,只比他稍高一点,他就算爬上去也躲不开老虎——华南虎平均体长两米多,站起来比树高。况且老虎毕竟是猫科动物,还是会爬树的。
乐景调整了一下后退的方向,慢慢往后挪了几步,终于一把够到了钉耙,用尖刺对准老虎的方向。
老虎不断逼近的脚步一顿,森冷兽瞳幽幽望着他。
乐景抬起钉耙大力敲击地面,铁钉在石板上划过,发出尖锐的噪音。
“滚开!离我远一点!”他从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恐吓声。
乐景忘记在哪本书里看的,说野兽怕噪音。如果实在逃不掉,可以尝试制造出恐怖的噪音,让野兽明白你很不好惹。
野生动物其实是很谨慎现实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不会冒着受伤的风险去捕食。野外生存环境恶劣,受伤同时代表着身体的虚弱,以及死亡。
而且,林叶还在屋里。乐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提醒他外面危险。
在接连不断的噪音里,老虎烦躁的甩动着尾巴,眼中绿光闪烁,宽大的虎爪不住摩挲着地面,看起来很是踌躇。
就在这时,它突然抖了抖耳朵,警惕的看向屋子的方向,牙缝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只听砰砰砰几声木仓声过后,华南虎脑袋上绽开了血花,闷声栽倒在了地上。
“死、死了?”林叶在屋里不敢置信的问。
乐景如负释重的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肯定道:“死了。”
林叶这才从屋里窜了出来,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不敢靠近庞大的虎尸,“望旌,你,你没事吧?”
乐景越过虎尸向林叶走过去,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我没受伤,就是被吓到了。差点还以为自己要被交待在这里了,幸好你救了我。”
林叶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得意的挑了挑眉,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脸上大变,“快跑……”
可是已经晚了。
乐景只来得及偏了偏头,下一秒尖锐的兽牙刀切豆腐一般没入他的肩膀,整个身体被狠狠掼到了地上,额头重重磕到了地上。
乐景只觉眼前一黑,在林叶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和木仓声里失去了意识。
……
乐景庆幸的说:“还好,当时老虎只咬伤了我的肩膀,我现在才能站在讲台上继续给你们上课。”
教室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维吾尔族的小姑娘,塔吉古丽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捧着脸倒吸一口气冷气,担忧的看着站在讲台上温柔浅笑的男人,用生硬的汉语追问道:“黎校长,你没事吧?疼不疼?”
她的同桌,哈萨克族的小男子汉,阿布来反倒是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在小男孩心目中,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黎校长虎口逃生这件事太富有传奇性了,足以炫耀一辈子!
乐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当时的伤口早以痊愈,却留下一个后遗症。每逢下雨天,疤痕处都会隐隐作痛。
回忆起当时的惊险,乐景也不禁后怕不已。谁能想到都被打中了脑袋,那只华南虎还没死透呢?就差一点,被咬断的就是他的脖子了。
“校长,后来呢?”
“是啊,后来呢?老虎死了吗?”
还有孩子天真的发问:“你是因为害怕老虎,才跑来新疆的吗?”
乐景被孩子天真的想法给逗笑了。
今天之所以讲起这桩往事,也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问了他一个问题。
“黎校长,你不是北京人么?为什么要跑到新疆这么远的地方啊?”
于是乐景就跟她们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从1872年一群留美幼童踏上明轮船开始讲起,一路讲到了天灾人祸、军阀混战、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井冈山上、延安岁月,以及扬眉吐气的开国大典,最后,他讲到了抗美援朝、西藏解放的三百万农奴、席卷全国的爱国卫生运动和扫盲运动、造成无数人恐慌的毛人水怪的谣言、发生在湖南的那场虎灾,以及因伤入院的他。
这个故事很长,有失败,有牺牲,有屈辱,有遗憾,有卑微。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故事。相反,故事里的大部分内容浸透了几千万人的血恨,是超乎听众年龄的沉重。
可是孩子们都听的很认真。不论什么民族,不论什么宗教信仰,此时他们都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为一个又一个人物的命运牵肠挂肚。
这是中国的故事。而他们都是中国人。
——这是乐景多年潜移默化告诉他们的道理。
“为什么来新疆啊。”乐景叹笑出声,“其实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多为国家做一点事。”
那场持续十年的大风暴,其实早几年就已经露出了苗头。
他不想应付没完没了的审查,也不想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陷入政治的漩涡,所以索性跟随建设兵团跑来了新疆,这里天高皇帝远,到处都在缺人,足以让他大施拳脚。
这些年以来,他在这里创办了三所民族学校,两所小学,一所中学,一为扫盲,破除封建迷信,二为普及爱国教育,促进民族团结。
对上台下一双又一双稚嫩的眼睛,乐景加深了笑意,意味深长的说:“而我留在新疆的原因,是你们。”
“我们?”塔吉古丽和阿布来疑惑的对视了一眼,小姑娘怯生生用语法奇怪的汉语问道:“校长,你要在新疆留什么时间?”
乐景笑着反问:“你们想让我留到什么时候?”
孩子们叽叽喳喳叫道:
“等我考上大学!”
“要很久很久!”
“五十年!”
“一百年!”
“要留一千年!”
一千年啊……
塔吉古丽就看到台上的校长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很温柔很好看的笑容,声音像父母搭在她肩膀的手那样轻柔。
校长说:
“好啊,我这辈子就留在新疆不走喽。”
塔吉古丽就高兴的咧开嘴笑了起来,甚至都忘记自己丑丑的缺了口的门牙。
……
乐景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被邮递员叫住了。
“黎校长,您的信!”
乐景接过信,进了办公室才拆开。
信是吴老师和刘师娘寄来的。虽然二老已经竭尽全力轻描淡写了,但是乐景还是能看出他们最近过得不是很如意。毕竟时局越来越敏感了。
乐景有些默然。他知道,老师和师娘只有一个儿子。抗美援朝结束后,很多海外华人都选择了回国,其中却不包括他们的独生子。
于公,师父就是半个父亲,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于私,吴松儒和刘莲对他一向关切爱护,在他心目中,早就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他这个做弟子的,有义务要为师父师娘养老送终。
他思索了许久,才一改往日的报喜不报忧,将他这一路来遇到的困难一五一十在信上告知。
新疆的生活虽然自由,但是很苦很累。他们兵团的这些人,就像那口号里说的那样: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
乐景现在是兵团户籍。平时除了日常教学活动外,还要组织学校里的教职工开荒种地。
刚来新疆的时候,因为兵团主张不与民争利,所以选择的驻地都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土地贫瘠,别说庄稼了,杂草都活不下去。
乐景刚到这里的时候,还要住在地下土窝窝里,每次刮沙尘暴的时候,整个人差不多都要被沙子活埋了。
而且新疆昼夜温差大,气候干燥,头几年,乐景几乎每周都要留鼻血,身上的皮肤也是经常出现干裂。终年不散的黄沙,使他得了支气管炎。现在也没有CT机不能拍片子,但是乐景对自己肺的情况已经有了预感。
很多一时热血上头跑来的知青都受不了这份罪,都哭着闹着想要回去。
但是……
乐景描述完这一路的艰辛,又在信纸上写了一个但是,然后开始详细解说他们这几年取得的进步。
我国从汉朝时就开始在西域实行了屯田制,一千多年间已经形成了成熟且全面的方案和流程,所以在经过最初的兵荒马乱后,很快一切就踏上了正轨。
不过一年,就盖起了房子,也开辟了大亩良田。
沙尘暴年年来,农科院开始研究改良耐旱作物。每年,兵团都会组织大量人手植树造林。
他们都有一个梦想,总有一天,要让塞外的黄土风沙变成绿水青山,让荒芜干裂的土地变成一望无际的碧绿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