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年工人用力点头,感怀不已:“是啊,我之前也下过南洋,在美国工厂里工作,在哪里谁把你当人看?做工的时候敢说话那就等着被管事扇巴掌吧。也就是咱们的老板人好心善,我才敢在他面前说话。”
“是啊,咱们老板给我们的待遇那是没得说,就是人太好了,真让人发愁。”一名女工忧心忡忡道:“开工厂就是要赚钱的,结果老板放着机器不用,非要让我们放假,这样还怎么赚钱?到时候老板工厂要是倒闭了怎么办?我们可都要失业了!”
女工的话勾起在场所有工人的共鸣,其中以女工们的共鸣最深。
如果不来工厂工作,她们又要去哪里赚钱?
虽然海州很久以前就有下南洋讨生活的传统,但是如果可以活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况且就算在国外,女人也找不到像颜老板的工厂这样待遇优厚的工作了——颜老板的工厂男女同工同酬呢!
她们工作一个月,能为家里赚五百文钱呢,一年足足有六两银子!因为这六两银子,家里上下哪个不高看她们一眼?再也没人嫌弃她们在家里吃白饭了。
所以她们绝不想从工厂里离开的。
管事欣慰的点点头,“你们能这么想,就没算辜负老板的心意。”他拍胸脯打包票说:“等我回头再劝劝老板,争取让你们一个月歇一次。”
工人们立刻精神一振,争先恐后道:
“好!那就麻烦您了!”
“我们等您的好消息!”
……
回家的路上,雪停了。乐景骑在黑色的骏马上,马蹄踏过污浊的泥雪,载着他往家的方向奔去。
乐景骑着马刚到家门口,管家就迎上来,“老爷,你可总算回来了,顾大人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乐景惊喜地从马上跳下来,交待管家:“你牵着马去马房,喂他一袋马豆。”
他兴致勃勃的进门,还没走进大厅,就高声道:“顾飞鹏,你小子总算舍得来找我了!”
顾图南从大厅里冲了出来,飞快跑出走廊给了乐景一个热烘烘的拥抱,“苍哥儿,好久不见!”
乐景用力抱紧自己的大哥,眼眶有点热,“好久不见。”
这些年,乐景和顾图南都挺忙的,兜兜转转,这竟然是是回国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几年没见,顾图南瘦了很多,脸上棱角分明,目光沉郁冷峻,不说话的时候有种成熟男人的沧桑魅力。
但是当他一开口,乐景知道顾图南还是那个顾图南——
“咱妹妹怎么便宜了卿卿那小子?千防万防,没想到竟然出了个家贼!”
乐景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道:“唉,谁说不是呢,谁能想到,我拿卿卿当弟弟,他却把我当做大舅哥!”
顾图南捋了捋袖子,露出一个狞笑来,“这次咱哥俩去美国,好好和他算账,好让他知道,咱家妹妹没那么容易娶到手。”
乐景笑着问:“听说你爸妈已经给你看好了人家,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顾图南笑容微敛,“算了,我不结婚了。”他呼出一口白气,耸了耸肩,无奈说道:“总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乐景望着顾图南脸上鲜活的表情,冷不丁问道:“想明白了吗?”
顾图南一滞,眼神透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怅然。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小雪,丝丝缕缕的雪花飘洒在两人的肩头。
几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了顾图南的睫毛上,青年睫毛轻颤,雪花很快化开,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留下几滴水珠,猛一看,还以为是眼泪。
“想明白了。”青年沙哑的声音如青烟消失在呼啸的风里,“我这次去美国,就是要去走我的路。”
“我想成立新的兴华会。”
青年望着乐景,漆黑的双眸里氤氲着滚烫的热情,他压低声音,声音又轻又快,仿佛怕惊扰到某头沉眠的巨兽,“我想……发动革命。”
乐景平静点点头,仿佛毫不惊讶。
于是顾图南就满足地笑了起来,他对乐景伸出了手,希冀地望着他,“我需要你的力量,可以来帮我吗?”
迎上挚友希冀的眼神,乐景心里响起了缓缓的叹息声。
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但是……
乐景摇了摇头,在顾图南震惊的眼神里,慢慢说道:“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抱歉,我现在必须留在国内,蛰伏起来,发展一切可以发展的力量。”
顾图南收回手,脸上挂着理解的笑容,镇定地点点头,“虽然你一直在说我们的道路不同,但是我有种预感,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起点和归途都是我们的祖国。”
……
乐景和顾图南到达美国的时候,是个深夜。
水天交映,一海星辉,清凉的海风拂过深邃的夜,海面哗哗作响,不知是晚睡的鱼在轻语,还是轮船排开了风浪。在风浪的尽头,伫立着不眠之城。
乐景和顾图南站在船头,望着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旧金山码头,码头上灯火轰鸣,热闹喧嚣,工蚁般的工人们在搬运着巨大的货物。
船客们都从船舱里跑了出来,惊喜地围在船头,伸长脖子看向码头的方向,渴盼的目光里乘放着一池星光。
顾图南轻声问乐景:“真的……不和我一起吗?”
乐景望着灯火通明的港口,同样轻轻回答,“是啊,真的不能和你一起。”
趁着夜色,顾图南没忍住露出了失望了表情,然后就听身旁的挚友浅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我会帮你的。”
“我总是会帮你的。”
顾图南一怔,抬起头,满天星辰在他眼前晕染开来,他闭紧嘴,嗯了一声。
“我知道。”
第74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4)
美国,波士顿。
乐景和黄母坐在台上,台下是一对身穿红色传统婚服的年轻男女。
季鹤卿身穿红色唐装,双眸亮得惊人,脸上浮现浅浅的红晕,注视着身旁女子的目光充满柔情蜜意。
而她的小妹妹身穿凤冠霞帔,披着红盖头,身形高挑,已经长成了彻彻底底的大人。
礼生高喊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乐景感慨地望着对他大礼参拜的小夫妻,微微出神。
时间过的太快了。
一转眼,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18年。他也第二次30岁了。
古人讲三十而立。
第二次的而立之年,他也总算不负此生,创下了一份事业,做了一些微小的改变。
他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颜静姝,这样一个旧时代的童养媳,能成长为新世代的独立女性,在拥有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同时,还能嫁给爱情,此时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黄婉娥激动的满眼泪花,不住的擦着眼泪,身体微微颤抖。
礼生继续高呼:“夫妻对拜——”
颜静姝盖着红盖头,看不清季鹤卿的脸,透过盖头下放的空隙,她只能看到一双双鞋子。
有娘和哥哥的鞋子,也有卿卿的鞋子。
按理说,坐在高堂上的应该有卿卿的父母。只是……卿卿已经和家里人决裂,所以出席他们婚礼的只有女方的长辈。
她在朋友的搀扶下,对着卿卿的方向深深一拜。
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她的家人,她将和他分享她的一半人生。
礼生最后喊道:“送入洞房——”
颜静姝手一热,在宾客的小声惊呼声里,卿卿用力牵着她的手,“我牵着你走,你不要怕。”
颜静姝轻轻一笑,有点羞涩,又有点甜蜜,小声回答:“嗯,有你在,我不怕。”
望着妹夫和妹妹走向洞房的背影,乐景心中有点欣慰,也有点酸涩。此时,他无师自通体会到了父亲嫁女儿的心情。
而一旁的黄婉娥早已泣不成声,乐景给母亲递了一块手帕,小声劝着母亲。
这大概就是母亲吧。
不结婚的时候心急火燎催着子女结婚,可是当子女结婚时,她们却又要哭的比谁都伤心。
直播间的观众也纷纷在哭泣,嚎啕撒泼着不想把妹妹嫁给别人。只是让乐景惊讶的是,他本来以为要通报更新任务进度的系统却一直保持安静。
直到婚礼结束,系统都没有出声。
此时颜静姝偏离原定人生进度条还停留在80%。
乐景穿越的苦情剧《大清贤媳传》的时间轴一直发展到了民初,苦情剧颜静姝一生受苦受难,却很长寿。
所以乐景猜,现在大概是时间未到。
他该不会要等到民国,剧情结束的时候才算完成任务吧?
乐景对此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他还想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多做一点事。
而且,他也想亲眼目睹高高在上的爱新觉罗们狼狈地被革命党人赶出紫禁城的那一天。
如此普天同庆的一天,他一定要和朋友们欢饮达旦,不醉不归。
……
顾图南和乐景保持了默契,有关重建兴华会的想法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瞒着季鹤卿。
因为他们知道以季鹤卿的脾气,如果他知道了顾图南的想法,那么他一定会加入的。
他刚结婚,正值新婚燕尔,顾图南和乐景都不想让他掺和这些事。
在召开兴华会重组会的前一天晚上,顾图南敲响了乐景的门。
乐景披上衣服推开了门,就见顾图南对他摊开了手,手上放着一把剪子。
青年目光平和的望着他,笑容柔韧坚定,宛如千磨万韧后的圆润玉石,在昏暗的夜里似乎在微微发光,“苍哥儿,帮我剪掉辫子吧。”
乐景微怔后,眉头轻蹙,目光里充斥着他们都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接过剪子,先问:“你都想好了吗?”
六年前,顾图南为了进入铁路局,又重新留起来了辫子。在最初头发短,他就带着假辫子,后来头发长了,他就掺着假头发编出一条黑亮的大辫子。
乐景从来不提他辫子的事。
因为他知道这条辫子是顾图南心中永远的疤痕。这也是他为了自己的梦想,所不得不做出的退让。
乐景从直播间观众那里知道,在这个时空,顾图南会成为一名名垂青史的铁路工程师,会由他设计建造中国第一条自主设计建造的铁路。
可是,现在顾图南要求乐景给他剪掉辫子。
这其中代表的沉重含义让乐景忍不住又问了他一次。
乐景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
但是在此时,他的心脏处传来隐隐的钝痛。他的大哥啊!
卿卿众叛亲离,为了乐景和顾图南的梦想,选择放弃自己的梦想留了在美国。
飞鹏现在也放弃了梦想,即将踏上一条不归路。乐景知道他放弃梦想也要踏上的路是一条绝路。
但是此时的他却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无产阶级革命还没兴起,现下似乎只有资产阶级革命这条路能走。
.
“嗯,我想好了。”顾图南露出了一个无限向往的笑容,目似寒星,熠熠生辉,“只有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政府,我的梦,大家的梦才有实现的可能。”
乐景心里响起一声浅淡的叹息。
正是因为无数顾图南前仆后继视死如生,这个国家和民族才爬出了深渊。
乐景接过剪子,目光因为氤氲了一层水雾闪闪发亮,眼中满是愧疚,“对不起,我要留在国内,不能陪你走下去。”
顾图南摇了摇头,目光温柔,他拍了拍自己的二弟的肩膀,笑容豪爽疏朗,“还记得吗?去美国前,我们在船上说的梦想。”
两人目光悠长,陷入了漫长的追忆,那年青稚的话语还历历在耳。
1872年的顾图南说:“我想发展工业,实业救国。”
1872年的季鹤卿说:“我想成为总理大臣,对洋人说不。”
1872年的乐景说:“我想启迪民智,让人民自由。”
少年人的梦在时代的车轮下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十五年过去了,竟然只有乐景十年如一日。
顾图南冲乐景眨了眨眼睛,笑容灵动狡黠一如少年时的模样,“我们三兄弟,起码要有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啊。”
乐景用力点点头,沉声道:“我发誓,我一定会达成我们的梦想。”
“嗯,我相信你。”顾图南温柔的看着他的挚友,突然说道:“你似乎一直没有取字,要不我给你取个字吧?”
乐景笑道:“好啊,你想给我取什么字?”
“你的名字泽苍两字太过宏伟厚重,我怕你压不住,所以给你取字长生。”顾图南笑着对乐景说:“苍哥儿,愿你这辈子无病无灾,福寿延年,成为一个幸福的老爷爷。”
乐景柔下眉眼,“好,从此以后,就叫我长生吧。”
……
兴华会革新会议那天,乐景并没有出席。
乐景事后从顾图南那里听说,新兴华会的成员有近百人,顾图南在会上提出了他们的主张:“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政府,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振兴中华”。
顾图南打算先在海外华人中间发展势力,然后在港城海州等沿海地区活动,上下串联,宣扬革命思想,广收成员,在当地发动起义。
所以最后是乐景一个人踏入了回国之路。
他去时大雪纷飞,回来时鸟语花香,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明媚春光。
乐景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了学校看看。
经过六年的发展,乐景已经在海州的三个县里兴建了数十所乡村小学,在农村进行基础教育普及,累计招收学生近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