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乐景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团在手心用力握紧,身体摇摇欲坠,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晕倒,声音又尖又利,宛如被扼住脖子的天鹅在发出垂死的哀鸣,“飞鹏他绝不会死!”
被他握在手心的信纸上只说了短短几句话。
“飞鹏已被秘密处决,朝廷决定,将飞鹏的尸体挂在港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
第7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9)
太阳下山了,最后一缕光被夜云碾得粉碎,天空乌云翻滚,遮住了群星,空气中漂浮着闷热的水汽。
城门隐于暗色,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警察刘三站在城门前,抬头看了眼看不到星星的天空,和同事马泽嘀咕道:“要下雨了。”
马泽擦了擦头上闷热的湿汗,闷声闷气开口道:“别想了,就算下雨了咱们也要守在这儿,这是上头儿的命令。”
他们小队一共有十二个人,守在城门看守尸体。除了下面的六个人外,城门上还有六个人。
刘三撇了撇嘴,有点气闷,小声抱怨道:“就上头的屁事多,人死都死了,还要我们守在这儿干甚?”
仗着夜色浓郁,马泽放心大胆的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唏嘘道:“听说也是个读书人,年纪轻轻,干什么想不开起义,落到了曝尸野外的下场,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真是……”他把到了嘴边的“造孽”两个字咽下去,“真是嫌命长了。”
刘三撇撇嘴,不咸不淡回答:“他敢造反,可不是嫌命长了吗?上头让我们守在这儿不就是提防有人过来收尸吗?这是想好好给这些刁民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放肆。只是却苦了我们,夜里也不能睡觉,这眼瞧着要下雨了,还要守在这儿。”他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丝怨气。
腔调古怪的汉语突然响起,“行了,别抱怨了,不想干活就滚蛋。”
说话的人是拉杰,一名印度人,和卑下的华警不同,印度警察在港城一向很有面子,所以拉杰也是他们这个小队的队长。
此时他一发话,刘三立刻不敢再说怪话,点头哈腰道,“是小的多嘴了,长官骂的是!”
他狗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小意奉承道:“这是我新得的烟,正宗的英国货,请长官品鉴品鉴。”
马泽眉头皱了皱,心中不喜同事如此奴颜婢膝,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自从港城给了英吉利后,他们华人就是三等公民。贫穷落后如印度,因为他们先华人一步成为了英国的殖民地,跪的姿势好看,所以印度人自然比他们华人高贵。
马泽微微转身,抬头看着挂在城门上的那抹黑糊糊的影子,心中更是悲凉。
那个人,听说姓顾,才三十几岁,据说是在美国念了大学,回国几年后,就叛出了清廷,在港城闹起了革命。
他还真动员了不少人!
几千华人暴动,反抗英国政府的殖民统治,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建立华人政府,马泽当时是镇压他们起义的一员,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希望他们能成功的。
后来起义失败,死了那么多人,马泽事后大醉一场,哭了一夜老天无眼。
上个星期,起义的策划人,已经流亡海外的顾先生,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港城里,很快就被埋伏在一旁的警察们一网打尽,当场击毙。
马泽收回望着城门上空的目光,眼圈发红,咬牙切齿,却不敢出声。
顾先生一腔热血,赤子之心,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却落到曝尸野外,无人收尸的凄凉下场,实在让每一个有良心的华人都意难平。
夜渐渐深了,游龙般的闪电在乌云间明明灭灭,雷声越来越近,最后似乎都在他们的头顶上了。
空气中里雾气越来越浓厚,在人们的皮肤上甚至都凝结成了小水珠。
拉杰嚷嚷着:“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看守尸体,要是尸体不见了,我就找你们算账。”
刘三:“小的一定好好守城门,队长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吧,您慢走!”
拉杰走后没多久,稀里哗啦的大雨就泼了下来,马泽和刘三连忙躲到了城门洞里躲雨。
马泽站在洞口前,时不时往外张望一下,刘三嗤笑道:“这么大的雨,哪里会有人?你也太小心了!”
马泽笑了笑,没说话,他是在担心挂在城门上的尸体,怕被雨水泡坏了。
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空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能听到雨声。
其他同事疲惫的坐在地上,听着短促的雨声,眼皮越来越重。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朦胧的夜雨里,马泽眯起眼睛,突然发现了远处的几道黑影,黑影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他警觉的抓住手里的枪,下一秒,他的腰间就抵上了一个圆圆的铁筒,和他手里的枪口口径相差仿佛!
“别出声!放开手里的枪!”刘三压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敢出声的话我就一枪崩了你。”
马泽心中大震,听话的放开手里的枪。
刘三这是想干什么?
莫非……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可能,这让他喜出望外,心嘭嘭直跳。
说话间,那几道黑影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借着灯光,他可以较为清晰的看出他们的打扮——他们用黑色头巾蒙着半张脸,身穿黑色紧身衣,身体彪悍,好似水浒里的绿林好汉。
他们飞一般的冲进城门,刘三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串钥匙,短促说道:“快上城门!”
这些汉子也不多说,利落的接过了钥匙,打开了通往城楼的小门,迅猛向城楼上冲去。
如此大的动静,其他四名警察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可是诡异的是,他们却一直保持沉默。
马泽背对着他们,看不出身后现在是什么情景,这让他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他怕有人突然喊起来,坏了刘三他们的好事。
他压低声音对刘三说:“放心,我绝不会坏事,你把我打晕,去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出声。”
刘三笑了一声,以拿枪抵着马泽的姿势两人一起转身,马泽也总算能看清身后的情景了。
三名华人警察,三把枪,枪口抵着剩下的“肥猪”。“肥猪”也是华人警察,因为太胖故得名为肥猪。
此时肥猪脸色涨称猪肝色,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在枪口的威逼下不敢出声,如今发现同样被胁迫的马泽,脸色更加难看。
马泽松了口气。
肥猪这小子是洋人的哈巴狗,平时仗着有洋人撑腰狐假虎威,不知践踏了多少同胞的血泪,马泽一直很憎恶他。
此时见到这只哈巴狗被其他同事看住了,哪怕此时他也是刘三的人质,他胸中却一阵热血沸腾,眼中水光一闪而逝。
他本以为刘三是奴颜卑膝的小人。
他本为顾先生鸣不平,觉得人间不值得。
顾先生,人间值得!百姓记得!
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我们华人不都是孬种!
马泽很快收起胸中澎湃的热情,大脑开始冷静的运转,眼中闪过一抹冷厉,轻声对刘三说:“不能让肥猪活下来,一定要把他灭口!要不然他会告密的。”
他飞快说道:“你们等下就把我打晕,放心,我一向敬佩顾先生的为人,我是不会供出去你们的,我会和你们一起商量好口供。同事那么久,我的人品还请放心。”
说话间,城楼上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马泽再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刘三没松开对于马泽的束缚,反而故意大声说:“老实点,小心我一枪崩了你!”
马泽知道刘三这样做其实是为他好,所以他配合的露出惊恐的表情,瑟瑟发抖,不再出声。
很快,黑衣好汉们从城楼上冲了下来,其中两人小心翼翼抬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黑布。
为首的壮汉对刘三点了点头,刘三严肃道:“路上小心。”
黑衣好汉们沉默着点点头,飞快冲进了粗密的雨帘,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城门口又恢复了安静。大雨不知疲倦的下着,天地间一片水色。
肥猪的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之色。
下一秒,三道枪声响起,肥猪的胸膛开出了血花,他瞪大眼睛,浑身肌肉乱编,嗓子眼里发出怨毒的嗬嗬声,怨毒的小眼睛慢慢失去了神采。
马泽松了口气。
刘三在他耳边说:“得罪了。”
下一刻,枪声响起,马泽只觉小腿一阵剧痛,刘三松开挟持他的手,马泽一个踉跄,立刻栽倒了地上。
这个枪声仿佛信号,很快,又有四道枪声响起,包括刘三在内的四名华人警察的胳膊腿上纷纷开出了血花,他们捂着伤口,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马泽和刘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
很快,凄厉的呼嚎声划破了静谧的雨夜。
“救命啊!”
“有劫匪!”
“劫匪偷走了尸体!”
在受伤警察的呼嚎声里,港城警察局很快被惊动了。无数警察被从睡梦中喊醒。冒雨跑到城门里查看这桩要案。
第二天早上,城门上的尸体半夜被劫匪抢走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大半个港城,一些消息灵通的记者立刻开始撰写相关新闻,当天晚上就登上了报纸头条。
华人报童挨家挨户吆喝道:“好消息,好消息,昨日有义士劫走了顾先生的尸体!忠魂安眠,正义未死!”
华人们又哭又笑从报童那里接过晚报,涕泪交加,心情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他们高兴的是忠魂没有被辜负,含冤而死的义士终于可以在地下安眠,享受万世香火。
他们难过的是义士身死,天仍未亮。
“没有了顾先生,还有你我,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们,这个民族从来不缺少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当地的一家华人报纸的记者在新闻稿里写道:“夜色深沉,吾等愿化身火炬,照亮这个民族的脚下路。”
第80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80)
刚下了一场山雨,空气中还漂浮着清凉的水汽,山道两旁的干枯树枝水淋淋的泛着光,滚圆晨露在黯淡落叶上晶莹剔透。
山道下方突然传来仓促慌乱的脚步声,暗棕色的牛皮鞋重重踩碎了潮湿的落叶,深深陷入泥泞的山路,泥水四溅,皮鞋和西装裤边上泥星点点。
季鹤卿现在却没空管这些。
他跌跌撞撞在山道上跑着,神色仓皇,眼皮红肿,双眼泪水涟涟。
一幕幕往事在他脑海里浮现。
那年津市教案,他们三个人说:“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那年赴美轮船上,飞鹏说:“我想发展工业,实业救国。”
后来,他们第一次坐美利坚的火车,季鹤卿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可怖的钢铁巨兽,巨无霸的怪物携带着排山倒海般势不可挡的威势呼啸着穿过美洲大陆,他的内心几乎是胆怯绝望的。
他清楚的记得,飞鹏那时候哭了。
“我好怕。”他轻声说:“清国太落后了,太弱了。”
“我们为什么这么落后?”
“我们怎么可以这么落后!”
“再这样下去,世界上还有中国吗?”
飞鹏的质问何曾不是他的质问?
飞鹏的苦痛迷茫何曾不是他的苦痛迷茫?
从那一天开始,就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在他们心中萌芽。
他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西方优越的技术都带回国内,让华夏也能有西方有的一切,不必仰人鼻息。
他是一直知道飞鹏的铁路梦的。
飞鹏也是为此回国的,为此他甚至不惜收起一身棱角,重新蓄发留辫。
飞鹏在铁路局的生活很是苦闷,虽然他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但是季鹤卿还是可以猜到,而其他同学的来信也佐证了这一点。
季鹤卿虽然心疼,但是却坚信以飞鹏的能力,他总有一天可以实现梦想的。
然而……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飞鹏秘密参与了革命,他更不知道起义失败后,飞鹏会……
季鹤卿脸上糊满了眼泪,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干净的西装顿时浸透了泥水。他即刻狼狈的爬起来,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前跑去。
飞鹏,你还没有铺建国产铁路呢!
你怎么可以……?!
季鹤卿一把扒开挡路的枯枝,冲进了一块开阔的平地。
枯黄的草地上,低低矮矮的坟包起起伏伏,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低矮的新坟前,正在上香。
香气袅袅,在晨雾中穿行,风卷起几枚纸钱,转着圈飞到了季鹤卿的身前,轻轻撞到了他遍布泥泞的皱巴巴西装上。
季鹤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失去了热度,肌肉一点点僵化,蜕变成没有知觉的石雕,双脚如植物的根茎向地底探去,他多想化作一棵树,不知冷暖疼痛,不通情感,这样他就不必面临这一切了。
“长生……”他虚弱的喊出声,声音却低得近乎耳语:“别开玩笑了,飞鹏他没事的对不对?”
背对着他上香的青年背景一僵,他慢慢转身,漆黑双眸死气沉沉,脸色青白,唇色没有一点血色,宛如地狱里的鬼魂在幽幽望着人世。
季鹤卿心头剧震,长生的眼神好似一闷锤重重击中了他,让他昏头涨脑,天旋地转,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力气,重重跌坐在地上。
他睁着眼,茫然的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坟包,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小小的坟包和高大的顾图南联系在一起。
飞鹏很高的。
他足足有187米,是三兄弟中最高的那一个,怎么可能变得这么矮了?
长生慢慢走到他身前,脸色疲惫僵硬,递给了他一根香,“……去给飞鹏上炷香吧。”
季鹤卿呆怔许久,抖着手伸了出去,试了几次才捏住小小的一根香,他茫然的看着长生,“长生,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是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