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程少微拿着试飞计划到了行政楼,刚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就看到光影间,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端坐在尽头的一侧。
他手上动作略一停顿后,神色自然地走了进去。
针对飞机的高空颤振,他此次试飞的唯一目的,就是飞到预定高度,在真正的高空环境下引发飞机故障,让内部记录仪监测到问题数据,最后,成功把记录仪带回来。
所以,这份试飞计划报告,很薄,但却很难。
在轰-8飞机型号出事后,程少微没少研究过事故问题,是以今天的晨会,他的报告说得简明扼要,就连一旁沉默的荣克礼,都不由点头:“程总师,真是给我们找了个顶好的试飞员。”
坐在底下的许凌霄翻了两遍试飞计划后,抬头看向荣克礼和程舟言:“我没问题了。”
程舟言脸色沉凝:“时间就定在下午三点,你们先互相熟悉配合一下。”
这时,荣克礼也站起身,重重地握了握程少微的手,说道:“程长官,你愿意飞,我们真的很感激,拜托了。”
程少微立在窗户旁,身上缀着清晨的素光,脸上带着浅淡的笑,让人挪不开视线,“我们干的,不就是试飞吗?”
如果每一回执行任务,就要写一次遗书,那程少微的遗书,怕也是能塞满两个抽屉。
荣克礼知道,这一句话,是程少微的承诺,是以心里对这个年轻人更为喜爱了。
而此时的程少微,在会议室里扫了一眼,转眸朝程舟言问道:“轰-8是双座,这次任务只需我一个人执行吗?”
话音一落,就见众人的目光,越过他身侧,看向站在程少微身后的女生。
“我是你此次试飞任务的副机长,许凌霄。”
说着,就在程少微侧身看来时,伸出了纤细的手,“程长官,请多关照。”
男人深邃的瞳孔中,有微光隐隐掠过,曾经,他在看了许凌霄军事竞赛时的机战后,就知道,她不是掠影,而是惊鸿。
程少微伸出了大掌,与她纤柔的掌心,握了个满怀。
——
下午三点,指挥塔台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凝得像天上的云。
这次任务,战机里坐的人,一个是飞行院最年轻优秀的试飞员,另一个,是他们视为明珠的天才。
而程舟言,在一次次看着儿子上战场后,还要面对许凌霄的义无反顾。他把最珍爱的孩子都领到了这条路上,就该知道,早晚有一天,要亲手把他们送到最危险的地方。
须知少年凌云志。
机场上,骁勇的轰-8战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漆黑的金属身影,落在程舟言的眼中,刺得有些发红。
许凌霄坐在战机的后座,手里拿着一份《综合试飞任务单》,为了获得更多、更准确的实测数据,他们将按照预定的要求,改变飞机高度和时速,进行试飞。
很快,飞机离地,向上爬升,今天的能见度很好,许凌霄放眼望去,翼下八百里秦川,缓缓展开。
空中没有气流,就连许凌霄耳机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噪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出奇的安静。
在飞机爬行的过程中,许凌霄开始纪录监测数据,并向地面指挥塔台报告:
“双发动机工作正常。”
“操纵系统工作正常。”
“仪表及通信导航系统,工作正常。”
“测试仪器在正常准备状态。”
前舱的程少微,动作精准利落地完成一项项细节操纵,许凌霄则根据机长的每一次操作,观察飞机的反应,并记录对应数据。
“高度即将到达海拔3000米。”
前舱传来程少微的声音,根据仅有的数据显示,飞机就是在三千米高度,开始引发颤振现象。
许凌霄动作迅速地打开飞机测试开关,接通动作序号记录器,接着,程少微推动油门杆,飞机进入亚音速飞行。
但是,三千米高空的试验,同样很平静。
许凌霄向塔台报告:“在水平直线和机动飞行状态下,飞机稳定,没有任何振动迹象。”
程少微:“飞机高度提升至8000米。”
他话音一落,油门迅速拉大,两台发动机顷刻加力,飞机时速瞬间接近音速,许凌霄眸光凝着仪器表,突然,强烈的气流压迫下,许凌霄感觉到机身发出轻微的,不正常的颤动。
“来了。”
程少微的声音低低地,不是在跟塔台汇报,而像在对许凌霄说。
而他话音一落,振动变得越来越明显!
许凌霄:“音速状态下,飞机颤振加剧,飞机发出’嘟嘟嘟’的警报声,仪表指示已经模糊不清。”
她汇报的声音一止,程少微迅速收低了油门,刚才剧烈的反应竟又奇迹般的减弱,然后消失。
许凌霄深吸了口气,在试飞任务单上打了个勾。
试验了三千米,和八千米后,飞机改变了高度,进入五千米。
这里,不仅是高空,同时,空气密度比八千米稠密,摩擦阻力极大,也是此次试验最关键的高度。
果然,在飞机增速越快,颤振区附近的气流场就会变化极速,明显比在八千米时还要剧烈。
此时安全带死死扣住许凌霄的身体,但颤振几乎让她全身发麻,什么都抓不住,更糟的是,舱内仪表指针全部在高速抖动——
她什么都看不清!
一阵阵刺耳的怪声,像无数绵密的细针扎进耳膜,她紧紧咬住牙齿闭紧嘴巴,抓住仅有的一丝冷静,思考该怎么办——
此刻,坐在前舱的程少微迅速收了油门,在剧烈的晃动中关断加力,尝试通过降低速度减轻振动。
而这一办法,在刚才的八千米高空有用,可这里不一样!
“砰!”
突然,飞机向两侧大幅度摇摆,她听见机身内部接连器件碎裂的巨响!
许凌霄拼力抓紧耳机朝地面塔台喊道:“飞机振动剧烈!”
在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她听见耳机里传来的指令:“停止试飞,马上返航!”
程少微迅速驾驶减速后的飞机启动返航程序,突然,她看见了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第28章 ②⑧【一更】
飞机在剧烈振动之后, 程少微推动压杆形成坡角的幅度,竟比正常情况下大了一半。
“飞机操纵反应迟钝。”
程少微向塔台报告:“踩下蹬舵后,飞机没有反应。”
许凌霄在后舱观察仪表, 忽然, 瞳孔一睁:“侧滑仪的小球向一侧偏到了头,没有随着蹬舵的动作移动!”
一瞬间,她心头的警铃乍响:飞机的方向舵失灵了!
许凌霄猛地想到刚才飞机振动时, 突然发出的那一声轰鸣:“难道, 是方向舵震坏了?!”
想到的瞬间, 她想回头察看, 但座舱内根本无法看到机尾,而这个推断已经传回了地面塔台。
方向舵坏了, 意味着飞机无法掌控方向, 就成了一只飘在天上的巨大风筝,就算能返航, 但是, 降落时一旦侧偏,直接就是——
玉石俱焚。
塔台内,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气安静得可怕,在之前所有的地面准备中, 他们已经对试飞做了充足的预测和防范,而且一旦发生颤振,通过减速,是可以恢复正常的,但都没想到,真正到了高空, 一点颤振引发的蝴蝶效应,竟让方向舵失灵了。
程舟言看向窗外,飞机的身影还没出现,此时,是他当飞机设计师近三十年来,最黑暗的时刻,明明天还是蓝的,但在他的眼里,没有一点光。
他十指紧紧握拳,他想起,昨晚劝许凌霄不要飞的时候,她只说了句:“程叔,对不起。”
程舟言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突然,身后有人喊了声:“飞机出现了!”
这时,大家都冲出了塔台,试图看得更远,程舟言拿过望远镜,这才远远看到:“是我们的飞机。”
众人不由卸下一口气:“能回来,回来就好。”
程舟言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移动的黑点,突然,他瞳孔震惊道:“飞机的方向舵,整个被挖没了?!”
他话音一落,刚才的兴奋瞬间窒息:“没有方向舵的飞机,怎么降落!”
“天啊——”
这时有人忍不住惊叫出声,蓝天、机场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心猛然揪住。
而此时战机里,许凌霄和程少微,还不知道方向舵不是失灵了,而是整个被震没了。
她尝试多次修复都没有用,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这时,前舱的程少微忽然开口:“你别紧张。”
许凌霄双手拢了拢十指,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方向舵再次启动失败。”
程少微的声音很冷静:“万一飞机真的不行,你跳伞,我把它飞回去,如果我牺牲了,你跳伞成功,能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向他们汇报。”
之前试飞的飞行员,因为当时没有副机长,而他又必须控制飞机,这才延误了逃生,所以,这次试飞,许凌霄在上机前,就收到过命令,而程少微,显然也知道——
为了保住数据,必须有人活着回去。
“你闭嘴。”
许凌霄冷硬地说了句话:“你不跳,我不会跳的。”
程少微隐忍着情绪:“副机长,你必须听长机的!”
突然,飞机猛地翻滚,程少微拼力控制住拉杆,现在,他们停留在空中是死,降落也是死。
让许凌霄跳伞,是唯一的生路。
突然,程少微的手背上握来了一股力量,顷刻间与他一同使劲,堪堪稳住了翻滚的机身。
“如果你不想我死,就想尽办法,把飞机飞回去。”
她的声音在剧烈的气流中,灌进了程少微的耳朵。
青年的气息沉沉,下一秒,伸手推动左发动机油门,同时向右压驾驶杆,飞机陡然向右滚转,但是,在左右发动机推力的反差力矩作用下,机头竟神奇地缓缓横侧,终于能改变方向。
许凌霄看向舱外,此时他们已飞临机场,熟悉的地标越来越近。
由于方向舵操纵失败,许凌霄决定建立比正常情况下宽一些的起落航线,放好起落架后,有意延迟进入三转弯。
而程少微则压着坡度,机头缓缓向左转着飞行,突然,整个飞机划着大半径,向起落航线外甩去。
许凌霄瞳孔一睁,就见程少微迅速将飞机坡度修正,而此时,他们只能靠飞机的副翼不断变换方向,大角度侧滑飞行,操纵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只要稍微出现一点差错,飞机就可能失速,直接栽向机场。
偌大的地平面上,风声响烈。
塔台下的程舟言,盯着这架晃动的飞机,它就像只发疯的巨鹰,随着高度降低,飞机一次又一次地飘移:“这么低的高度,已经没有跳伞的可能。”
许凌霄正在向塔台报告飞机状态:“飞机离地高度90米。”
“80米。”
“70米……”
程少微通过机翼进行滑行降落,推动拉杆控制下沉距离,随着机头高高仰起,飞机的主轮触地的一刹那,机头猛然向右偏转34度,转眼间冲出跑道!
程少微迅速踩满左脚蹬,同时放出飞机减速伞,几乎同一瞬间,绽放的白伞用力扯着飞离的机身,将它速度死死压了下去。
飞机跑得越快,白伞的相对风力就越大,而坐在机舱里的许凌霄,被震得往座椅后背砸了过去。
“嘟嘟嘟——”
突然,飞机警报声起,许凌霄忍着痛道:“刹车防滑系统传感器故障!”
“砰!”
突然,战机整个往一侧陷了下去,这个声音——
“起落架外侧轮胎爆破!”
程少微脸上没有表情,继续控制拉杆,机身中无数耦合的金属器件,如放飞的蒸汽机,失去了程序只知道顶着飞机往前跑。
晕眩的偏离下,许凌霄长手伸向拉杆,仿佛是最后的一点力气,跟程少微一起,把飞机的速度,减了下来。
耳边的嘶鸣声渐渐歇下,飞机骤然的失控,终于停止了。
然而,程少微转头朝许凌霄道:“立刻下机!”
许凌霄不敢耽误,拿起所有资料,迅速卸下记录仪,抱着就跳下了机舱,这时,空气中一股难闻的焦灼味蔓延四周,隔着烟雾,她看见朝这边冲了过来的地勤人员。
就在程少微护着她往前跑时,许凌霄回头朝机尾望了过去,终于看见那副她在天上时无法观察到的画面——
飞机尾部整个方向舵不见了,依然高耸的垂直尾翼后部,出现了一道一人多高的缺口。
所以,刚才,机舱内部的气压释放,差点没把她压到窒息。
而在对面地勤人员围过来时,所有人都鼓起了掌,双眸热泪。
荣克礼接过学生手里的资料,顷刻间,视线模糊,连手都是颤抖的。
程舟言紧紧抿着嘴唇,在看到程少微的敬礼时,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父亲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太棒了,少微,凌霄,这些资料,是我们航空史从未有过的财富,它是一块金色的砖,扎扎实实地,铺出了一条路!”
黄工情绪激动地拥抱着程少微,哭得比他女儿嫁人时下的雨,还要大。
许凌霄也内心哽咽,她看着无数的同志在飞机降落后,不顾危险朝他们冲来时的面孔,担忧,惊喜,就像一张张静默的影像,凝成共和国航空的基石。
他们因为信仰而凝聚,构成了一个大集体,强大而静水流深,这股力量让许凌霄深深触动。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所有人为你而来,而你,也将与他们一起,共同奔赴理想的远方。
——
傍晚,程舟言让许凌霄去叫程少微,晚上回家吃饭。
许凌霄说男生宿舍,她不方便进。
这让程舟言不由陷入思索:“这以后凌霄回来了,我不得给她在院里安排女飞行员宿舍嘛?毕竟大院离飞行院还是有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