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是有什么事瞒着许凌霄, 但她不说,许凌霄也不问,只点了点头:“我刚才在厨房里煮面,江姨吃了再走吗?”
“不了,我,车票赶时间, 你们忙。”
许凌霄不再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走回厨房,这时,屋外的江敏若只提了个黑色小包,就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昏暗的巷道。
程舟言走进客厅,站在厨房门口,见许凌霄在低头切菜,抬了下头,让自己缓缓,使劲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才开口道:“凌霄啊,程叔不吃,你跟少川吃吧。”
许凌霄切菜的刀顿了顿,只应了声,等程舟言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时,许凌霄猛地放下菜刀,跑出了院子的大门。
飞行院的机场跑道上,刺眼的光射进瞳孔,江敏若抱着行李袋,逆着直升机螺旋桨搅起来的风,走上了机舱。
那是军用直升机。
许凌霄手背覆在额头上,抵着碎发,直到直升机升起,巨大的噪音和机身缓缓消失在夜幕中,她才反应过来,也许,和程少微有关,也许……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热热的,从眼眶落下。
手背擦过脸颊上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
纤瘦的后背靠在了墙上,双手捂着脸,以为这样就能压住眼眸中翻涌的海水。
可是不行,心头的酸楚冲了上来,连同肩膀都抑制不住地抖动。
强烈的不安,让她好像一下没有了支撑。
“许凌霄,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你,还有,二十分钟可以难过。”
她试图用声音让自己清醒过来,明天就要试飞了,不可以带着任何影响理智的情绪,走上战场。
身子缓缓滑到墙角,最后抱住膝盖。
此刻,她甚至希望明天不要到来,她不想听到任何消息。
——
“凌霄!”
这一天,飞行院研制的霄龙,开始试验性试飞。
赵思言远远看到身穿蓝色飞行服的许凌霄,身姿纤细柔韧,一直以来,她和飞机,都是这里最美的风景线。
此刻,赵思言朝她挥了挥手,高兴地跑了过来,而他身后的工厂,大门徐徐打开,一辆灵巧秀挺的新式战机,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的美,如水面波纹,莹莹泛光,看似温柔,却有穿击一切的力量。
“看,漂亮吗!”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架战机,今天,也是它第一次,行驶到阳光之下。
许凌霄踩上舷梯,检查机舱后,朝地勤人员作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机舱盖缓缓合上,也隔开了外界的嘈杂。
动力、传导、电磁、任务、目的,方案……每一样预置情况,都在许凌霄的脑子里回演过无数遍,她看飞机,是清晰且完全透明。
而当她真正坐进机舱后,生与死,荣誉与耻辱,都不重要了。
霄龙战机先是在跑道上缓缓行驶,测试轮胎气压与内部组件正常后,许凌霄向塔台报告,可以起飞。
随着动力的拉大,战机翘首,如蛰伏了许久的战鹰,只等征服蓝天。
起飞,腾空,翱翔。
天空如此广阔,辽远,清澈,似乎许凌霄的整个人和整架飞机,都融入进了这片自由之地。
机头半仰,窗外白云,擦肩而过,许凌霄觉得,此时的这架战机,就像一只晶莹剔透的鹰。
“半滚倒转,正常。”
“俯冲,拉起上升。”
许凌霄执行了一圈任务后,将飞机驶向六千米的高空。
就在她开始进入下一科目时,突然,机身传来剧烈的纵向俯仰摆动和左右摇晃,她迅速控制仪表,紧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耳机刺啦一声,没有了应答!
许凌霄来不及去接被扯开的耳机插头,伴随刚才的巨响,她座椅上固定的安全带瞬间崩断!
紧接着一声撞击,却不是飞机内部的零件,而是许凌霄没有了安全带的庇护,直接撞到了舷窗上,额头在安全头盔上刮出了一道血痕,红色的血液顷刻滚落。
但她根本腾不出手去擦,眼前的仪表盘突然来回闪现,她以为是飞机哪里又出了问题,但就在抬手刹那,她开始看不清手臂,紧接着,像是进入了黑夜一样,眼前一片漆暗!
许凌霄用力眨了眨眼睛,刚才的剧烈撞击,导致头部缺氧,视力模糊到黑视,她现在就是个瞎子,但,如果她不尽快恢复,下一步就是晕厥!
她紧紧咬着牙齿,利用仅有的一点意识,死死抓住驾驶杆,脚踩油门,上升高度,只要飞机不坠落,就还有希望。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的视线能清醒些,腾出手摩挲到落在肩上的耳机,快速插好耳机线头,她不能晕过去,一定要有人叫醒她。
“塔台,呼叫……”
“塔台收到!”
耳机里,指挥员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许凌霄这会不仅被飞机震得头晕,还差点让耳机里的叫声吓到心悸,不过好在是这一声喊,把她的视线都给叫清明了。
她迅速借着眼里的这点光亮,采取紧急处置措施,飞机的震动和摇晃终于体感地减弱了,但此时,窗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山峰——
飞机从六千米的高空,陡然下降到了2500米。
再降,下面就是连绵的群山等着她!
而就在机头向前坠的瞬间,许凌霄迅速拉大了机头仰角,几乎是垂直地向天上冲去。
要是她的眼睛再晚一秒恢复视力,那这辆战机,就永远飞不回良城机场。
飞机不断在上升,同时还发生了与刚才相同的摆动,这回,许凌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飞机的操纵系统出现重大故障。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立刻伸手去关闭操纵系统的电门,却被剧烈的晃动而打了回去。
飞机又开始下降!
大片的云朵,从舷窗飞一般上升,她再次看到了机翼下的山峰,露出了尖锐的山顶。
此刻,驾驶舱内的弹射救生舱把手,近在咫尺。
许凌霄深吸了口气,只要她一拉,一秒钟内就可以脱险,但是,这是霄龙,华国第一架DSI气道,配备电传操纵系统的战机,凝结了无数航空人的希望,她不能放弃。
她一定,要把霄龙带回家!
许凌霄迅速调整姿态,冷静下来,就在飞机摆幅万分之一的瞬间,她终于精准触到了操纵的电门,切换成电动操纵。
这时,飞机的驾驶杆变得很重,反应迟钝使得操作更加艰难,她额头上的血仿佛如呼吸一样凝住,但她的每一个操纵之后,飞机大幅摇摆和俯仰就会降低,最终,停止。
而代价,就是她已经花掉了全部力气。
此时,塔台内,指挥员赵思言还在嘶声地喊着:“许凌霄,请回答,试飞员,请回答!呼叫,呼叫!”
这时,她晃了晃脑袋:“吵死了。”
“许凌霄!”
“要聋了。”
她话音一落,耳机里的声音瞬间被收走,换成了另一个人,是程舟言的语气:“凌霄。”
“程总师。”
她应了声,之后,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许凌霄稳定住了飞机后,开始操作返航,但因为飞机此时已经反应迟钝,她没空回应塔台,全副力气都在按着驾驶杆。
而耳机那头,也跟着沉默。
接着,隐隐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总师,你怎么哭了?!”
当霄龙的机轮触地的刹那,跑道上拉出了长长的刹车痕,减速伞瞬间打开,像一个白衣骑士,引拽着霄龙停机。
而此时,地勤人员已经朝她冲了过来,打开变形的座舱盖,将舷梯挪到舱门。
程舟言的眼里还含着泪水,看到许凌霄摘下头盔时,额头的血迹,瞬间就不淡定了,她却语气平静地说了句:“查一下操纵。”
话刚说完,一缕血线就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凌霄!”
众人一把扶住她,却被她抬手搭住了肩,说道:“送我回宿舍。”
“好,好!”
设计师们迅速展开了地面彻查,机务和技术人员将飞机打开,里面的每一个零件,此刻已经是无价之宝,意义非凡。
黄工拍了拍程舟言的肩膀,声音哽咽道:“凌霄,是用命把飞机带回来了。”
程舟言拿着手帕,捂住了脸。
一旁的柳向蘅,则抬头望向了这无尽的蓝天:“咱们凌霄,和少微一样,都是航空英雄。”
这句话一说,黄工的嘴唇也忍不住颤抖:“舟言啊,这里有我们,你放心去南部吧。”
此时,刚回到宿舍的许凌霄,冲向了盥洗台,终于忍不住,吐了起来。
许凌霄飞吐了,这对飞行员来说,就像游泳呛了口水,吃饭咬了下舌头一样,不是事儿。
她拧开水龙头,双手捧着冰凉的水,在脸上冲了几遍,额头的伤口再次化出了血,顺着指缝滴落,流向出水口。
这时,身后有人开门,是警卫员的声音:“许长官,你让医护看一下……”
话音未落,她手里的毛巾一下甩到了水池里,转身的瞬间,长筒军靴猛地将一角的椅子踢翻,伴随一片混乱,许凌霄迈着长腿径直走出了房门。
“诶,许长官!”
这时,身后的警卫员和医护追着她走,一路跟进了行政楼。
只见许凌霄一把转开了房门,招呼也没打,就拿起了程舟言办公室里的座机,拨了个号码。
医护们都熟知许凌霄的脾气,她现在脸色沉得发白,遂都不说话了,只是在她站定打电话的时候,赶紧打开医护箱,踮起脚,一手拨开刘海,一边处理伤口。
许凌霄的眉眼冷得像冰,朝电话那头说道:“喂,我找程少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说道:“许凌霄,保密纪律第二条第一款,不该知道的秘密,不要问。”
许凌霄冷笑了声,一把打开了医护人员的手,这时,他们就着急了:“许长官,你的伤口必须要尽快处理!”
电话那头的人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许凌霄牙龈咬出了血:“许延之,我就问你,程少微,是死,是活。”
电话那头的人,呼吸浑浊,这个回答很难吗,许凌霄觉得自己有资格知道,生还是死。
忽然,办公室门外走进了一道身影,警卫员愣了下:“程总师?”
医护还在给许凌霄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她没有回头,只捏着电话筒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这个问题,那么难回答吗?”
许凌霄的声音,很冷,冷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寒气。
许延之说道:“是,很难。”
“我现在申请到南部战区,许延之,你同意,就立刻派直升机过来,你不同意,我自己立刻飞过去。你别拿处分压我,还有,你把沈鹿鸣给我叫过来,马上!”
这年头,还有小子教老子做事,但她最后那一声,几乎是歇斯底里,医护人员吓得手里的镊子又掉在了地上。
程舟言弯下身,从地上拾了起来。
许凌霄一转身,就看到程舟言灰白的脸色——
“程少微,坠机了。”
她一双还带着寒气的眼眸,蓦然一怔,瞳仁颤颤。
程舟言终于不瞒她了,事实上,谁都知道,除了许凌霄。
她握着电话听筒,那头的许延之说道:“你就乖乖呆在良城,哪里都别去!”
“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
许延之顿了顿:“昨晚七点二十分。”
许凌霄只觉头顶一阵晕眩,单手撑在桌沿上:“直升机,我要参与搜救。”
——
许延之知道,就算他不同意许凌霄参与,她就算被判处分,也会行动。
十一月的良城,空气干冽,偶尔的冰雹砸得人生疼,许凌霄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绷带,站在空旷的机场中央,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地,将她衬得倔强,而又脆弱。
生命,本就是脆弱的。
前一秒还在跟你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是生死未卜。
沈鹿鸣将直升机停在了机场中央,风卷残云,许凌霄还穿着深蓝色的飞行服,一脚就迈进了机舱。
螺旋桨的声音搅动着耳膜,驾驶舱里,沈鹿鸣递来了一份资料。
那是她要的,出事当天的最后通讯记录,时间,以及气象情况。
“我们找到了飞机的遗骸,但都是零部件,散落多地,还没有找到飞行员……”
说这话时,沈鹿鸣顿了顿,他不愿意说,那是“尸首”。
许凌霄语气冷静:“程少微,是第一个试验高空弹射救生装置的飞行员。”
沈鹿鸣看着舷舱外飞过的白云:“如果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跳伞逃生了,附近山脉里应该会有降落伞的标志,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所以,怀疑他没有跳伞……”
沈鹿鸣说着,许凌霄目光凝在一页页的纸上,根本没理会他的结论:“如果逃生了,飞机残骸和飞行员的降落地点根本就是两回事,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人,立刻到飞行员最后联系塔台时的坐标位置。”
“失事前已经找过,山脉众多,搜救员也只能赌了。”
说这话时,沈鹿鸣拳头紧紧握着,深吸了口气,道:“对不起,凌霄。”
她拿出钢笔,在纸上开始计算起来,没有抬头:“我们谁又不是在赌呢。”
他们的每一次飞行,就是在死神的包裹下前冲,能活着回来,都是运气。
这时,她拿着两份气象报告,一份是失事当天,一份是今天。
两相一对比,她在想,如果程少微真的在失事时跳伞了,风,会把他带到哪里去。
“现在离出事时间,已经过了十七个小时,这里的山林沼泽密布,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伤,有没有吃的……”
“一天不吃,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