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寒斜倚在门框上,神情清冷,嘴唇嗫嚅,“纵使父亲负隅顽抗,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先帝在位,奸佞挑唆,并不怎么管顾顾家。”顾予寒的眼神闪过一丝狠戾,“桁哥儿带着小支部队突围,却遭遇埋伏,浑身重伤。”
“我们谁都走投无路之际,”顾予寒长舒一口气,倦倦的吐出几个字,“风雪连绵,大雪封城。这时候一小队百姓站了出来,救了我们军士。因为那群百姓,自己做了肉盾。”
顾瑾棠缓缓睁大了眼睛,她只是觉得震撼。
震撼于原来大哥和二哥少年成名的战役原来打得如此辛苦,所有人都艰辛不已。这么多保家卫国的战士差点断送在了多年前的凉州卫,即使是前线军士猛如虎,但是都等不来后方陛下的援军支持。
顾予寒似乎是猜到了姬刑会对那些百姓好奇。他敛眸道:“这件事,我和桁哥当时都不懂事。其实是父亲的军师自己做主,游说壮丁,作为诱饵。后来,那军师被父亲丢去喂了狼。无论防线如何,狼军战士,都不能拿百姓的性命作为诱饵。”
姬刑微微笑了笑,干净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少年的纯粹,“是啊。你们顾家人,用我爹和兄长的性命作为诱饵,换取了你们自己的高管俸禄!而我爹,还有我哥,就永远长眠于地底下!”
“你们是身不由己,可对于百姓而言,却是家毁人亡。”姬刑笑起来。
顾予寒不可思议的抬眸,望向姬刑。——所以,为何姬刑两世都希望置顾家于死地,如今缘由终于找到了。
姬刑声音发冷,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是让他像一匹独孤的狼崽。顾予寒将妹妹护在身后,清冷双眸里出现了谁都掩饰不了的剧烈波动。
顾予寒薄唇颤抖,瞳孔骤然一缩,盯着姬刑:“凉州卫一战……他们是你的父兄……”
凉州卫那是他和顾予桁两个人双双名扬天下的一战,都给供奉成了战神,以一敌百,却没想到害死了姬刑的兄弟父亲。
所以难怪!姬刑前世对顾家恨得不死不休。当初先帝忌惮顾家的势力,大力扶植寒门,以四大家族为首的世家大族都大肆捕杀寒门,这才恶化了这场寒门和世家之间的争端。
虽然顾予寒当初并没有参与到这些事情中,但必须承认,他身为世家子弟,也是其中最大的获益者。
顾予寒眸子里闪现过浓浓的懊悔,一拳重重锤到了墙上。
姬刑脑子里一直都不敢忘记凉州卫的大火。哥哥誓死挡在他的身体上,才让他没有被鞑靼的乱刃砍死。那时他在死人堆里远远的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少将军,他们这些人用性命换来的撤退的世间,少将军正被将领掩护,仓皇败退。而他父兄温热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身上,热得发烫。
后来娘亲更是在他跟前一刀抹了脖子,他嘲讽的勾了勾唇。
他上辈子不敢说的事情,这辈子终于总算是说了出来!
顾予寒怔愣半晌,语速飞快说:“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与我的家人无关。”
姬刑抬起“眸”,半晌,凉凉道:“所以顾予寒,你准备怎么偿还?”他将大刀扔在了顾予寒的脚下。
顾予寒的声音变得尤其艰涩,“我知道你痛恨。但,若凉州卫的防线支持不住,鞑靼长驱直下。我和桁哥身死也无妨,但死的可不就只是这一座城池的人。还有整条防线。”
“我父亲,当年的忠国公,也在那一场战事里头殁了。”顾予寒指甲生生扣进了血肉里,掐出了一条血缝。
姬刑冷冰冰的笑,“所以顾予寒,难道还要我来替你动手吗?”
明明只是一个瞎子,但是姬刑的眼眶此时却红透了。眼睛里燃烧着仇恨。
顾予寒近乎没有犹豫,拾起大刀来,直接将自己的手指砍断。顾瑾棠害怕倒吸一口凉气,眼眶红了,眼泪很簌簌滚落下来。
只是正正在这时,外头一队人马飞快跑进来,一身飞鱼袍,猎猎作响。
“顾大将军,刀下留人!”正是锦衣卫之首,胤琛身边的人。
姬刑懒懒勾唇,“不敢了?顾予寒,你可真是个孬种。”
顾予寒望着锦衣卫,锦衣卫却道:“顾将军是国之栋梁,眼下正值战火连绵之际,臣是奉了皇命,前来守护顾将军!”
姬刑笑容就僵硬在了原地。
顾瑾棠赶紧抓住机会道:“姬刑!我知道你仇恨。但是无论是新仇旧恨,你都得想清楚,这样做,能不能让你报仇!你父兄因护国而死,若是如今斩断我大哥的手指,对你自己的处境也有益,那你大可冲上前来提刀来斩,我大哥双手有十根手指!”
顾瑾棠咬唇,眼眶迅速又红了一圈说:“可这样做却也不是不行。你想清楚。不要一时冲动,也让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若我说,你最该找着的,是当初率领鞑靼攻打景和的人,还有阻止先帝发兵救援的人!真正害了你家父兄的人,是他们。”
姬刑深吸口气。哈哈哈大笑起来。
顾瑾棠吓得怔在原处。
姬刑一张脸又瞬间沉至冰点,“他是你哥,所以你才这么维护他。如果他因为保护我而死,你会这么轻易原谅我吗?你的家人都在,可我的父兄,娘亲,他们全都死了!”
“……不会。”顾瑾棠被吼得一阵哆嗦。“但我会尽力保护好他!若我尽力了,而不是你动的手,我也不会见你。更不会来怨恨你。”
小姑娘雄赳赳气昂昂的站在顾予寒跟前说出要保护几个字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
顾予寒一瞬间只觉得曾经的刀山火海千军万马都算不了什么。战场上的盔甲也不如家中小妹。
他闭了闭眼。
姬刑挑眉,“你的家人还在,可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他僵硬的重复了一句,然后抓着刀大步离去。
顾予寒将伤口包扎好,骨节分明纤白的手指温柔摸了摸妹妹的长发,叹道:“如今棠姐儿,几乎是又替大哥解围了一回。”
顾瑾棠伏在顾予寒胸前,闷闷的道:“我不该和姬刑走这么近。”
顾予寒沉默良久,终于淡声问道,“棠棠。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顾家和姬刑之间的冤孽总算是找到了原因,说起来,都是多亏了棠棠。”
顾瑾棠自然知道大哥都是在安慰自己。
她还弯了弯嘴角说:“大哥,我们都是一家人。”
顾予寒看了半晌妹妹,有些惊疑,眸子微微一震,“棠棠,你方才说什么?”
顾瑾棠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她红着鼻头,仰起头轻轻道:“我说我和大哥,我们都是一家人呀。一家人是同气连枝,十指连心的。所以我才会自责。”
顾予寒淡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小心,仿佛看着一件宝贝的瓷器,多看一眼就会碎掉。“所以,棠棠还怨大哥吗?”
顾瑾棠抽鼻子笑了笑,“一家人又怎么会有隔夜仇?我今日见到,才知道大哥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位置。大哥是我的靠山。是我的保护神。”
顾予寒定定看着妹妹稚嫩的面庞,“那你,现在愿意和大哥回家吗?”
顾瑾棠的笑容就凝滞了一下,她苦恼道:“我认了大哥,却不代表认了旁人。有的人,我宁愿没有血脉更好。”
顾予寒听到这句话脑子里起了波澜,无奈叹息一口气,“好,棠棠,都听你的。”
顾予寒拾起妹妹的手掌,道:“走吧,大哥送你回家。”
顾瑾棠在眼泪迷蒙中一展笑颜。
骑马在大街上,残星点缀,顾予寒脑子里乱得很,还是不由得想到刚才姬刑吐出的秘密。
顾予寒脚步极为沉重,他自然记得当初的战事有多么惨烈。
当初凉州卫的确很多愿意誓死保卫城池的百姓,顾予寒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无辜百姓献出自己的性命。他原来是恨姬刑入骨,以为姬刑天资聪颖,但天生病态,现在再看姬刑,倒生了几分复杂心绪。
对于顾瑾棠更是如此,特别是那句声嘶力竭的嘶吼“——你的家人还活着,但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死了!——”
顾瑾棠想着想着,眼睛就又红了一圈。
***
将顾瑾棠送回县主府,已经是深夜。顾予寒回到顾府,和母亲请安,照例说了一些顾瑾棠的近况。
叶氏一夜之间苍老,总忍不住说:“我对不住棠姐儿,只要棠姐儿一切都好,我总要宽心些。”
顾予寒想到今日姬刑的惨烈,倒没有心绪和母亲置气了。只安慰说:“母亲宽心,棠棠一切都好。我定会看顾好她。”
叶氏忍不住笑:“提及棠姐儿的事儿,你真是难得这么温和和母亲说话。“
顾予寒话锋一转,倒是没有多说,“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一位顾家人,十几年前失踪的泽哥儿。母亲可知道,泽哥儿还有什么印记?”
叶氏神情微微一怔,叹息,“都是母亲御下不严!才出了房姨娘这样的冤孽!”她咬住牙,“泽哥儿若是还在,恐怕也和棠姐儿差不多年岁的。母亲真是……”
顾予寒轻声安抚:“这不只是母亲的错,当时父亲也在,却极为宠爱房氏。”
叶氏细细回忆起来:倒是说:“母亲记得,萧姨娘是胡族难得的美人,人人都称媚骨。泽哥儿一生下来就是粉雕玉琢,简直是比女娃娃还可爱!这样总是忍不住有人嫉恨……泽哥儿身上既是有胡族的血脉,那就也有胡族的特征。高鼻,薄唇,深眼。胡族人天生就有体香,女子身上更甚,男娃娃还好些,不过也是可以辨别的。”
“如果非要说什么。”叶氏缓缓道来,“就是当初泽哥儿出身,你父亲欢喜。亲自跑去紫光寺,求了一块璞玉,是佛祖开过光的。上头有顾府的章,只是这么多年,要靠着一块璞玉寻人,那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高鼻,薄唇,深眼。
顾予寒倒是忍不住想到一个人来,俊美如玉,如切如磋,只是这又怎么可能?
顾予寒心头震颤。算算年岁,也是差不多的。
叶氏还在念叨些什么,但顾予寒已经快步走出葳蕤院,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卫奴,顾予泽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顾予寒飞快解下大氅。
卫奴立即跪下,“正准备回禀将军!当初杨州首富大火,员外不得不举家北迁。卑职接连追查,有人说首富一家顺水而下去了冀州。在冀州时……还得到了冀州时任知州的接济。于是卑职就将老冀州知州给寻了出来。”
“谁知……”卫奴欲言又止,“那年边境连连遭遇战火。冀州老知州说,恐怕首富一家都是凶多吉少了。”
顾予寒一双寒眸散出泪光。
卫奴有些被吓到了:“将军怎么了?”
顾予寒哑声道:“你着重去凉州卫彻查户籍,看看当年,有没有一户扬州来的人家。”
卫奴自然应“是”。
顾予寒垂眸,又道:“当初凉州卫的百姓死伤惨重,还护了军。你带上几箱银两,挨家挨户送到百姓手上,就说是朝廷抚恤的。”
卫奴立即就眼前一亮,“遵命!”
***
经历浴血战事,胤琛得胜而归。天家御驾亲征鞑靼,不多久鞑靼就全线溃败。
据说胤琛所使出的都是黑招,据说鞑靼伤亡惨重,撂下“中原皇帝都是竖子”之言!
回到凉州卫稍作停歇,京中的锦衣卫就来回报京城中最终发生的事情。末了他道:“陛下,最近顾将军在查找顾家昔日走失的小少爷,查到了凉州卫这边来。”
胤琛眸色微微泛起波澜,他向来不用不知根底的人。比如姬刑的来历,他早就调查的清楚楚。
“随他去吧。”胤琛道:“朕自然可以帮他一把。”
锦衣卫头埋在底下,不敢说话。
将领道:“顾将军是个好官。”
胤琛黑眸沉沉,宛如璀璨而深沉的夜空,唇角微垂,没说什么。
他现在只是想快马加鞭回到皇城,去看看他新封的小县主。他跟顾家的这笔孽债,算是扯不清楚了。
顾瑾棠接到帝皇班师回朝的消息,是在三日以后,顾瑾棠正坐在杌子上在跟着嬷嬷学凤凰的刺绣。外头的嬷嬷就急慌慌的冲进来说“接驾,接驾”之类的话。
顾瑾棠眼眸轻眨,原本有些茫然,但看到这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便顿时明白了过来。
是胤琛回来了!
顾瑾棠瞧见他骑在马上,周围的街道上所有人都在朝着他跪拜。而站在最前头的,正是舅舅、大哥、二哥。
“叩祝吾皇千秋万代。”
因为击退了鞑靼,所以胤琛的名声达到了巅峰。
顾瑾棠也跪下,跟着众人一起默念。
胤琛眼角垂下,目光扫过所有人。落到顾瑾棠身上时,这么停滞了一瞬。
玄色袍服拖过光冷的地板,胤琛默然道:“朕不在京中这段时日,一切都还好吧。顾家,姬刑,还有世家那群老玩意。”
老臣叩拜,“自是一切都好。顾大将军是治国良臣。陛下尽可放心。”
胤琛压了压嘴角,没说什么,只是让人把姬刑叫来。
少年甫一跨入正殿,厚实的砚台就狠狠砸落在了姬刑的身上!胤琛一脸杀意的站在高台上,看见姬刑眼眸垂下。
胤琛的声音里夹杂了冰意,“混账东西,谁准你动顾予寒的?”
姬刑:“……”他咬牙,唇抿得僵直,“奴才要报仇。”
胤琛缓和了些许:“滚回去。自己自省。朕知道你不敢真的对顾家下手。当年你养父母的事情,顾予寒也才这么大点,怎么会懂。”
姬刑的牙齿几乎都快要咬碎,一双黑眸死死盯着地板上,阴戾。
胤琛冷眼瞧他,“你真是愈发桀骜,朕可以立即让人把你扔出去!”
姬刑不甘心:“陛下从前都是帮奴才的,为何这次会帮顾予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