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鼻尖轻动,在淡香中捕捉到一股药味。
确切的来说,应是药香。
是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是一位医者。
沉思半晌后,秦艽轻轻抬了抬手。
如他所料,姑娘发现了这细微的动静。
“你醒了。”
姑娘的声音清淡中带着些柔和。
听着让人倍觉舒适心安。
紧接着,脉间便传来一丝温热。
她在替他把脉。
秦艽轻轻嗯了声后,便没再说话。
静静的等着。
不一会儿,她便收回手,将他的手放进软被,还细心的替他掖了掖被子。
动作行云流水,好似做了许多遍。
“你觉得如何?”
“是姑娘救了我。”
二人几乎同时道。
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昏睡过久所致。
杜若瞥了眼青年的眼睛,微微一愣后,凝眉道,“是。”
饶是知道自己还活着,听到这确切的答案后,秦艽心里还是有一些激动。
没人不想好好活着,他也不例外。
“多谢姑娘。”
他没有刨根问底,只真诚的道谢。
杜若听出了他语气里那一丝的欢快,且见他话识趣不多问,便有了兴致打趣一句,“你砸坏了我一株药材,不把你救活,怎么赔给我。”
青年一愣,而后低笑了声,“在下先给姑娘赔罪。”
“待他日定翻倍赔偿给姑娘。”
他没有忽略那句‘砸坏了’。
如此说来,他是跳崖跳到了她的药材地?
所以那深渊下头,必还有另一番世外之地。
“敢问姑娘,这是去往何处?”
杜若迟疑了须臾才道,“师父喜静,我出来寻容身之所。”
秦艽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歉疚道,“是我扰了净地。”
世外之地向来不喜外人,更何况是隐居的高人之所。
想来是他无意闯入扰了清宁。
姑娘不但没怪罪,反倒救他一命,一路照顾有加。
想到这里,秦艽面上愧色动容皆现,“姑娘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杜若淡淡一笑,只道,“医者本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盯着青年的眼睛看了半晌,神色愈发复杂。
秦艽自是感知到了杜若的视线,他微微一怔后,道,“此时可是夜里,可否劳烦姑娘点一盏灯。”
而他这话,也让杜若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此时乃辰时。”
秦艽神色一僵,虽然刚刚已有猜测,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他见过山川四时美景,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便更难适应。
杜若想劝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眼疾是落入悬崖撞击所致,她没有把握能治好。
目光不经意间瞥向他的腿,杜若无声叹了口气后,迟疑道,“公子的腿...”
秦艽还没从眼瞎了中缓过神,又闻噩耗,他有些绷不住了,“腿也废了?”
半晌后,没有声音传来。
秦艽最后的一点点侥幸破灭。
命倒是捡回来了,可眼却瞎了,腿也废了。
他跟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青年一动不动的躺着,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
但却并没有过激的行为。
这并不出乎杜若所料。
锦衣卫的心性非常人可比,岂会因此寻死觅活。
果然,没过多久,青年便开口了。
“敢问姑娘,可还有机会?”
杜若自然知道他所知为何,也没欺瞒,“公子的腿上多处骨折,右腿眼下已无碍,但左腿...”
“左腿骨头太过破碎,师父虽已为公子换骨,但后头能不能站起来还不好说。”
杜若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有八成把握。”
话落,她便从青年的眼里看见了一道光亮。
想来应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有劳姑娘。”
年纪轻轻便能爬上北镇抚司千户大人之位,见微知著的本事自是有的。
医者的话向来不会说的太满,她说的八成把握便是有把握让他站起来。
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她能说出这话的意思便是,她会将他的腿伤治愈后再离开。
现在不会放任他不管。
心中的动容又多了几分。
一向铁血心肠的锦衣卫千户大人,心底隐约添了几分柔软。
他多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姑娘,才会这般温柔良善。
一定...是美极了的。
“至于公子的眼疾...”杜若默了默道,“我只有两成把握。”
秦艽闻言唇边划过一丝苦笑。
与她刚刚所说的八成一样,这句话也没有说满。
她所谓的两成,实则便是告诉他,希望渺茫。
看来,他应是没有这个福气看见她了。
“多谢姑娘。”
若是常人遭此大难,必定情绪崩塌,可秦艽只是初时有些难受,却并没有过于要死要活。
杜若见过的伤患无数,还是第一次遇着他这般平静的。
心里不得不叹一声,不愧是锦衣卫千户大人。
也幸好如此,她便不必想法子安慰人。
“公子放心,我必会尽全力医治。”杜若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
秦艽又道了谢后,问道,“敢问姑娘,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霖安。”杜若道,“公子的腿需要静养,我师妹在霖安有处比较僻静的院子,正适合养伤。”
霖安。
秦艽眼神暗了暗,他与大人便是被追到霖安,走投无路的。
想到这里,秦艽突地坐直身子,正色道,“姑娘除了我,可还有看到其他人?”
杜若一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后又反应过来他瞧不见,便道,“我只瞧见了公子一人。”
秦艽松了口气。
看来,大人没有被他们发现。
就是不知,如今在何处。
“公子还有同伴?”
杜若道。
秦艽低低嗯了声,“我与大...他走散,不知他如今可安好。”
杜若对那句走散不置可否。
很快,秦艽也反应了过来,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道。
他跳入悬崖时,身上受了不少的刀伤,她是医者,为他诊治时岂会看不出来。
刚想要补充一句,却碍于外头还有车夫,便改口道,“非我不信任姑娘,只是...”
“公子。”杜若打断他,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放在他的手上,“这是公子的东西,交还给公子。”
几乎在令牌放至秦艽手上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那是何物。
陪了他多年的物件,他岂能摸不出。
“姑娘!”
秦艽沉声道。
所以,她救他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秦公子猜的不错。”杜若淡声道,“我知道公子的身份,但公子放心,除了我与我师父,目前没人知道。”
顿了顿,又加了句,“救公子是医者本分,亦无所求。”
秦艽听明白了。
她是说救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亦没有旁的目的。
怪不得,她会在他醒来之前带他离开。
并不单单是扰了净地清宁,更是因为他的身份。
锦衣卫向来让人闻风丧胆,更何况是北镇抚司。
他身为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辅佐大人掌管臭名昭著的诏狱,这自然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身份。
更别论他突然离京来这偏远的南方,所为之事绝不会小。
换做谁都是有多远离多远,不会想与他有半点瓜葛。
“姑娘不怕。”
秦艽用拇指摩挲着令牌,因被姑娘贴身放着,拿在手中还有温热。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令牌上散发着属于姑娘的淡香。
杜若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泛着一丝温柔,“不怕。”
不论锦衣卫在别人心里是何形象。
在她这里,便是英雄,是恩人。
秦艽接收过太多慌乱,惧怕,憎恶的眼神,却还是第一次听姑娘温温柔柔的说,不怕他。
他放下戒心,轻轻靠了回去。
不是他对她无防备之心,而是她要对他做什么的话,他就活不到现在。
“其实,我也并非毫无目的。”
杜若突然道。
秦艽偏头,顺着声音看向她。
“不论姑娘所求为何,只要不违反云宋律例,秦某定为姑娘做到。”
杜若眼睛微亮,沉默几息后才道,“我想向秦大...秦公子打听一个人。”
秦艽一顿,似是没想到她的要求会是如此,略加思索后便明了,“可是我...的朋友?”
更准确的说,是同僚。
只是外头还有车夫,不好说的太过直白。
“是。”杜若道。
秦艽闻言低笑了声,“不知此人姓甚名谁,若他当真是我朋友,我必然知晓。”
他想要在锦衣卫里找一个人,易如反掌。
可是,半晌却没得到回答。
秦艽心里大约有了底。
“姑娘可知他长什么模样?”
就算不知名姓,有一张画像也足矣寻到人。
然却听姑娘轻声道,“不知。”
秦艽一滞,“不知?”
不知名姓,不知长相,那就是不认得啊,为何打听?
杜若抿抿唇,才看向青年,期待的问道,“公子可知,九年前可有朋友到过南溪?”
九年前?
秦艽微微皱了皱眉。
似是看出秦艽的不解,杜若解释道,“我十岁那年被他所救,可因为一些原因并未看见他的脸,只看到了...”
杜若微微倾身,手指轻轻敲在秦艽手中的令牌上,朝上的那一面刚好是锦衣卫三个字。
秦艽的手指在那三个字上摩挲后,这才了然。
原是如此。
他细想了一番,便道,“九年前,确实有人去过南溪。”
杜若面上一喜,微微倾身,“何人?”
秦艽默了默,才道,“当时,去了十来个,我那位走散的同伴也在。”
其实,他也在。
那时他刚进锦衣卫,没有任何官职,是得大人看重,才点了他出来做任务。
但他并不记得他当时救过一个小姑娘,所以她找的人不是他,也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十来个。”
杜若轻轻念了句。
如此,已经算是缩小许多范围了。
“他们如今可还在...那处。”
秦艽想了想,不大确定,“已时隔多年,我记不大清了,似是离开了几个。”
杜若眸子微暗。
她自然明白离开所指何意。
“姑娘心地善良,自会得上天庇佑,想来要找的人应当还在。”
察觉出姑娘的失落,秦艽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可天知道,他最是不信鬼神。
“嗯。”杜若轻笑,“承蒙秦公子吉言。”
半晌无话后,杜若掀开车帘朝车夫道,“请问还有多久到霖安。”
车夫略微偏头应道,“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车夫是本地人,说话带着一股浓浓的口音,听着却格外亲近淳朴。
杜若应了声后便放下车帘朝秦艽道,“秦公子稍作休息,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秦艽点头,“嗯。”
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敢问姑娘芳名。”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不能一直唤她姑娘。
杜若如实道,“杜若。”
秦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唇角轻弯,很好听的名字,跟她一样美。
然此时马车却突然轻轻颠簸了一下,跟着传来车夫的惊讶声,“敢问姑娘...”
“可是医仙杜若姑娘?”
杜若没成想车夫竟知道她,只得轻轻应了句,“是。”
许是车夫过于激动,马车又颠簸了好几下。
“哎哟,我真是好福气喽,竟见着真的杜若姑娘了。”
倒是秦艽颇感意外,“医仙杜若姑娘?”
“听公子口音应不是南方人,想必也是刚到此地不久吧。”车夫将他们刚刚的话听了些,便接道。
秦艽,“嗯。”
“那就对了,公子刚到吃没听过医仙杜若姑娘很正常,公子可不知,杜若姑娘可了不起了,曾经救了一座城呢。”车夫的语气里带着激动与感激。
“若不是杜若姑娘师徒三人,那场瘟疫怕是要闹大了,且后头沿城义诊之际,也救过不少病患。”
秦艽没料到救他的姑娘如此有名气,且还救民于水火,心里顿时又添了几分敬重。
杜若最不善应付这种场面,若早知如此,她断不会承认。
沉迷半晌才轻声道,“不过举手之劳,往事已过,无需挂在心上。”
车夫听出了杜若不想再重提旧事,且也晓得医仙杜若姑娘清冷寡言,喜爱清静,便没再细说,只最后笑着道了句,“杜若姑娘此言差矣,您们的功德咱们几城百姓可都牢牢记在心上哩,这辈子断不敢忘。”